第29章 雲朵

第29章 雲朵

女孩笑容乖巧甜美, 脆生生地喊了一聲:

“爸爸——!”

時雲舒的笑容僵在臉上。

露天花園人來人往,歌舞升平。

她卻在那一瞬間猝然耳鳴,周遭萬籁俱寂, 那些喧嚷全然聽不見。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不遠處, 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飛奔而去, 男人張開雙臂迎接乖巧的女兒,他們短暫地擁抱又分開,男人摸了摸女孩的頭,溫聲訓斥着:“怎麽都快嫁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女孩親昵地摟着男人胳膊, 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就算嫁人了您也是我爸爸呀, 而且這不是還沒找到合适的人選嘛。”

“不急,你媽媽那兒已經在幫你參謀了, 爸爸也好好替你選一選, 一定不會讓我的寶貝女兒受委屈。”

“嘿嘿, 我就知道爸爸最疼我了。”

真是父慈女孝的溫馨一幕。

但她只覺刺眼。

剛才的一切猶豫不決、緊張不安在這一刻仿佛成了笑話。

秋風吹動鬓邊的碎發, 一絲一縷擋在眼前, 模糊了視線。

她擡頭看了看天, 漆黑的夜空被人間的燈光點亮, 宛如白晝, 卻看不到一顆屬于她的星星。

唇輕輕彎起, 再開口時已經恢複了平靜:“你剛剛想說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嗯。”他淡聲。

林修筠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兒林聽然是北城人盡皆知的事, 夫妻倆每次出席活動都會帶到身邊。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他們捧在手心上的女兒竟然不是親生的。

江淮景立在她身後, 垂眸看她。

“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他不确定地開口。

時雲舒搖搖頭, 甚至懶得去為他們找理由。

她眼眸澄澈堅定:“沒必要。”

能有什麽誤會呢。

什麽樣的誤會能讓他們為難到, 明明一直北城,明明知道她的存在, 卻從不來探望她。

她輕輕勾唇,雲淡風輕地笑笑:“怪不得他們都瞞着我,原來是這樣。”

一切都能說通了。

外公不想讓她知道,自己被抛棄了兩次,所以向她隐瞞了事實,營造出爸媽很愛她的假象,讓她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不必在其他孩子面前自卑。

所以一直不希望她回國,怕她見到他們,得知真相會失望難過。

就像現在一樣。

肩上忽然落下一道重量,她側目,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時雲舒。”向來桀骜不馴的男人輕輕握住她的肩膀,此時此刻喑啞的聲線纏着極盡的溫柔,“想哭就哭出來,你有哭的權利。”

大少爺沒有安慰過別人,連安慰人的方式都這麽與衆不同。

他說的不是“別哭,別難過”,而是——

“有我在,沒人敢指責你。”

是啊,怎麽可能不難過呢。

什麽樣無堅不摧的心髒,才會在得知自己被生養父母接連抛棄兩次後,依然無動于衷呢。

哪怕是她這樣感情冷淡遲鈍的人,哪怕已經經歷過一次,哪怕她早就有所預料,也還是想不明白。

既然不願意認她,又為什麽要打破她寧靜的生活。

是因為得知她是個朝不保夕的短命鬼,後悔了嗎?

可是被抱錯是她的錯嗎?一出生就先天性心髒功能不全是她的錯嗎?

她無知地降臨在這世上,無端受了許多磨難,又無辜被接連抛棄,上天似乎從未善待過她。

白色長廊燈光昏暗,江淮景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知道,她一定在硬撐。

他啓唇:“你如果想走,我現在就帶你離開。”

時雲舒低垂着眼睫,沒說話。

折射在地上重疊絢爛的光影忽然變暗,一道颀長挺闊的身影籠罩着她,将她與繁雜的人群隔絕,像是為她撐起一道保護屏障,抵禦着外來者的入侵。

低沉冷冽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只需要告訴我,想,還是不想。”

那樣寡淡的聲線,卻說着讓人異常心安的話。

她知道,他可以做到。

他有這個能力,她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但她還是堅決地回答:“不想。”

她憑什麽走。

該問心有愧的是将她一次次抛棄的人。

她不僅不走,她還要讓他們看到她。

看到她的存在,看到她現在過得很好,她要讓他們整日惶恐不安。

她站起身,從那片江淮景為她遮擋的陰影中走出,并肩站在他身旁。

清亮的眼眸穿過觥籌交錯的人群,直直望向那對父女。

問他:“林修筠是哪個公司的,做的是什麽?”

江淮景盯着她,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悲傷的情緒,卻找不到。

猜到她想做什麽,緩緩收回目光,散漫道:“林氏集團目前主營建築和設計行業,跟你的專業相關性不大。”

時雲舒也不打算瞞他,緩緩勾唇,不以為然:“誰說相關性不大?”

她娓娓道來,聲音溫柔而堅定:“我知道有一項建築信息模型技術,簡稱BIM,能将設計、施工和運營的各個階段協同起來。目前智能化技術已經逐漸滲入各個行業,傳統行業如果故步自封,只會被社會淘汰。”

江淮景偏頭瞧她,只見點點星光之下,女孩唇角弧度清淺,白淨柔和的小臉上散發着自信的光芒。

不禁擡了擡眉梢,他認同地輕嗯了聲,然後問:“需要我做什麽嗎?大小姐。”

時雲舒心中已經有了計量,沒看他:“不需要。”

說着已經擡腳往前走。

走了幾步忽然被男人拽着手腕拉回來。

她掙紮着手腕,擡眸不耐地問:“你幹什麽?”

動手動腳的。

男人垂眸睨着她身上的西裝外套:“穿着我的衣服就去了,這麽着急公開嗎?”

時雲舒驀地臉一紅,這才想起衣服忘了還他。

幸好他提醒了一下,不然就這麽穿出去,她十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她急忙将西裝外套脫下,遞給他:“還給你,謝謝。”

男人低眉瞥了一眼,沒急着接,語氣又恢複了一貫的懶散:“其實你這麽穿着也沒事,說不定還有人誇我紳士體貼。”

時雲舒懶得跟他耍嘴皮子,往他懷裏一塞就轉身走了。

江淮景被她這稍顯粗魯的舉動打個措手不及,又氣又笑。

另一邊,林修筠已經帶着女兒換了地方交際,此時正站在花圃旁,與商業合作夥伴洽談着,旁邊還有幾組,大家三兩成隊,各聊各的。

時雲舒徑直選了離他最近的一組,而且恰好都是女企業家,其中兩個和互聯網行業相關,她之前了解過一些,再加上Harmias的名氣,很快就融入了。

一個穿着白色小西裝的女企業家對她很感興趣,笑着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呀,我之前去Harmias的時候怎麽沒見過你?”

時雲舒禮貌一笑,用餘光瞥見只隔了半米距離的林修筠還在,仿若為了讓大家聽得更清晰,刻意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道:“我叫——”

“時、雲、舒。”

輕柔卻有力的三個字接連砸下,一旁正在社交的林修筠身軀一震,聊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

她聲音空靈,咬字清晰,很容易就能聽出來是哪幾個字。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看見距他咫尺之外的地方,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正在與別人交談,氣質沉靜,笑容大方得體。

她繼續說着:“之前一直在美國讀書,最近才入職的,前輩可能是在我來之前去的Harmias,所以沒見過。”

“怪不得。”

原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她的幾位同伴齊齊誇她:“是雲卷雲舒的雲舒嗎?名字真好聽,人如其名,還長得這麽好看,真是上天的寵兒。”

“謝謝。”女孩謙虛一笑,回答,“是的,我媽媽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像雲朵一樣自由自在,來去自如。”

他這才确定,竟然真的是她。

她竟然已經回國了,而且看上去身體像正常人一樣健康,還入職了Harmias。

怎麽可能呢......

她不是有先天性心髒病嗎,怎麽可能進得去國內的大公司。

林修筠不相信面前的女孩會是當年那個在他們得知患有心髒病後,将她抛棄在醫院不管不顧的親生女兒。

可是與他妻子有近七分相似的五官讓他不得不相信這個事實。

妻子是早産,醫生都說孩子出生時大概率器官功能不全,原本他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誰知聽然出生時,各項指标都很健康,這讓他們很驚喜,醫生也直誇這孩子命大。

只是後來,總有朋友以打趣的方式說,聽然和他們夫妻倆一點都不像,雖然也漂亮,但沒有遺傳到他們夫妻二人的優點,但他一直沒當回事。

直到後來他去醫院體檢,在大廳候診時一眼就注意到這個不着粉黛卻漂亮到讓人忍不住投去欣賞的目光的女孩,尤其是她的五官竟和自己的妻子神似。

他很樂意收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做女兒,所以他留了心,問了她的名字,聯系了她的父母,做了親子鑒定。

當一切都妥善後,他将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原以為她會高興,誰知她大發雷霆,說他擅作主張,給她認了個有心髒病的女兒,還要把她悉心培養了十幾年的聽然還回去,這絕不可能!

妻子說,聽然将來是要嫁給北城最有權貴的男人的,她澆了這麽多年水快養好的花,如今告訴她要換成一個渾身是病,都快蔫兒了的野玫瑰?

先心病是會遺傳的,北城沒有哪個世家大族願意接納一個患有心髒病的兒媳,那她苦心經營這麽多年的一切就全都白費了。

她這輩子從沒有做過賠本的買賣,絕不可能同意!

林修筠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當場動搖了。

的确,一個患有治愈率極低,死亡率又極高的心髒病女孩,即便再漂亮,也不可能實現聯姻的價值的。

那他們認來,又有什麽用。

妻子不想認,也不願承認自己會生出這樣一個先天性不足的孩子,她甚至堅定地認為,是醫院的親子鑒定做錯了。

所以她讓醫院每天抽一管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兒的血,去不同的鑒定機構做檢測,然而這七天的每一份報告結果都是确定的99.99%。

她見結果不好,甚至想過花大價錢托鑒定機構造假,但這流程太久,還沒等她弄好,她那個遠在洛杉矶、早就與她斷絕關系的老父親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這件事,直接将人接走了,還說不會讓她認他們的。

這是他們求之不得的,正好替他們解決了一樁大麻煩,他和妻子樂得自在,便沒再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後來偶爾有國外的信寄過來,裏面是這個女孩的成長照和成績單,他有時候還會拿起來看一看誇獎幾句,妻子卻是看都沒看就扔到了垃圾桶。

她再次強調,這個女孩跟她沒有半分關系,她的女兒是聽然,這輩子都只可能是聽然。

久而久之,美國那邊不再寄郵件過來,他們也早就将這個女兒抛之腦後。

誰知道過了這麽多年,這個遠在異國他鄉的女兒,竟然又回來了。

她回來做什麽呢?難道是從他岳父那裏得知了真相,想找他們認親嗎?

但他的妻子絕對不會認的。

他們的聽然已經到了适婚的年紀,決不能被她擾亂聯姻的計劃。

不行,這裏不能再待了,她見過他,萬一被她認出來過來糾纏他,那就麻煩了。

林修筠越想越覺得危險,連一直想搭線的客戶都顧不上管了,轉身去找林聽然,要把她帶回家。

誰知道他那一向乖巧的女兒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到處都找不到,手機也打不通。

丢是不會丢的,但是因為時雲舒的關系,林修筠不敢到處去找,只能派助理在莊園搜尋,自己匆匆離開,坐上了勞斯萊斯。

被黑色防窺車窗擋住,确保不會被看見,他才放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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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雲舒跟那幾位女性朋友聊得很開心,雙雙加了好友,互換了名片。

這是她今日的意外收獲。

只是一轉身,林修筠不知道跑到何處了。

她并不關心他的去向,她只是擔心他沒有聽見她說的話,那她今天費的心思可就太可惜了。

原本還想借工作的由頭當面和他聊聊建築行業的現狀,誰知道這人這麽畏縮,沒給她機會。

時雲舒提着長裙走到江淮景身邊,男人正在打電話,見她過來,簡單交代兩句就挂斷了。

她問:“怎麽樣,你覺得他聽到了嗎?”

江淮景點頭,神情漠然:“不僅聽到了,人已經提前離場,現在躲到車後座了。”

剛剛他一直站在走廊處等時雲舒,這期間不僅欣賞了一出大戲,還看到了林修筠變幻莫測的表情,在他離場後又派蔣昭去監視,送來消息。

聞言,時雲舒滿意地彎唇:“那就好。”

江淮景看着她隐隐透着一抹狡黠的目光,比平日裏多了幾分靈動和純真,這才是她原本的模樣。

時光仿佛穿到了六年前,大約是受她蠱惑,他一時看得失神,鬼使神差地擡手摸了摸女孩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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