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狡兔三窟(四)
狡兔三窟(四)
千問瞬間瞠目結舌, 渾身僵硬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公子,旁邊服侍的侍女聽到這,吓了一跳, 手裏端過來新換的茶“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幾個人吓吓唧唧, 手忙腳亂地低頭去撿, 千問趕緊揮揮手:“下去!今日之事, 誰若敢說出去半個字,我要她好看!”
“是!”侍女們匆匆忙忙就退了下去。
“她們能信任麽?”楚尋歡意有所指地問。
“放心,聽風閣內若有大嘴巴,活不過第二天。”千問向他保證。
“好。”
“你真的是……楚蘭君?”千問細細打量他。
“十年前, 鳳鳴鎮紙人妖化, 四處殺戮百姓,我碰巧路過就管了這事兒, 化解法子在于毀掉紙人的眼睛,這是一種名叫‘點睛’的邪術,事後,我與鳳鳴鎮的一位小朋友随口謊報了這個假名, 我雖不願意名震江湖, 但也感謝小朋友能銘記在心。”楚尋歡故意把細節說清。
千問細細琢磨,面前這人的說法不像是空穴來風, 為了盜名欺世的, 重點是當年化解邪術的法子, 江湖上, 十年間, 這麽多人了,冒充者從無一人提及過。
這個人是真的楚蘭君……
“你繼續說吧, 剛剛你說的關于姚家一事……你既然是楚蘭君,想必是為查清姚家當年慘案來的?”千問得知他是楚蘭君後反而心安了,冷靜地問他,“十年前,兩界謠傳有一位江湖俠客,一日間鏟除兩大淩雲榜上的惡人……可我想不明白,你與姚家又是什麽關系?為何這麽多年以後你才來料理此事?”
“素不相識。”楚尋歡淡道。
“什麽?”千問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想不明白他真正的目的。
楚尋歡繼續道:“我與姚家并無任何幹系,雖是見不慣此事,但也犯不着為了完全不認識的人擔着風險,自曝身份,所以,若想取得你的信任,很簡單,我和姚家有共同的敵人。”
千問凝神蹙眉,沉默不語,聽他繼續說下去。
“你為了搞清姚橫玉家變一事,用盡各種方法查案,這才讓你發現當年的真兇是仙界的武鬥宗,宗主韓江為求一本《滌神功》,帶人屠戮姚家十三口,事情做得滴水不露算不上,這麽多年兩界相安無事,無人能查到宗主頭上,是因為有人給他在凡界撐起了一把傘,這才讓他逍遙至今。”楚尋歡看着他篤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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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問的表情驟變,雙手隐隐顫抖,事已至此,他也不必再隐瞞,目光一狠:“你的仇人是韓江?”
“沒錯。”楚尋歡心裏痛快一瞬,“你若信我,就告訴我姚橫玉的下落,我找他的目的你應該能猜到。”
千問沉了沉,似是面露不忍:“姚家被屠殺以後,他為了報仇四處學習武藝,但因為屠殺姚家的人來自仙界,所以他對仙界的門派并不信任,于是在凡界四處拜師,幾經波折輾轉……最後去了無念寺,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跟他沒有聯系?”楚尋歡問道。
說到這裏,千問低頭垂眸,黯然神傷:“我也是要吃飯的,除了打聽消息,也沒什麽其他本事,就開了這間聽風閣,後來他知道我這裏有朝廷權貴的扶持,就不再與我書信往來……”
十幾年的情分,就自此斷了。
楚尋歡心中有了數,試探性地問他:“你這間聽風閣每年都會給太子紅利,還會時不時地把聽風閣得來的消息告訴給他,你明明知道背後保護韓江的人就是太子,你還願意與他同流合污?”
千問:“……”
“呵。”楚尋歡看着目光一冷,“我若是與你一起長大的發小,也不會再和你書信往來。”
“不是的!”千問目光陡然灼熱,義憤填膺地道,“你以為我給太子的消息都是真的?”
“哦?”楚尋歡眼睛一亮,“難不成,千問先生還想兩面通吃?”
“太子找上我來的時候,我已經沒了任何籌碼,難道憑我一個小小閣主就能拿捏得住他?你以為我能有什麽跟太子談判的資格!我自然要用自己的方法對付他,但我也要保自己的命才行!”
楚尋歡看着他半晌未言,默默看着窗外還簇擁在一起欲要問個一二的百姓,他道:“那若是現在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聽風閣和姚橫玉,你只能選一個,你會選哪個呢?”
千問沉默不語,擡起頭來環顧了一下這座四處鑲金挂玉的聽風閣,他皺起眉頭,似是在猶豫。
楚尋歡沒等他做出選擇,率先淡笑一聲開口道:“貪婪奢靡本就是人性,坐慣了雕車寶馬,又怎麽習慣弊車羸馬,倒是不必勉強自己,眼下,只要你答應我剛剛說的事,就當是幫了姚橫玉報仇雪恨了。”
千問立刻道:“你能保證不出賣我,不害了橫玉,我現在就命人下去謄抄……我可以為了他,散盡千金。”
“我向你保證,同樣的,我的身份也請你設法保密。”楚尋歡就是知道此人雖身處繁華之都,奢靡在眼,但心中總也是對姚橫玉懷有愧疚才來找他的。
千問也不傻,知道他敢坦然亮出身份,自然是抱誠而來,他混跡江湖已久,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比誰都清楚,不然他手握那麽多秘密又不懂武功,是不可能安然無恙到現在的。
聽風閣內安靜須臾。
千問這才把最近諸多的事聯系起來,不由得低聲一笑又是穩如泰山地搖扇而坐,緩緩道:“難怪最近城裏多了那麽多覆面褐衣之人,想必這應該是你大隐隐于市的手筆吧?”
楚尋歡沒說話,安靜地看着他,在等他最後的回應。
他道:“我喜歡聰明人,若不嫌棄,我交你這個朋友,如何?”
“好。”楚尋歡立刻應聲,“不過,我還有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說。”千問平日懶散,正經事卻不喜歡拖泥帶水。
“你的這間聽風閣正被我的兩個徒弟監視着,若今晚有人從這裏鬼鬼祟祟地出去,我徒弟自然會知道該怎麽做。”楚尋歡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卻讓人見了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
千問喉嚨一滾,轉了轉眼珠,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這聽風閣裏有太子的眼線,誰在今晚出去通風報信了,誰就是。
“随你處置。”他道。
也是在這個時候,千問才想明白,楚蘭君為何當着一屋子的人面暴露自己的身份,居然是想以自己為餌,釣出太子的暗線……
若不是他心有愧疚十多年,總覺得對不起姚橫玉,也許如今他就只能站在楚蘭君的對立面,自己的這條命搞不好不是折在太子那,而是……
當晚。
夜深人靜,如楚尋歡所料,果然有一名侍女半夜從聽風閣出逃。
她換了一身夜行衣,身懷暗器,身姿輕盈,翻牆而上,可沒想到剛翻上了屋頂,擡頭再一看,明晃晃的月光前正有兩個人守株待兔,侍女驚愣一瞬,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半夜的,姑娘這是要去哪?”謝初昀雙手背後笑吟吟地看着她。
桑梓言已經把“幸福二選一”的大禮包背在了身後,以防萬一,他面無表情地瞅着她,開口就問:“誰的人?”
侍女目光一狠,很快從腰間翻出一把短刀沖了過去!
這種打架的事情永遠輪不到謝初昀,他步子往後一撤,雲淡風輕地看桑梓言和這位暗線姑娘打了起來,那姑娘身懷武藝卻一直按兵不動,在千問身邊當一個嬌弱似花的弱質女子幾年,沒想到一夜間暴露了身份,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幾個打鬥來回間,仿佛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未來。
屋檐之下,楚尋歡和千問剛喝完一壺茶從大堂出來,二人再擡頭一看屋頂,一個面色如常一個面露震驚。
千問瞪大雙眼,不敢相信地道:“若蘭……她竟然是太子的人?”
“她在你身邊做事多久了?”楚尋歡問。
“五年了,以前也有江湖浪子來我這對這些侍女一見傾心的,若蘭貌美,經常被那些輕佻之人調戲,沒想到……她竟能忍到現在。”
說話間,侍女落敗,手腕上的短刀被桑梓言打落在地,她再無還擊之力,一雙美目瞪得溜圓,那眼神堅毅且忠貞不二,下一刻,她擡手拔掉頭上的簪子,還未等謝初昀與她談判,便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脖子裏!
瞬間,在場人不由得為之一怔。
“若蘭!?”千問在下面瞪大雙眼。
叫若蘭的侍女“咚”的一聲倒在了屋檐之上,白皙的脖頸血流如注,鮮紅的血液順着屋檐磚瓦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稱着清冷的月光,格外觸目驚心。
楚尋歡合上眼,不再去看,聲音很輕:“若蘭姑娘铮铮鐵骨,忠貞不屈,好好安葬她吧。”
千問斂眉,心裏一揪。
楚尋歡帶着兩個徒弟離開聽風閣時,千問思來想去又覺得有一事不妥,于是很快追上他的步子,喊住了他:“留步!”
“對了,一時之間……還、還真不知道該喊你什麽?”千問慢慢悠悠半輩子了,跑這兩步可算要了他的命了,雙手撐膝,面色蒼白地喘了半天。
“化名江策。”楚尋歡道。
還真沒見過馬甲越穿越多的,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該拎出來哪個用。
“好,江公子。”千問喘了一會兒,正色道,“眼線已死,這件事我該如何交代?殿下很難不懷疑我。”
楚尋歡沉穩不亂地對他道:“簡單,我聽說三公子也來了滄瀾城賞春,他身邊有一位青衫劍客名叫燕迴,欲要找我試劍,從而在江湖上争個威名,現在他正在四處找人打聽我,你只要想辦法把若蘭姑娘的死利用燕迴推到三公子身上便好,反正大公子和三公子鬥了十幾年,稍有引信,便可點燃。”
“燕迴……”千問皺皺眉頭,“總感覺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怎麽?你知道關于他的事?”楚尋歡一怔。
“罷了,我已叫下人謄抄,等秘辛送到你那,你自己查吧,多謝告知。”
“嗯。”
幾個人離開聽風閣後,謝初昀有點不放心,停步對楚尋歡道:“師尊,要是暗線不止那若蘭姑娘一個人可怎麽辦?”
“再去附近蹲一日。”桑梓言立刻接話。
楚尋歡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于是只能勞煩二人:“也好,那就麻煩你二人了,我自己先回向陽別院歇着了。”
他最近易疲的症狀越來越明顯了,稍有勞累便會困意湧來。
“嗯,你那個病,我再去找找江湖神醫來看看,你自己回去沒事吧?”謝初昀問。
“不必,萬一是刺客僞裝成神醫就麻煩了,放心,以現在的狀況,對付江湖宵小綽綽有餘。”他神色平淡,毫無懼色。
兩個徒弟見狀,心裏也安心多了,于是點點頭折返回了聽風閣附近,打算再蹲守一日。
楚尋歡一個人踏着月色回家,亥時剛過,回家的那條街上仍舊燈火通明,有零零散散的人還在大街上晃蕩,大多都是剛從酒樓客棧出來的醉鬼,一路大呼小叫,東倒西歪地走着,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他一身白衣,浸在燭火通明的夜裏顯得風骨格外清高,周圍燈籠高高挂,燈火明晃晃,卻愈發襯得他不染紅塵,他低着頭,緩步向前,垂眸思忖,眼窩下倒影着羽睫淺淺的影子,昳麗也清冷。
正想着下一步是先回家看望逍遙王還是即刻趕往無念寺尋找姚橫玉,無念寺……好像在哪聽過?當年救了偃門的聖僧!?
這時,身邊有人靠近,他本以為是酒樓的醉鬼,下一刻,心弦一緊,渾身一僵。
一只大手撫上了他的腰,緊接着,耳邊傳來一人的低語聲:“你就是玉扇小美人?”
滄瀾城是權貴每年都會來的賞春之城,不少貴族之子喜歡把養男寵當成一種高級“雅癖”,為了迎合他們,這城裏到處都開了南風館,喜好男色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所以,唯獨在此地,盛行男色。
楚尋歡快速轉身,離開那只手,然後默不作聲,手握玉扇,面容冷峻地回身一看,有兩個錦衣華服的男人,看上去該是什麽家的小衙內,這倆人正色眯眯地瞅着他,其中一人道:“白日在聽風閣出盡風頭的玉扇公子,沒想到竟然來這種地方,啧啧。”
他再擡頭一看,面前的一座樓,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屋內燭火明亮,歡聲笑語。
他咽了一口水,隐約聽見從裏面傳來一個男人嬌嗔的一聲,再看牌匾竟是簡單粗暴地寫着:南風館。
……
他路過啊!
“大半夜的,應該不是路過吧?”其中一人看着他詭笑一聲。
“啧,既然都來這南風館了,玉扇公子不如陪我二人去裏面坐坐?”另一人看着他眼含暧昧。
“誤會,真的是路過。”楚尋歡冷面欲要繞開他倆換一條路走。
誰知那二人一左一右跑到了他面前,作勢今晚就不打算放過他了,目光在他身上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又摸了摸下巴,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表示欣賞之意。
“這樣,玉扇公子出個價錢,如何?”一人道。
楚尋歡冷眸瞟着二人,沒說話,他本不想行事如此招搖的,奈何千問是個怪脾氣,他只得出此下策,誰能想到晚上就惹來這種麻煩。
“呵,價錢?二位公子看着可不像有錢人。”他淡漠冷笑,故意那麽說。
“放肆!你可知我二人是誰?怎麽?你玉扇公子那麽嬌貴,還怕我們買不起?”其中一人擰眉怒吼。
“要買也可以。”楚尋歡眼神一暗。
“哦?”二人立刻眼睛一亮,笑意盎然地湊近他,“那還不随我二人一起進去玩玩?你放心,我二人絕不會虧待你。”
“拿你們的命來買如何?”楚尋歡說着,手中的扇子狠狠一擊,正中一人伸過來的鹹豬手。
那人手掌差點被生生戳出來個窟窿,整只手都疼痛難忍,“哎呦”一聲,撕心裂肺地叫,二人瞬間變了臉色,急頭白臉猙獰着一張面孔同時揮出拳頭一起撲了過來。
楚尋歡左臂使不上力氣,只得一只手揮扇出擊,他一個矮身躲過兩面揮過來的拳頭,向後一掠身,緊接着腳下用足內力狠狠踢向一人膝蓋,那人吃痛瞬間半跪在了地上,緊接着,他陡然撐開扇子,晃了另一人一下,那人看向扇面,一怔的瞬間,臉上就被扇子狠狠抽了一巴掌!那人竟是被扇子抽的直接趴在了地上,臉上火辣辣得疼!
兩個人一個捂着膝蓋一個捂着臉,龇牙咧嘴地坐在那直喊娘。
楚尋歡居高臨下地看着二人,優雅收扇,平靜的眸蘊含着寒山般的冷意,語氣卻溫柔:“好玩麽?”
“走……走!”兩個人咬牙切齒地從地上站起來趕緊屁滾尿流地跑遠了。
剛剛想到哪來着?
哦,到底是該先去京城逍遙王府好,還是先去無念寺找姚橫玉好?要不還是繼續留在向陽別院,耐心等着顧忘卿把霍百草帶來,治病優先?
他仿若何事都沒發生,繼續閑庭信步地邊思考邊往向陽別院走。
腦子裏想着正事也想着其他瑣碎的小事,諸如剛剛是否太過招搖,萬一被人追到了家裏就麻煩了,所以他刻意繞了幾個圈子,牆後小路,屋檐之上,沒怎麽走過大路,他身法輕盈敏捷,就算有人跟蹤也早就跟丢了。
誰能想到,他為了千問那一屋子的江湖秘聞又換了一個新的馬甲“玉扇公子”出門後,這……又是一日出了名。
難道他命裏帶紅???
哎……
楚尋歡唉聲嘆氣地回了家。
一日後,千問為表誠意先是讓下人謄抄了一部分秘聞再差人送到了向陽別院,楚尋歡細心将卷軸收到了秘密地下室裏,一邊收納好一邊翻出幾卷秘聞看了看。此刻他一人獨坐密室的案幾邊上,秉燭靜讀,殊不知,這張沉靜似水,清冷如雪的臉龐已經被人妙筆生花,畫入了另一幅卷軸裏。
“對……這神韻氣質……是他,不愧是滄瀾城有名的薛畫師,好!小爺我多給你點錢!”
薛畫師點頭哈腰,連連道謝:“多謝袁小公子!多謝袁小公子!”
袁家小衙內和他的“玩伴”被楚尋歡狠狠當街教訓了一番後,氣不打一處來,按他的脾氣,這事兒不可能就這麽算了。
可細說的話,這事畢竟不怎麽光彩,若是鬧大了,讓他爹知道自己調戲男人,搞不好最先倒黴的是他自己,所以他讓他的小玩伴替他找來了薛畫師。
這薛畫師自己經營了一家畫鋪,對外做給人畫定制畫像的營生,實則畫鋪內室裏才是他接大單的地方,那裏面養了不少他徒弟,這些弟子專門每日每夜地畫各種秘戲圖,這其中自然包括龍陽圖,可有別于市集上流傳的那些,這些秘密畫冊都是貴客按照自己的喜好定制的,價格非常昂貴,專供給這些貴老爺貴公子欣賞玩樂的。
這些纨绔子弟跟畫師這麽一描述“主角”相貌,再加上自己喜歡的背景、姿勢,一張圖一屋子的人都在畫,一天就能拿貨。
此時,袁衙內拿着一摞畫有玉扇公子的秘戲圖,意味深長地一笑,他的玩伴也湊過來一飽眼福,二人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袁衙內随手把玉扇公子秘戲圖交給下人,趾高氣昂地冷笑:“去,給我把這些畫都貼在南風館裏面,讓那些客人們也一起飽飽眼福!算是小爺我請客了!”
“是!”下人趕緊接過畫卷立刻去南風館辦事。
南風館當晚,客人紛至沓來,一進去便看見滿眼的龍陽秘戲圖,再細細一瞧畫中人,不由得為之震撼……這不就是一日聞名滄瀾城的美人公子——玉扇嗎!
“妙啊!實在是妙啊!哈哈哈!”
一群人圍在那一排排香豔的畫卷邊上,擡頭仰望,笑得暧昧。
今日亥時已過,整座南風館燈火通明,屋內仙樂陣陣,奸笑連連。
看客們如癡如醉地欣賞着畫中人,宛若谪仙臨塵,這讓在場的各色小倌瞬間失了色,那些小倌們一個個氣得面色發白,眼見今晚是沒什麽生意了,幹脆早些歇着,養精蓄銳。
就在這時,長街的一頭,未被燈火照亮的一角,有人沉着步子緩緩而來,腳下步聲清脆,響徹在漸漸安靜下來的夜裏。
來人一身黑衣,肩上斜披一件鬥篷,身形高大,背後的影子被月色拖得很長,他的手指穿過一把短刀的柄環,把玩在手裏慢慢悠悠地轉着,身姿挺拔地沖着南風館款款而來,樣子似是漫不經心,成竹在胸。
就在他走到南風館門口的時候,袁衙內和他的玩伴剛剛和一衆人等在雅間細細“品味”了畫中美人一番,正是意猶未盡,面帶詭笑地走了出來,嘴上還在聊着:“怎麽樣?我這主意不錯吧?不然,等到明日我把這些畫像再貼到整個滄瀾城的東南西北,讓所有人都來好好欣賞欣賞如何?哈哈哈!”
“好啊!誰讓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他以後還怎麽出門!裝什麽清高!”玩伴附和着袁衙內一塊大笑起來。
“嗯?誰?”袁衙內發現有人在,很快斂起笑容,眯起眼往前看去。
不遠處正站着一個人,一身黑衣,頭上罩着一件寬大的鬥篷,遮住了面容和蒙着黑布的一雙眼,他在陰影裏嘴角噙着似有若無的淡笑,似乎正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着對面二人。
袁衙內挑挑眉,問了他一嘴:“怎麽着?認識我?”
緊接着二人面色陡然一變,瞬間從半酣的狀态清醒過來,一雙眼瞪得溜圓,袁衙內吓得說不出話來,哆嗦着嘴唇,往後下意識一退,雙腿都是軟的。
面前的黑衣少年竟是淡笑着亮出一把短刃,兩步就走了過來,然後毫不猶豫地一刀狠狠地紮進了袁衙內的脖頸處!
“刺啦”一聲!利刃刺破血肉的聲音混在旁邊樓內的輕笑聲中,緊接着是鮮血迸發的聲響,血液濺射在黑衣少年的臉上。
他冷笑着,看着面前的人驚恐失色地漸漸倒下。
袁衙內不過一息便死了,旁邊的玩伴吓得渾身發抖,瞬間尿了一褲子,他喉嚨塞住,半個字說不出口,兩只腳像被封進了泥裏,擡都擡不起來,他找回了點理智,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救……”
“刺啦”又是一聲,刀刃紮進了他的脖頸處!
清冷寒月之下照着兩具驚恐瞠目的屍體,森然可怖。
而旁邊的奢華樓內尚未熄燈,歡歌糜笑還在繼續,黑衣少年面無表情,旁若無人地闊步慢慢走了進去。
不過一瞬,樓內響起了一群男人的尖叫聲,下一刻,“噼啪”聲響傳來,似是打翻了樓內所有的燭燈,整座樓瞬間一暗,緊接着樓內傳來無數人驚恐的尖叫聲,還有打翻桌椅的劇烈聲以及利刃切割皮肉的聲響。
半炷香不到的時間,整座南風館變成了陳屍房。
黑衣少年身姿挺拔地走在血泊之中,腳踏在鮮血上發出粘膩的聲響,他全然不顧,好像在花園中閑庭信步,然後他掀開覆塵绫環顧四周,在黑暗中将所有的畫像全都拿了下來放成了一堆,最後翻出火折子一把将那些畫燃盡。
見那些畫全部被燒得渣都不剩,他才放心,轉身就走。
眼見着火苗點燃了附近的絹布,樓內漸漸起了火,他漠然回頭從南風館離開。
在他離開後的不久,整座南風館浸在火光之中,火勢蔓延極快,燒得樓閣生起灰煙,漸漸變成殘渣廢墟,昔日輝煌樓閣一夜間只剩下一具具枯焦的屍體。
……
“有目擊者說……有、有鬼!”
一大早,滄瀾城的一位捕頭就告知給了縣尉。
縣尉一聽開始皺眉:“光天化日的,哪來的鬼?南風館殺人放火,很有可能是情殺,勿要妖言惑衆!”
“有一位小倌跟我說兇手渾身冒着鬼氣,身影太快,好像是飄進來的……然後三兩下就切斷了燭燈……這、這恐怕真的不是人!要不要找鎮鬼司來協理……”捕頭聲音微顫,辦了這麽多年案子,沒見過真的鬼,他心虛了。
“找什麽鎮鬼司!還不嫌他們勢盛,還想把功勞喂他們嘴裏?行了!管他是人是鬼,這件事先別四處聲張,眼下城內都是權貴,驚吓到了貴人,你我都得掉腦袋!”縣尉吼道。
“是……”
“暗中調查,不要太過聲張!”
南風館燒屍一案的風聲立刻被縣尉壓了下來,縣尉勒令百姓不得再公然議論。
不為別的,只因臨近夜游燈湖,許多達官貴人此刻都在滄瀾城,實在不宜把事情鬧大,否則拂了貴人們的雅興那可就麻煩了。再加上滄瀾城的小攤小販就指着這夜游燈湖時海賺一筆呢,這個節骨眼要是傳出什麽恐怖謠言,把來觀景的游客都吓跑了也不利于滄瀾城的整體營生。
可這事兒屬實離譜,那天半夜就有四周鄰裏的百姓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煙味兒,幾個人迷迷瞪瞪地披着衣裳出來一看,老遠一看南風館的整座樓都火光肆盛,煙味沖天,隐約還看見了一群焦黑的東西在火焰廢墟之中,像是一群鬼影正在地上匍匐前行。
再怎麽壓也蓋不住,滄瀾城的老百姓偷摸聚在一起小聲議論,捕風捉影地亂猜一氣。
“情殺!這絕對是情殺!”
此時,一座僻靜小茶館的雅間裏,幾個客人圍坐一團壓低了嗓門讨論得激情四射。
“你們想啊,怎麽偏偏是南風館起了火,還不小心燒死了幾個人?”
另外幾個人趕緊搭話:“有道理!難不成真的是感情糾紛?假借縱火,實則是對某個人恨之入骨,想毀屍滅跡?”
“有道理!有道理!”剩下的趕緊點頭附和。
“不過……為什麽要燒死那麽多人啊?”
“呃……”一群人陷入了沉思,思緒亂飛,浮想聯翩。
百姓們非但沒有驚恐,反而越聊越起勁,這些風風雨雨一大早就一并傳到了向陽別院裏。
此時,楚尋歡剛剛睡醒,趁着兩個徒弟還沒來與他商量下一步計劃,他先是洗漱一番,昨夜睡了一身汗,索性一大早又沐浴了一番。
待他濕着頭發,半披着衣衫出來時,擡眼又在桌上看見了一碗紅豆粥和一個包子,早中晚飯都有人偷摸送到他房裏一事他早已習以為常,但每逢這個時候,心裏還是情不自禁地暖了一下,猶如春風拂過,吹起一池漣漪。
楚尋歡走到屋外,沖着外面庭院喊了一聲:“明天想喝珍珠翡翠白玉湯!”
庭外安靜一片,無人回應他。
他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試試。
喊完以後,他兀自一笑,走回去一看,今日的紅豆粥底下壓着一張疊成心形的紙,他微怔趕忙将那張心形紙打開來看,上面寫着:我會保護你。
楚尋歡啞然,盯着那張紙上的字看了半天,字跡雖然确實……沒辦法誇上一誇,可他能看出寫字人無比認真,一筆一劃都似乎寫得小心翼翼。
“保護”二字不知從何說起,難道……他這向陽別院來過刺客了?在他還未察覺到的時候就有這位“田螺姑娘”幫他解決了?
帶着疑問用好了早飯,他心情還算不錯,雖是整日命懸一線,但也不可操之過急,享受生活還是有必要的,于是,他獨坐閑庭,看着院中飄花落香,優哉游哉地給自己煮了一壺茶喝。
他現在每天一用內功就會虛弱,身體大不如從前,想着心裏犯了愁,就在茶裏面放了點枸杞,一壺養生茶烹好後,他慢慢喝着,慢慢吃從市集買來的糕點,正是閑雲野鶴時,兩個徒弟從外面回來了。
兩個徒弟把南風館燒屍一案跟他說了起來。
他略微震驚地瞪大雙眼,捧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邊聽還邊饒有興致地問:“竟有這種事?是情殺嗎?”
謝初昀坐在他對面毫不客氣地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養生茶,看着他師尊悠然自得的模樣,心裏一笑接着道:“師尊以為呢?你想想,南風館那是什麽地方?”
“你經常去的地方。”桑梓言坐在他師兄旁邊,嘴上從不留情。
“诶!”謝初昀眉頭一蹙,“你師兄我不常去,只是偶爾光臨。”
“偶爾是幾次?”楚尋歡忍不住問道。
謝初昀:“也就二三、四五……六七……十幾次?”
楚尋歡:“……”
大徒弟臉皮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楚尋歡不敢細想,這些事情他從未涉及也不感興趣,也許謝初昀跟玄幽就是他想的那種……比較時髦的關系,就是不進入彼此的生活就是了……
“話說回來,千問倒是個能交的朋友,一早就命他的其中一個侍女找到了我,給我送來了新的情報。”謝初昀繼續講起了正事。
楚尋歡還端着茶,慢慢喝,一臉事不關己的淡定:“這是好事,說明他還是在意姚橫玉,不然早把我的事透露給太子了。”
“嗯,他的線人知道事情的原委,再加上那日南風館有幾個小倌跑了出來,線人從他們口裏也得到了證實,這事确實是因為情殺。”謝初昀看着他師尊,心裏正在琢磨着逗弄他。
楚尋歡還不知道實情,只是想起了那晚被兩個小衙內調戲,氣倒不至于,他根本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就嘆道:“畢竟是風花雪月,勾欄瓦肆之地,難免不讓人懷疑,等官府的人來處理吧。”
桑梓言瞅着他面白如玉,清雅俊秀的師尊還在事不關己地搖頭淡笑,只好脫口而出:“師尊,這事跟你有關。”
“……啊?”楚尋歡一下子就笑不出來了。
桑梓言目光認真地看着他:“千問那得來的情報,說是殺人燒屍的人是為了将南風館中畫着師尊的秘戲圖燒掉,那些被殺的人都是當晚看過秘戲圖的客人。”
“……”
楚尋歡渾身一僵,表情立刻變得冷肅。
那兩個衙內敢把他的臉畫在那種畫上?
謝初昀又把千問的詳細情報告知給他,楚尋歡面色平靜,眼底卻如寒潭沉着光,他冷聲問:“那兩個衙內是不是也死了?”
謝初昀點點頭:“都死了,幹淨利落的兩刀插在脖子上,現在縣尉想把這兩件事全都壓下來,一是為了過了明日的夜游燈湖大會,二是,兩個衙內死在南風館門口……細究的話事情再傳到京城……也不大好聽。”
原來如此。
楚尋歡心裏霍然一驚,那張心形紙條上的字……難道兇手是……他?
他心裏很清楚,那個人一直在跟着他,從那天去了市集買茶酥餅開始,他隐約感覺到了什麽,但是背後毫無殺意,再加上後面的那盤子放在他房間裏的茶酥餅,他就知道了。
“千問的線人看到兇手的長相了嗎?”楚尋歡急忙問。
謝初昀搖頭:“那人身披鬥篷,蓋住了臉,身法極其敏捷,一進了南風館就用暗器把所有燭火都切滅了,所以線人也沒能看清他的長相。”
楚尋歡心裏竟是長舒一口氣,一想到兇手的真實身份後,他情不自禁的就産生了回護之心。
“官府的人在暗中調查嗎?”楚尋歡又問。
“對,不過千問有辦法混淆一下官府的視線,他很明顯是想投誠,所以讓我過來問問你,需不需要?”謝初昀道,“他很聰明,知道這件事跟你有關,就讓我一早先來問你。”
“很好,讓他去想辦法混淆官府的視線。”楚尋歡欣慰地點了點頭。
這個隊友,他果然選的也沒錯。
誰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諸多事情摻雜在一起,他這才過了半日閑雲野鶴的生活就又有的忙了。
既然那人藏在暗處保護他,他斷不可能讓他被官府的人帶走。
……
轉日,他再醒來已是晌午,今天果然一睜眼,便看見桌上擺着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湯,他嘗了一口,味道清淡可口,正好适合他。
他看向庭外的一棵白玉蘭花樹,心裏一嘆:這好像是大徒弟給他買了一座許願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