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扉頁

扉頁

倪雀心髒狂跳,仿佛随時能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到桌邊坐下的。

林杳正端着個鍋,給喝了酒的人挨個倒解酒湯。

估計是林杳和馮子業他們說了自己去給江既遲送解酒湯了,倪雀一回來坐下,馮子業就問她:“小學霸,江既遲還沒打完電話嗎?怎麽還不出來?”

倪雀努力地平複着內心的動蕩:“我進去看他睡着了。”

“睡着了?”

倪雀“嗯”了聲:“我叫他了,他沒醒。”

“這家夥酒量還是這麽差。”

林杳聞言,問倪雀:“解酒湯呢?”

“放他床鋪旁邊的書桌上了,要拿出來嗎?”

“不用了,放着吧,他一會兒醒來,還可以喝。”

林杳倒完了解酒湯,将鍋放在一旁的臺子上,坐回桌邊,看倪雀一眼:“你臉怎麽這麽紅?”說着瞪大眼睛,“偷喝酒了?”

“沒有。”倪雀臉更紅了,微低下頭,“有點熱。”

客廳不大,一張圓桌就占去這屋內不小面積。

桌上一口鴛鴦鍋,鍋內湯底沸騰,熱氣在半空中缭繞。

再加上吃喝過半,興致高濃,氣氛熱鬧非凡。

在這般環境裏,林杳心說,的确是挺熱的。

*

倪雀坐着又待了會兒。

剛做了一件過分膽大包天的事,她心虛又不安,時不時看向江既遲住的房間的方向,內心矛盾極了。

她怕江既遲睡醒了出來,自己可能無臉擡頭見他。

又怕他不出來,他明天就要走了,看一眼少一眼。

她後悔剛剛偷親江既遲,他對自己那麽好,她卻趁着他睡着做出這樣的事。

可她又按捺不住心底那隐隐的暗喜,她偷來一個吻,那吻來自她好喜歡好喜歡的人。

桌上的熱鬧久久未散,倪雀心中始終翻湧難安。

她沒再吃東西了,也不怎麽能參與進席間的話題。林杳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就讓她回女生宿舍早點休息。

正好君君也累了,倪雀就跟君君一塊兒先回了。

這天夜裏倪雀意料之中地失眠了,她睜眼看着頭頂的床板,腦海中反複播放着她今晚膽大妄為的那一幕。

當時太過慌張,走出房間時,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

黑暗給了人極大的安全感,也讓人在這絕對的寂靜裏難以抗拒地去回溯,感受那後知後覺湧上來的心悸。

她想起她的嘴唇挨蹭上去時,那來自江既遲的柔軟溫熱的觸感。

原來,親吻是這樣的啊。

直到天快亮了,倪雀才睡過去,第二天上午,她毫不意外地起晚了。

平時她的生物鐘五點鐘就會把她叫醒,今天一睜眼卻已經九點多了。有兩個女老師上午沒課,昨晚又喝了點小酒,索性就沒去辦公室坐班,這會兒也還在床上睡着。

倪雀輕手輕腳地起床,拿上衣服去洗了個澡,洗完澡回來,兩個女老師都醒了,倪雀坐到床上,拉上簾子抹藥。

經過一夜,倪雀做足了心理建設。

江既遲今天下午五點多的飛機,他中午就要出發去縣城,再從縣城直接打車去往市裏的機場。

她現在去找江既遲,能和他相處的時間左右不過一個來小時。

昨晚的事,已經過去,內心再矛盾不安,她也不能因為心虛畏縮,而浪費掉這僅有的還能見到他的時光。

吃藥抹藥的時間裏,倪雀又強行心理複健了一番。

等她出門時,已經過了上午十點了。

來到男生宿舍門口,她仍覺忐忑,深吸一口氣,擡手敲了敲門。

很快有腳步聲傳出。

沒一會兒,門從裏打開了,開門的是馮子業。

看他模樣,像是起床多時,神色沒有半分惺忪之感。

倪雀還沒說話,馮子業先開口了,他轉身往裏走去:“你來得正好,有東西要給你。”

他進房間去了,不多時提了個紙袋,又抱了一摞書出來,見倪雀還在門口站着,說:“幹嗎愣着,進來啊。”

倪雀走了進去,環顧着屋內:“江……既遲,他不在啊?”

馮子業拽了個凳子坐下:“他?他一大早就走了啊。”

“走了?”倪雀身體一僵,訝然問,“他不是說中午才出發嗎?”

“原本好像是這樣,他早上我還睡着,他過來跟我打招呼說準備走了。我都沒睡夠,起來跟着他到校門口,把他送上三蹦子。”

“早上,是早上幾點啊?”

“七點?七點半?大概這個時間吧。”

“他是有什麽事嗎?”

“沒細說,只說改簽到中午一點多了。他的假期本來早就已經結束了的,因為臨時有事才多逗留了幾天,現在提前幾個小時回去也正常,早點回去見見朋友、陪陪父母。”

倪雀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馮子業看她神情,問:“怎麽了?舍不得你江老師啊?”

倪雀說不上來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空落落的,像是毫無防備之下弄丢了最最喜愛的珍寶。

除此之外,她還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疑惑。

江既遲,應該不是那種不打招呼、不說再見就走的人。

也不對,他和馮老師打了招呼。

是啊,她憑什麽就下意識地認為江既遲哪怕行程有變,也會在走前和自己說一聲呢?

倪雀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深感唾棄。

江既遲雖然幫了她很多,可這并不代表她于他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人。

不論她是誰,江既遲都會幫的,并不因為她是她。

她回答馮子業:“嗯,他幫了我很多,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他,起碼應該送送他,跟他說句再見的。”

“以後會有機會的,先看看他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馮子業說着,将一摞書往旁邊空着的一張凳子上一放,“這是你江老師上次逛市集挑的幾本閑書,他懶得帶回去了,說拿給你沒事的時候消遣看看。有點重,一會兒我給你拿宿舍去。”

倪雀看一眼書,抱了過來:“就六本,不重的,我自己可以拿。”

“你還有傷,先放着吧。”

“沒事的,我在家幹活兒多,這個真的輕。”

“行吧,”馮子業也沒和她争,又從紙袋裏拿了個長條形的包裝盒出來,“還有這個,是你江老師給買的手機,今早剛送到的。你回頭有空去營業廳辦個卡,就可以用起來了。”

“哦對了,他還跟我說,讓你按照那什麽智能頸環的說明書,在手機上下載個app,和頸環綁定,然後就可以定位監測你家的羊了。”

這些江既遲和她說過,她都記得的。

倪雀點點頭。

她看見馮子業把手機暫時放回了紙袋裏,手又伸進去拿着什麽。

須臾,馮子業指間夾了張卡出來。

接着他手一晃,卡被他背手藏在了身後:“小學霸,你猜猜這會是什麽?”

“……”

剛才,那張卡在倪雀視線裏一晃而過。除了卡的顏色外,倪雀沒看到上面任何一個字。

她仔細地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到會是什麽。

她是個很容易因為別人的幫忙、饋贈而生出心理負擔的人,江既遲清楚這點,所以不可能送她銀行卡。他知道,即便送了卡,她也不會花卡裏的錢。

見倪雀一副毫無思緒的樣子,馮子業也不逗她了。

他把卡亮出來,遞給倪雀:“喏,我也是頭一次見人送東西送跆拳道會員卡的。”

倪雀愣愣地接過。

“這個是次卡,”馮子業說,“這家跆拳道館,你可以去上100次,每次有一個半小時的練習時長。”

“場館在市裏,等中考完,你空閑時間多點,就可以去了。之後你考上市裏的高中,過去那兒會更方便。”

“這卡沒有時限,只要跆拳道館不倒閉,你随時可以去,直到用完這100次。”

倪雀看着手上的卡,根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江既遲的用意。

她有個不安定的家,父親是個家暴慣犯。他現在是喝了酒才可能動手打人,可也保不準哪一天他清醒着也會随時施暴。

而萬一她沒有僥幸逃脫,有點技能在身上,甭管這跆拳道作用大不大,學得好了,多少也能傍幾分身。

馮子業把裝着手機的紙袋交給倪雀,語氣頗有幾分感慨:“不得不說,我這兄弟心是真的細。小學霸,你可別辜負他的心意啊,這跆拳道,一定要好好學。”

倪雀道過謝後,抱着書、提着紙袋回了女生宿舍。

她把那張跆拳道會員卡放進了自己書包的夾層裏,又翻了翻那幾本書。

兩本中國古代的野史,兩本全英文版的外國名著,還有一本《平凡的世界》,一本裴多菲的詩集。

雖都是些版次很早的舊書,但除了書頁有些泛黃外,其餘都還完好。

倪雀在打開裴多菲的那本詩集時,稍稍愣了下,這本書扉頁的訂口處有手撕的痕跡,顯然這一頁被人撕掉了。

這本詩集算是六本中外觀最新的一本,倒手的人應該不多,也不知是被哪一任它的主人撕去了扉頁。

倪雀沒作他想,把書合上,出門去了。

她明天就準備回教室上課,周末就得回家,閑暇時間将會很少。她打算現在就去鎮上的營業廳,把電話卡辦了。

青螺鎮不大,營業廳只有一家移動、一家電信,倪雀去了離學校更近一些的移動。

她辦好了卡,權衡之下,辦了個固定月消只有十幾塊錢的套餐。

套餐流量不多,不過她沒什麽需要常聯系的人,也不刷短視頻、玩游戲,僅有的這些流量,應付她查些資料,抑或日後微信加了好友與人往來消息什麽的,卻是足夠。

從營業廳回學校的路上,倪雀把江既遲的電話號碼存進了通訊錄。

她又在微信的添加好友裏試着搜索了一下江既遲的電話號碼,顯示的結果是“該用戶不存在”。

她倒也不失落,她知道有些人不喜歡這樣被人查詢到,會特意屏蔽這方面的設置。

*

回到宿舍時,大家已經在吃午飯了。

林杳以為她剛才不在是出了什麽事,一直擔憂着,倪雀回來解釋過後,林杳才放心。

因着昨晚的火鍋局,不少鍋碗瓢盆烹煮電器都還在男生宿舍放着。

所以今天就直接是在男生宿舍做的飯。

吃完飯,所有人一塊兒收拾客廳廚房。

昨晚吃喝玩鬧到零點,喝了酒的就差沒表演個原地入睡,幾乎是一下桌就找地方癱着去了。幾個沒喝酒的又累又困,只簡單拾掇了下就去休息了。今天早上,上班的上班,賴床的賴床,當然也有早起了沒上班的,比如馮子業,可他并沒有那個主動收拾殘局的覺悟。

因此這會兒連帶着午飯後的狼藉一起,要打掃清理的東西還挺多,衆人齊忙活。

倪雀剛端着一摞髒碗碟走到廚房門口,就聽一個女老師發出驚恐的喊叫:“蟑螂!有蟑螂!”

跟那女老師站在一起的是另一個女老師,也怕蟑螂。

看見蟑螂的兩人,互挽着胳膊,害怕得齊齊後退。

倪雀立馬走進去,把髒碗碟往臺子上一放,随手抓過一旁的畚鬥,掃一眼地面,然後舉着畚鬥往蟑螂的位置猛地一撴。

周圍的老師們愣了一愣,齊刷刷地看向倪雀:“嚯,這利索勁兒!”

倪雀擡頭:“周老師,你可以給我拿一張紙巾嗎?”

那周老師就是被蟑螂吓到的女老師之一,倪雀問完,她忙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從中抽了一張遞給倪雀。

倪雀接過,蹲下,移開畚鬥,将奄奄一息的蟑螂包進紙裏,又用力一捏,揉成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簍裏。

她這一套操作利落幹脆得不行,收獲了一衆老師的欽佩和稱贊。

大夥兒一齊發力,收拾起來也快,不足半小時,廚房、客廳已然一派潔淨之景。

倪雀拿着手機,正準備回女生宿舍給手機充上電,忽聽房間裏傳來趙律的叫喊聲:“卧槽!小強,怎麽又有小強啊我天?!”

周老師雖沒看着蟑螂,人卻是一哆嗦,沖李坤道:“你們這兒是蟑螂窩吧?”

唐嬌也哼哼:“肯定是你們之前太不注意宿舍衛生了。”

李坤不認:“我們住進來的時候,這兒衛生條件就很堪憂。”

周老師:“剛來那會兒不是消殺過嗎?”

馮子業正倚着牆打王者,聞言頭也不擡地說:“消殺過又怎麽樣,不然為什麽說是打不死的小強。”

君君嘆一口氣:“蟑螂這麽多,估計和我們昨晚吃完沒怎麽收拾有關。”

“有這個可能。”

“蟑螂繁衍這麽快的嗎?”

“據說一天可以來個幾十胞胎的那種。”

“救命,有畫面了。”

“以後還是在女生宿舍做飯吃飯吧,不然我怕我下次就要和蟑螂共進午餐了。”

“不,應該說你下次的午餐也許就是蟑螂。”

“……”

*

大家在客廳裏讨論着蟑螂的由來,說着必須要來一波殺蟑的事,倪雀聽到房間裏趙律和張軻俨然還在追殺蟑螂的聲音,走到那房間門口,探頭問:“需要幫忙嗎?”

趙律忙說:“要,要要要!簡直太要命了,看到兩只,剛碾死一只,還有一只逃竄到床底下了,我和張軻實在夠不着。”

倪雀往裏走,在經過一張書桌時,問:“我可以抽張紙巾嗎?”

“抽抽抽!随便抽!”

倪雀從桌上抽了張紙巾在手裏攥着,走到床邊停下。因為腰上有傷,她扶着床沿慢慢地蹲伏下去:“在哪兒啊?”

張軻這會兒正趴在地上看着床底下,給她一指:“那兒,就那兒,貼着牆根。好家夥,蹿挺快。”

倪雀拉過趙律剛才放在地上墊膝蓋的厚紙板,往自己膝下一放,整個人前傾,呈半趴伏狀,然後手往床底下伸去,人也随之鑽進去半邊身子。

不一會兒,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倪雀說:“拍死了。”

張軻由衷道:“小同學真勇啊!”

趙律沖從床底下爬出來的倪雀豎了個大拇指:“英雄!”

倪雀笑眯眯的:“小事啦。”

說着,把手裏裹着蟑螂屍體的紙巾團了團。

昨晚江既遲睡的那張床旁邊,挨着一張書桌,書桌桌角邊,放着一個垃圾簍。

倪雀走過去,把紙團扔進那垃圾簍裏。

“蟑螂生命力很頑強的,它就算死了,身體裏還可能攜帶有卵鞘,卵鞘很快就會繁衍出新蟑螂,所以蟑螂的死屍不能直接扔在家裏,最好是用開水燙一下或者用火燒一下再扔出去,不過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樣太麻煩……”

倪雀說着,蹲下身,把垃圾簍上的固定圈拿下來,準備把垃圾袋攏住打結帶出去扔了。

這本應是很麻利的一項活兒,倪雀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慢。

她盯着垃圾簍裏的垃圾,準确地說,是盯着最上面的幾張碎紙片,覺得眼熟。

米黃色,圧了極細的橫條凹紋,紙上均勻地嵌着碎絮。

有點像是江既遲送她的那本裴多菲詩集上被撕掉的扉頁。

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被某種不知名的怪異情緒驅使着,倪雀突然停止了給垃圾袋打結,她把那幾張碎紙片逐一撿了起來。

身後,趙律和張軻納悶地問:“小學霸,撿什麽呢?”

倪雀沒答,把撿起的碎紙片一攥,起身往外走,頭也不回地留下一句:“你們記得把垃圾扔出去。”

出了男生宿舍,倪雀徑直走到對面那三株并排而立的,從未曾結果的橙子樹下。

她蹲下身,把手裏的碎紙片放在地上,依次擺開,又拼圖似的湊成完整的一張。

于是,在這個春日裏陽光燦爛的午後,倪雀看到了極其熟悉的幾行字跡。

那字遒勁有力、一筆一劃透着書法的氣韻。

寫的這般字的主人,曾在他們教室的黑板上,執一支粉筆,寫下過一個“江”。

此時此刻,這張由八瓣碎紙片拼湊而成的扉頁紙上,洋洋灑灑地寫着:

[有一句很喜歡的話,并非這本詩集上的,分享給你: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小倪雀,無論身處何處,面對何種逆境,請務必堅持自己,永不滅心中火種。

這一趟旅程很高興遇見你,期待未來某一天能與你重逢。

江既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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