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痛哭

痛哭

倪雀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這段話。

七行,八瓣,十二個标點,八十五個字。

寫得真好,寫下這番話的人好真誠。

江既遲是什麽時候寫的呢?

為什麽寫了又要撕掉呢?

他是寫完就立馬撕掉了,還是寫完之後過了段時間撕掉的?

一系列的問題盤桓在倪雀腦海中,她感到紛亂不堪。

這張扉頁上落款沒有寫日期,所以倪雀無法确定這段話江既遲寫于哪天。書是周日在集市上買的,今天是周三,總歸是在這幾天內。

撕扉頁的時間還算好判斷,應當是昨晚或今早離開前不久。

碎紙片在垃圾簍最上方的位置,說明投進去的時間不長,還沒有被別的垃圾覆蓋。

而江既遲為什麽要撕掉這張已經寫好了祝福的扉頁……這個問題倪雀一時找不到答案。

難道是覺得世界太大,期待重逢這樣的願景太缥缈,沒有意義,幹脆沒必要這樣留言?

可是願景之所以為願景,不過是一種期許罷了,本來也沒誰強求一定要實現,又何必要撕掉呢?

又或者,他其實根本就不想和自己再重逢。

但是,他既然寫下了這樣的話,至少說明他在寫這番話的那一刻,內心是有過這般期望的。

除非……

倪雀的腦海中倏然閃過一星光亮。

除非……除非在江既遲寫完這段話後,發生了某件事,這件事令他連這樣的祝願都不肯給了。

發生了什麽事呢?

昨晚到今天早晨,中間有發生什麽讓他心生反感、難以忍受的事呢?

腦海中的那一星光亮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銳利。

是了。

昨晚,她親過江既遲。

所以……江既遲撕掉已經寫好了祝福的扉頁,是因為,她偷偷親他,被他發現了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倪雀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蹿到了頭蓋骨。

她忽然想到,昨天吃晚飯前,江既遲和她說過,今天上午要拿手機給她的,他說的是他自己拿。

現在,他卻讓馮子業轉交,還臨時改簽了機票提前回北闌。

除了自己偷親他被他發現外,倪雀暫時想不到別的江既遲撕掉扉頁的理由了。

他是那樣溫柔且包容的人,如果不是發生這般難以接受的行為,他不至于撕掉一段贈以他人的美好留言。

因此,只可能是他發現了。

可是他怎麽會發現呢?

她明明,有喊過他的,他沒有醒啊,他看起來睡得足夠沉。

江既遲現在一定覺得她很惡心吧,他一直都在幫助她,而她卻對她存着那般僭越的心思,甚至做出偷親這種事。

她一個山裏的窮丫頭,她怎麽敢?

她一個十六歲的中學生,她怎麽敢?

是啊,她怎麽敢?

倪雀也這樣問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那麽做了,或許在內心深處,她就是一個貪婪又可恥的人吧。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砸在扉頁紙上。

倪雀忙撿起那扉頁紙。

八瓣,說明當事人一共撕了三道。

想必,他是極其反感、極其厭惡了。

倪雀把扉頁紙疊成一沓,捏在手裏,手又揣進兜裏。

這兒離宿舍太近了,老師們一出來就會發現她,倪雀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在掉眼淚,也不想跟人解釋自己為什麽哭。

她往前走,走到操場上。

走着走着,她就跑了起來。

她的腰傷還沒好,腦袋還時不時會犯暈,她根本就不能跑,可她跟自己較上了勁。

她不想停下。

心裏有個地方,漏了個大窟窿。

她覺得特別難受。

一瞬間,倪雀回憶起九歲那年,李清漣離開時,自己的心情。

李清漣在的時候,對她很好,陪她看書寫字,給她做好吃的買漂亮衣服,會誇她,會鼓勵她;可李清漣走的時候,又很決絕,在自己還上着學的一個午後,無聲無息地就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在她的枕頭下藏了一根小金條和一筆現金。

起初倪雀以為是李清漣走得急,怕晚一步就會被什麽牽制住,怕多猶豫一秒就會被抓回來。

後來倪雀忽然醒悟,不是這樣的。

李清漣是決心要和過去割裂開,再也不想重新回到地獄裏。

而自己,始終是那過去,是那地獄的一部分。

她既然決定要逃走,那就要逃得徹底,不留戀地獄裏的一人一物、一絲一毫,自然就沒有必要給自己許任何關于未來的承諾。

“小倪雀,等媽媽有能力了就回來接你”“小倪雀,媽媽沒有放棄你,媽媽也很想你”“小倪雀,等你長大了,我們一定還會相見的”……這些話,這樣的承諾,李清漣沒有留下一句,倪雀只在無數次夢見她的夢裏聽到過。

李清漣或許愛自己,可這份愛,抵不過她想要擺脫地獄生活的堅決,抵不過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江既遲也是這樣的吧。

他對自己很好,可他的好,建立在一個安全區內,一旦自己越過雷池,他便會決絕地收回。

所以他才會撕掉那張扉頁,才會提前離開。

他并不想未來某一天和她這樣的人重逢,更不會對此有一星半點的期待。

他要絕了她的念想,斷了和她有關的後續。

繞着操場跑了不到一圈,倪雀就感覺自己的腰部傳來陣陣拉扯的劇痛,腦袋眩暈得厲害,眼前發昏,胃部翻湧,想要作嘔。

她有心繼續跑下去,但力不能支。

她也不想倒在操場上屆時被人圍觀,于是只得放棄和自己的身體對抗,停了下來。

她走到另一端操場的邊緣,扶着一棵樹,慢慢蹲下身。

眼淚還是不停地流,落了她滿臉,倪雀擡手,怎麽抹也抹不盡。

她怎麽會這麽不争氣,喜歡一個人,說不出口就罷了,還做不到全然無為,幹出偷親這種事,最後把一切都搞砸,把自己弄得如此難堪。

倪雀一時都不知道,這洶湧到快要把自己淹沒的難過情緒裏,是自我厭惡居多,還是委屈居多。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喜歡江既遲了,也再不敢喜歡江既遲了。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痛快地哭了一場,倪雀的心情漸漸平複。

眼睛紅腫得厲害,一眼就能被人看出哭過,倪雀暫時不敢回宿舍。

她躲在這操場一角,背靠着樹幹,放空着自己的思緒,也決心放下這段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暗戀。

過了很久,她才起身,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

宿舍門關着,老師們都去坐班或上課了。

倪雀用鑰匙開了門。

她找來透明膠帶,把撕碎的扉頁紙一瓣瓣粘連在了一起。

做這些的時候,她的內心已經很是平靜。

粘好,對折,倪雀把這張扉頁夾進了那本裴多菲詩集裏。

吃藥抹藥後,下午的時光還很長,倪雀坐在床頭,一頁頁翻看這本詩集。

書不厚,內容也不多,一個小時便已翻盡。倪雀把詩集放好,打算周末将其帶回家,如無必要,之後她再也不會打開這本書了。

*

這天,趕在老師們下班之前,倪雀做了一頓飯。

等老師們回來時,女生宿舍客廳的餐桌上,已經擺了好幾道菜。

還有幾個菜沒做完,倪雀尚在廚房忙活,老師們見狀,趕忙進去幫忙,林杳更是直接把她從廚房拎了出來。

“我明天就要去教室上課了,之後都幫不到你們一點忙,一直這麽白吃白喝的,我太過意不去啦,”倪雀看着眼前幾位瞪着自己的老師,彎着眼笑說,“就這一次,你們別怪我啦。”

周老師捂着自己的心肝:“唉喲小朋友你怎麽這麽會說話。”

倪雀說:“因為你們人都太好了,我就會忍不住要說真心話呀。”

林杳摸摸她的腦袋:“真的不考慮一直在這兒住下去嗎?如果你擔心你爸爸那邊,我還有校領導,都可以去做他功課的。”

“不用了林老師,我總歸是要回去的,我也會保護好自己的。”

唐嬌捏捏她的胳膊,說:“我們還得待到六月底呢,你畢業了我們也還在,想蹭飯想留宿了,随時過來。”

倪雀笑着點頭:“好呀。”

剩下的幾個菜,接手的老師很快就做完了。

衆人圍着桌子,站着吃飯。

江既遲只是一個短暫的過客,他的離去,并沒有給在座的誰帶來揮之不去的傷感。

大家邊吃飯邊閑聊,笑鬧依舊,說着白日裏辦公室發生的趣事,說着班上哪個孩子又惹了什麽難處理的麻煩事。

吃到一半,突然有人問起:“對了,江既遲已經到北闌了吧?”

馮子業說:“他落地了給我發消息來着,三點多就到了。”

那人嘆了口氣,感嘆道:“他條件可是太好了,長得好,學歷高,性格好,”又問馮子業,“家世應該也不錯吧?”

馮子業:“可不呢,妥妥一小少爺。”

那人氣嘆得更重了:“咱們這七個姑娘,他怎麽一個也沒看對眼呢?”說着難免狐疑,“馮老師,你确定他是真沒談過戀愛嗎?”

“确定啊,高中時候他忙着學習不說,也是真的對早戀沒興趣。去國外了,一個是也忙,再就是他一直就有本科畢業就回國的打算,中間他有個挺有好感的姑娘吧,那姑娘早早就拿了美國綠卡,要留美定居的,兩個人未來計劃不到一塊兒去,江既遲也不想談跨國戀,這事兒剛有苗頭就黃了。”

“也不知道這麽優質的男的以後會落在誰手裏?”唐嬌憂傷地說,“我本來還有意發展一下的,可惜人家根本沒那個意思。”

馮子業特別講義氣地說:“各位公主,回頭我給你們盯着,哪天江既遲這小子打算談戀愛了,我一定通知大家,給各位優先分發愛的號碼牌。”

“真的啊?”

“當然。”

唐嬌眼睛一亮:“一言為定!”

周老師擺手:“可怕,這種雌競場面太血腥了,我就不參與了,馮老師,不必通知我。”

……

他們說着話,倪雀如往常一樣,安靜地垂眸吃飯。

某個瞬間,她看見那只混跡于校園裏神出鬼沒的中華田園貓純白的尾巴從門口一掃而過,頓時有種如蒙大赦之感。

她和林杳說:“我去喂貓。”

然後捧着碗,逃似的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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