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肆章
第04章 第肆章
慕靖安在外多年,碩果也在第二年就尋到西疆伺候了,從小伺候到大的情誼,留在王府裏縱使惦記。
走前去宮中秉明,當時是大內派了人來府中暫管,慕靖安的生母也派了自己身邊信得過的嬷嬷來坐鎮。
因此碩果回京後剛接手府中事務也才不久,近來事務繁忙,忘了府中還有位不能怠慢的嬷嬷。
肖嬷嬷是慕靖安的奶娘,年輕時潑辣仗義,人到歲數本該承膝下歡頤養天年,幾年前家裏被不知哪方針對,丈夫兒孫都沒能留下。
她一個女眷孤苦伶仃,因早年奶過皇子,便躲到了寧王府。
但舊相識都同慕靖安一起離了京,沒人給她撐腰做主。她年紀大了也沒有門道,只能勉強茍活于一方小院。
碩果昨天将沈衍易安置在姿盛院時,根本不知道肖嬷嬷就住在無愆軒中。
這一個月忙着清理王府,清算陳年舊帳,慕靖安也沒顧及周全,不知自己的奶娘已經家破人亡。
碩果找人問清了來龍去脈,命人收拾了寬敞明亮,與主院近的院子,又派了去接肖嬷嬷搬院子,順道也給沈衍易指了幾個伺候的侍從。
做好這些才去書房見主子,慕靖安正在與人商讨事務,并不十分要緊,便問碩果:“有事?”
“殿下您的奶娘肖嬷嬷前幾年家中遭難,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人,現下正在府中,怪小人疏忽,這麽久了才知道,請殿下恕罪。”
慕靖安坐在一把被錦緞裹得一點材質都瞧不出的圈背倚上,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點了下:“肖嬷嬷家中遭了什麽難?”
碩果說:“說是肖嬷嬷的兒子受岳仗撺掇私留了奉命發賣的罪臣內眷七八人,後來被告到了衙門去,事情沒壓住,傳到了大內,最後落了罪,家裏的人除了肖嬷嬷因喂養過殿下您,剩下的都沒了。”
慕靖安微擡下巴,垂眸睨着面前的莽雕擺件:“真是人之狠惡,同于梼杌;人之兇暴,類于窮奇。”
旁邊坐着翰林院大學士夏哲顏,他與慕靖安年齡相仿,氣質極穩重老成,他斯文的開口:“殿下如何知道是他?”
Advertisement
慕靖安看他一眼:“你不也知道了。”
夏哲顏低頭不語,攥緊紙扇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碩果又說:“殿下,肖嬷嬷還住在無愆軒,就是沈家公子罔薉軒的對面,小人已經命人打掃了寬敞的院子,殿下眼下可要去看看?”
慕靖安緩緩呼出一口氣,壓抑着一時無處發洩的怒氣。
“殿下。”碩果說:“方才小人瞧見沈公子幫肖嬷嬷打水,小人順道挑了幾人伺候沈公子,您是否要先過目?”
“不急。”慕靖安仍然沒動。
一直沒聽他們說話的邵英池擡起頭:“昨天送來的那個沈四?”
碩果微微側身向他點頭:“正是。”
夏哲顏也看向邵英池:“你知道他?”
“知道?”邵英池語氣散漫,調整了下坐姿,腳踝搭在膝蓋上,極放松的姿态說:“我昨日見過他,當真好模樣。”
“連你都說好模樣。”夏哲顏嘴角帶着思笑,淡淡看了慕靖安一眼:“那殿下這美人關怕是不太容易。”
“老子在高昌漠谷破陣時沒覺得美人關難過。”慕靖安站起身。
夏哲顏也跟随起身,提醒道:“萬花叢中過的邵公子都能記住的沈四公子興許不算了不起,但美人'良善',可讓不少人栽了跟頭。”
“若是東宮那位興許要上當。”邵英池嗤笑一聲:“咱們殿下十五歲就斷情絕愛,對美人深惡痛絕了,你有何憂慮?”
夏哲顏目光微動,神情也放松下來。
慕靖安瞪了眼邵英池便出了書房,邵英池無所謂的聳聳肩膀。
一夜未眠的沈衍易不僅疲倦還很餓,從昨天被打暈送到王府直到現在一口飯都沒吃過,待遇還不如坐牢的罪犯。
直到有人敲門,他以為是終于有人想起他,打開門看見的卻是方才的老婦人。
“婆婆。”因為不是預想的食物,沈衍易稍微愣了一下。
肖嬷嬷手中拿着一摞青色布料,笑笑後問他:“這是我早幾年留下的活兒尾巴,如今眼睛花了,當年将莽須畫的細,繡了幾日也繡不準,拆了繡,繡了拆,反複幾次也不舒心。我奶兒子回來有些時候了,再不繡完,我都沒個由頭去見他。”
沈衍易在她的示意下接過了那一摞布料,“可我不會繡工。”
“不打緊。”肖嬷嬷生怕他拒絕,連忙說:“你只要來回那麽幾針,将我之前畫的縫隙都填上就行,我奶兒子粗心,不會細看。”
“那您莫嫌棄。”沈衍易朝裏做了個請的手勢,肖嬷嬷沒同他客氣,在堂屋坐下,安靜的等他繡完。
沈衍易只縫過自己脫了線的袖子,壓着原來的印縫的也算妥帖。
布料展開來才發現是件做好的寝衣,只差胸口的金線銀線的祥雲莽,莽頭前是有畫出來的須子痕跡。
他看祥雲紋勾邊的回針,将寝衣翻過來看了眼背面,照葫蘆畫瓢繡上了那幾條胡須,他凡事做的認真,剛好将原來的筆跡壓住。
慕靖安腳步很快,氣勢洶洶的越過大半個王府來到了姿盛院,昨晚離開時本打算今晚再光顧,不成想兒時照看自己的奶娘也在此處。
無愆軒敞着門,裏面空空蕩蕩,只有挨着爐子的守夜床上有些衣物。碩果提醒道:“姿盛院除了無愆軒就只有沈公子住的罔薉軒,不如殿下去那邊看看?”
罔薉軒的門也敞着,慕靖安放慢步伐走進去,看見的就是手裏拿着布料和針線,專心繡花的沈衍易。
果然肖嬷嬷就在旁邊安靜的看他繡花,慕靖安确認肖嬷嬷在,便又忍不住看向了沈衍易。
他低着頭,側臉輪廓被接近晌午的日頭度上光暈,墨色秀發散落肩頭,他動作很慢,像是繡着極重要的東西。
沈衍易擡手将頭發順到背後,餘光看見了慕靖安,下意識站起身後退一步,本能的對他的出現表現出戒備。
慕靖安看向肖嬷嬷:“嬷嬷。”
肖嬷嬷直直的盯着他,眯着眼睛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眼泛淚花的笑起來:“殿下?”
“是我。”慕靖安走上前攙扶住肖嬷嬷:“沒人同我說嬷嬷在府上。”
“老婆子知道。”肖嬷嬷蒼老幹燥的手握住了慕靖安的手臂,“老婆子知道,老婆想着做好了衣裳給你穿。”
“這是嬷嬷給我做的?”慕靖安從沈衍易手中拿過衣裳,故意在接觸沈衍易手心時刮了一下,看着沈衍易被針紮了似的收回手,嘴角浮現一抹笑。
他抖開衣裳看了看:“嬷嬷做的真好,我今晚就穿着睡覺。”
“多虧了這位公子,莽須是他幫我繡的。”肖嬷嬷指了指上頭:“這位公子聰慧手巧,心腸又好。”
“嬷嬷,他是中書舍人沈鴻雪家的。”慕靖安看着沈衍易的眼睛,解釋說:“沈鴻雪把他給我了。”
随着他說完,沈衍易不堪受辱的低下頭,堂堂七尺男兒,被自己親生父親當做巴結人的物件兒送給權貴當玩意兒。
肖嬷嬷也愣了下,“給你了?”
“是,給我了。”慕靖安說:“沈鴻雪說不拘什麽名分,能來王府伺候,是他們沈家的福氣。”
如今說的夠明白了,肖嬷嬷有些責怪的看了眼慕靖安,她對慕靖安何其了解,怎麽會看不出這是有意戲弄。
沈衍易将手中還剩半截線的針撂在桌上,轉身進了裏間床上。
多年窘迫困苦的情景似乎都被迅速回想了一遍,尴尬屈辱的情緒萦繞心間,沈衍易垂下眼眸,手指揪着衣襟,唇也沒了血色。
慕靖安望着紗幔後的輪廓,心也跟着沉了沉似的。
沈鴻雪秉性卑劣,但沈衍易瞧着卻未必。
“嬷嬷。”慕靖安說:“您先回去,碩果正給你安置新住處,我與他說幾句話。”
肖嬷嬷拍了拍慕靖安的手背出去了,屋子裏只剩下兩個人,隔着老遠的距離,無數憋悶化成彼此沉默。
沈衍易無功名仕途,既被送到王府來,便是一張不能獨立于沈家之外的“臉皮”,慕靖安瞧不上沈鴻雪,自然不會給他的“臉皮”厚待。
但沈衍易畢竟是活生生的人,不僅有血有肉,還有不肯卑躬獻媚的骨氣。
“有人給你送飯麽?”慕靖安問。
沈衍易原本不想與他說話,但對求生本能,和放不下的母親,他猶豫片刻,艱難道:“沒有。”
慕靖安怒氣直沖腦門,走到院子裏對碩果說:“原來的管事,除了打發回宮裏的內官,還有個姓賈的在哪兒?”
碩果忙說:“小人這就叫賈主事來見殿下。”
沈衍易忍不住聽着外面的動靜。
賈主事是慕靖安母親俞貴嫔的遠親,原本沒什麽來往了,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俞貴嫔自進宮起,親戚也多了起來。
慕靖安誕生時,除了俞家本家紛紛受封受賞,其餘遠近親戚也漸漸借了光。
俞貴嫔凡事都極少開口幹涉,賈主事也不知是被娘家誰安置到王府領了差事。
今日慕靖安發作,一是為了肖嬷嬷在王府姓賈的卻不知會,二是為了沈衍易沒撈到一口飯吃,三是對俞貴嫔極其一幹親戚的長久積怨。
賈主事還不知道自己惹惱了主子,來時滿臉堆着殷勤的笑,上前問候:“殿下您有事交代?可是為了…啊!”
慘叫聲來的突然,沈衍易忍不住将窗子推開條縫,就見到一衣着體面的中年男人手心紮着一把匕首。
沈衍易頓時吓得愣住,呼吸變的急促起來。
慕靖安耳聰目明,在戰場上練就的更加敏銳,早就聽到開窗和明顯加重的呼吸,只是佯裝不查。
他拔出男人手心的匕首,又快準狠的紮進了男人另一個手掌。
慘叫聲直沖沈衍易耳朵,他連忙放下窗子,跌跌撞撞跑回床上,把頭鑽進了被子裏。
慕靖安這人暴虐殘忍,他實在無法與之共處,熬都熬不下去。
不知多久過去,沈衍易感覺到肩上傳來一道壓力,慕靖安掀開他頭上的被子,沉聲問他:“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