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諸事不宜
第1章 諸事不宜
婁寧市的雨一到了清明就下得沒完沒了,連綿起伏、淅淅瀝瀝,像哭也哭不盡的喪家犬,也像極了身體已經蘇醒,思維還在夢裏糾纏不清的祝明予。
“喂?祝明予,你人呢?這公車可還有一站就到了。”
祝明予對着通話界面的時間發了幾秒的愣,又看了眼窗外被籠罩在細雨煙霧中的,标志着繁華的婁寧現代建築群。
一片灰蒙。
潮濕、灰暗、壓抑,沒有生氣,像極了他沒有奔頭的高中生活。
“……要死,起晚了。”祝明予拉開潮得幾乎是黏在身上的被子,光腳下床,邊撈着地上的褲子邊扒拉牆上的開關。
電話那頭催得更急了,聲音跟唱戲吊嗓子似的:“你昨晚幹嘛去了——哎喲,我看到路口那213的車燈了!”
祝明予卧室的燈有自己的脾氣,時亮時不亮,一切純看緣分。于是久而久之,他把這個當作測試今日運勢的一種手段。
很可惜,今天這燈在鬧脾氣,看來運勢挺衰。
他拿手機照着黑漆漆的卧室,又在卧室壁櫃裏搜刮着校服外套,“昨晚?昨晚……夜闌卧聽風雨,又有鐵馬冰河入夢——嘶,我校服被阿姨收到哪兒了? ”
祝明予覺得胡大千肯定在電話那頭翻了個白眼,因為隔了很久後對方才道:“紅燈還剩四十秒了。”
祝明予終于抓到一件摸上去極其廉價的化纖材質外套,不由分說地套了上去,又火急火燎地奔到客廳,“等着,我現在在客廳穿鞋,你幫我拖着司機,我看一眼黃歷。”
“你他媽現在還看什麽黃歷?!”
“飯可以不吃,臉可以不洗,黃歷一定得看。”
祝明予作為一個根正苗紅,正常接受學校科學教育的社會主義接班人,也不知道腦子哪裏抽筋,如同失了智的中老年般十分迷信,對亂七八糟的玄學相當癡迷。
Advertisement
胡大千直言道:“不用看,你死期已到,213過紅綠燈了。”
“大千,你知道什麽是命嗎?”祝明予“砰”地甩上沉重的防盜門,幾步并一步地跨下階梯,接着一頭紮進雨裏。
正努力擠上公交的胡大千,聲音聽着像便秘使勁:“什麽玩意兒?诶!別推!!早飯都要被擠出來了!诶!我手機!!”
祝明予沉重嘆息:“命就是,今天黃歷寫着諸事不宜,我卻還得上這個破學。”
與胡大千的通話在公交門關上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胡大千被壓扁的大臉還貼在公交車的“上車門,注意安全”标語上,而祝明予聞着串尾氣,只能目送着這輛公交車像即将被壓爆的氣球,在冰冷的雨裏疾馳而去。
213公交車的行駛路線,是從祝明予所住小區往他所在高中,婁寧市第二中學的唯一路線。二中座落在婁寧市的郊區,所以公交班次少,間隔久。錯過了這一班意味着他只能選擇共享單車騎過去或者打車過去。
下雨的市區打車至少得等二十分鐘,祝明予的遲到已經是板上釘釘。
好在祝明予最擅長的就是認命。他發了個信息給胡大千,說自己只要沒被抓到,就能趕上早自習,要是沒來就是不幸落網了。
胡大千拿着語文課本擋臉打盹,早自習結束的鈴都快敲了都沒能等到祝明予,又看到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吳萬露被人喊走了,便默默在心裏給祝明予點了個蠟。
吳萬露還沒走到辦公室,就聽見孫義雲的鴨嗓在走廊一陣一陣回旋。她忙換了一副笑臉湊上去,親切道:“孫主任,怎麽生這麽大氣啊?”
孫義雲氣得胡子亂飛,拿本子卷成筒指道,“這祝明予是你們班的嗎?遲到、不穿校服、燙發染發,像什麽樣子!”
祝明予不說話,只是像鹌鹑似的低着頭。他皮膚生的白皙,淋了雨後越發蒼白,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此時頭發又挂着水,嘴角眼角都耷拉着,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吳萬露立刻就心軟了,好說歹說地把孫義雲勸走了,就說祝明予平時表現挺好的,這次是初犯,自己一定好好教育他。
待孫義雲的光頭消失在走廊上,吳萬露才把笑容給收了,皺着眉問他:“你怎麽回事?”
這事說來也衰,二中的校門已經被接連幾天的雨水淹矮了一截。祝明予淌着沒過腳背的水,敲了敲保安室的玻璃窗,剛想賣個萌讓保安放他進去,結果與在巡查的孫光頭來了個四目相對。
吳萬露雖然長得珠圓玉潤,一副保養得當的優雅貴婦模樣,但講話潑辣爽快,不喜歡彎彎繞繞。對付她,立刻認錯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祝明予自認看人下菜的本事還行,再加上他作文回回都是範文,平時沒少給吳萬露添光,應該不會受到太大的懲罰。
“吳老師,我今天不小心睡過頭了。家裏燈又壞了,這黑燈瞎火的,不小心就穿成一中的校服了。”他眨着眼看她,抿着嘴小聲道,“我也沒燙發染發,這是天生有點黃的自然卷……”
一中和二中的校服配色相仿,同樣的墨藍與白色相間,乍一看還真相差無幾。不過一中胸口是一條橫杠,二中是兩條,背後印刷的學校名稱也不同。
吳萬露聽完果真作罷:“那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
祝明予乖乖點頭,剛想溜之大吉,卻又被吳萬露告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對了,中午的時候你來一趟我這裏,你爸也會來,咱們談談你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
祝明予:“……”
祝明予當場就不好了,本來邁向教室的腳拐到了廁所間。
學校人多,廁所一旦疏于打理便會傳來陣陣騷臭。
他躲到廁所隔間,嫌棄地皺了皺眉,放輕呼吸好讓臭味進得少些,接着又掏出校服褲裏的手機,給祝康培發了個微信:“你今天要來學校啊?”
祝康培直接打了電話過來,語氣輕松道:“哦,是有這麽回事。你班主任說就是随便聊兩句,為之後升高三做準備什麽的。”
“行。”祝明予抿唇想了許久,卻找不到字眼接話,握着手機的手也按不下挂斷鍵,便一直保持着通話狀态。
電話另一頭不挂卻也不出聲,無論祝康培在外面如何長袖善舞,在兒子面前卻總是成了個啞巴。
祝康培:“那什麽,你現在也轉到二中了,壓力不要太大……最近身體還好吧?”
祝明予屏住呼吸,又緩緩送出來,輕聲說:“挺好的。”
倆人的通話猶如風幹許久的饅頭被重新加熱,外面再熱乎,內裏卻仍舊幹得難以下咽。最後電話那頭響起了女人的聲音,祝康培便匆匆挂了電話。
長長的忙音響了許久,祝明予呆在原地發了長達一個世紀的呆,等旁邊響起沖水聲才把思緒抽回現實。
随着“吱呀”一聲,他剛推開廁所門,就見着孫主任站在面前,逆着光,皮笑肉不笑地伸出了手。
祝明予一臉菜色地把手機交出去,孫主任冷笑接過:“高二一班的祝明予是吧,你跟我來。”
吳萬露剛把孫義雲這尊大佛送走,泡好的玫瑰茶還沒喝上兩口,就見他又提溜着祝明予進了門。
“吳老師,這祝明予我看是要反了天了,把他家長現在就喊過來!”
吳萬露一個頭兩個大。
祝明予頭更大,淋了雨,錯過車,穿錯校服又遲到,被孫光頭逮着罵,手機被沒收,現在祝康培還被孫光頭提前叫過來開批鬥會。
他穿着一中校服在吳萬露辦公室杵着,像個觀光景點。他如白蟻撓心,也只能默默低着頭,自動屏蔽人來人往的好奇目光。
沒過多久,辦公室門口便現出一個梳着油頭,微微發福的男人。他脖子戴着根金項鏈,足有小拇指那麽粗,只要有人看向他,都會被他脖子上的項鏈吸引目光。
那男人腳步穩健,昂着頭,臉上端着從容不迫的笑,明明是被叫來批鬥的,卻走出了上位者來巡視的步伐。
祝明予剛想喊爸,祝康培卻搶先一步跟孫義雲握手,眯着眼笑道:“孫主任您好您好,平時小予受您照顧了。”
孫義雲見祝康培這打扮,也早換上了如沐春風的笑臉,一邊說着哪裏哪裏,一邊讓吳萬露趕緊講正事。
礙于孫義雲在場,吳萬露只能更換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官方得體地拿出兩份成績單,語重心長地說:“明予爸爸,明予現在成績下滑得很厲害。他高二上學期剛轉來的時候還是年級前五十,這次期中卻掉到了年級中段。”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也是一中調過來的,二中情況和一中不一樣。在一中,年級中段可以上211,在二中,中間位只能上個二本。”
孫義雲在旁邊笑眯眯地補充道:“當然,我們二中的師資和生源每年都在變好,升學率也屢破新高,所以也不一定就這麽嚴重哈。”
祝明予在心底翻了個白眼。
這孫光頭一見到祝康培,态度就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兩眼眯成一條縫,慈愛的眼神看得他起了層雞皮疙瘩。
祝康培咳嗽一聲,擡起手,露出手腕上的鑲鑽金表,摸着下巴道:“多謝吳老師對明予的關心,您這邊有什麽需求盡管說,我這邊肯定全力配合。”
吳萬露頓時卡殼。
大部分家長知道小孩成績下滑早就焦急詢問情況了,這祝明予爸爸倒好,臉上一點不急,還有閑心跟她打官腔。
祝明予發現吳萬露朝自己看過來,只好尴尬地擠出笑容。
吳萬露只得繼續道:“明予能考上一中,說明他初中的基礎是可以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很敏感,所以我想可能是方法或者心……”
祝康培大手一揮,立刻道:“哦哦,吳老師,我兒子沒什麽心理問題。”
吳萬露心态的心還沒說完,就被祝康培打斷了,她轉頭看祝明予,見他低着頭不作聲。
“他很懂事的,不像其他小孩有什麽叛逆期,他從來不讓我操心的。肯定是學習方法沒找對。說實話,我平時生意忙,這高中題目又難,我輔導也輔導不出什麽東西來。如果吳老師有推薦的補課老師不妨引薦一下,哈哈。”祝康培滔滔不絕。
“……我們公立學校的老師是不可以私下輔導學生的,明予爸爸。”吳萬露扶額。
“吳老師,咱們可以想別的辦法嘛。”孫義雲倒是跟祝康培氣場對上了,兩個愛說場面話的人臭味相投。
孫光頭拍着胸脯說:“明予爸爸,之前我就給我們高二年級組的老師開過會,說要在學生中間搞個一對一的幫扶計劃。”
他說完便又朝着吳萬露使眼色,“诶,吳老師,你們班不是正好有個年級第一麽,我記得他也是一中轉來的。”
暗示完吳萬露又朝着祝康培眉開眼笑:“兩小孩正好組個學習小組,互相學習學習。你看怎麽樣,明予爸爸?”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有孫主任這句話,我就放心多了。”祝康培握住孫光頭的手,兩個中年男人相視一笑,額頭在辦公室的燈下油得反光。
這場“盛大的”座談會終于在未發一言的祝明予,改天請校領導小聚的祝康培和明面推讓的孫光頭的虛情假意中落下了帷幕。
送走了兩個晦氣的男人,祝明予終于找到機會開口:“吳老師,我能不跟寧繹知組學習小組嗎?”
“為什麽?”吳萬露撐着下巴看他,“其實我覺得這樣組隊也挺好。寧繹知數理化是強項,而你又擅長語文,可以互補。”
祝明予被吳萬露探究的眼神弄得一陣心虛,只好支支吾吾随便搪塞過去。心想着明面上搞個學習小組罷了,到時候暗地裏還是互不打擾就行。
他跟寧繹知沒什麽過節,甚至在班裏一學期講過的話也僅限于“交作業和收到”。他想寧繹知也不會有那個閑情逸致幫他把成績搞上去。
他祝明予可不想和一中相關的人有過多接觸。
外面響起了做操的音樂聲,吳萬露讓祝明予直接回教室,祝明予點頭如搗蒜,踏出辦公室後腳底卻拐了個彎,偷偷下了樓,往車棚的方向去。
他記得孫光頭每天蹬着一個老式自行車上下班,那得意又找打的神情真是令人過目不忘。
咣咣的早操聲中,他一眼就看到那輛生了鐵鏽的自行車栓了鎖,靜靜地停在角落。
這種二八大杠的自行車年紀比學校裏的學生都大,在這一水青蔥高中生的地方屬于稀奇玩意兒。
他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立刻小跑過去。
“讓你收我手機,讓你組學習小組。”
有仇不報非君子!
祝明予蹲下身,對着那大輪胎的圓柱形塞子狠狠一拔。
只聽“噗呲”一聲,車身很快就陷了下去。
他冷笑着拍手,剛站起來,後領便被狠狠一拽。
“你拔我輪胎幹嘛?”
“……”
我操。
這冰冷缺少人味兒的聲音,一般只出現在開學典禮的主席臺前,英語朗讀課上,數學最後一道大題的評析課上。
祝明予僵硬地轉過頭。
一連幾天的雨早停了,學校水泥路上只剩幾個深淺不一的水坑。清晨的日光形成了一道光束,鑽過茂盛翠綠的楊樹葉縫隙,投射至來人的臉上。
陽光下的寧繹知颀長又耀眼,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計分板,居高臨下又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祝明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在這一時刻,他對玄學的理解也終于到達了登峰造極,徹底明白了什麽叫諸事不宜。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好久不見~這篇文是全文存稿的,請放心觀看。
每天會更新,兩個月更新結束。
請多多評論,你們的支持是我繼續的動力~
Ps 作者年紀大了,高考離得很久遠了。再加上各省高考不同,請不要糾結一些時間點或者設定,當作一個架空的平行世界看就好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