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夢
舊夢
找到小白的地方距離醫院不遠,談秋生不久之前還來過這裏。
胡同巷子的角落裏堆放着幾個大號垃圾箱,自從推行垃圾分類之後,這種大半個人高的垃圾箱基本上都淘汰了,黑線的另一端就插進了其中一個垃圾箱裏。
談秋生一臉郁卒。
見多識廣的談老板見過各種各樣的屍骨,被肢解的屍塊也吓不到他,談秋生做好了小狗的遭遇會很慘的心理準備,但他怎麽也沒想到,小狗的屍骨會在垃圾桶裏。
倒不是說這個歸宿匪夷所思,只是談秋生暫時無法接受自己要從垃圾箱裏翻出小狗的屍骨這件事。
他答應了女生要讓她和小白見一面,見屍骨也算是見面。
活不見狗,死即見屍。
可是現在……
垃圾太多,已經從垃圾桶裏滿出來了,腐爛的臭味萦繞在巷子裏,這裏不知多久沒有好好清理過了,牆壁上淋漓着黃黃白白的痕跡,地面上污水斑斑。
隔着五六米,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垃圾上萦繞的蒼蠅,污水裏蠕動的蛆蟲。
談秋生一陣惡心,捏着硬幣僵立在巷子口,半晌也沒說服自己去翻垃圾。
巷子斜對面就是發生事故的十字路口,談秋生靠在牆上,看看左邊的垃圾堆,又看看右側面的事故頻發地,只覺得進退維谷,流年不順。
他沒有根據硬幣的指引多管閑事,但現在閑事似乎在悄無聲息的向他靠近。
談秋生突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按照地府的劃分,這裏是四殿辦事處的轄區,談秋生猶豫了兩秒,認命地給通訊錄裏的【619】發了條消息。
消息發出去不久,巷子另一邊忽然走來一個撐着黑傘的男人,大熱的天,他穿着一身黑色風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此怪異的打扮卻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
“你來的比我想象中要快。”
黑傘向上揚起一點,露出一張邪肆的臉,男人勾了勾唇角,放緩的聲調裏滲出些許揶揄滋味:“正巧在附近處理事情,就直接過來了,找我有什麽事?”
他戴着手套,指尖貼着傘柄,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
談秋生暗暗在心裏罵了聲“裝X犯”,朝十字路口的方向努努嘴:“那裏最近連續發生了三起車禍,撞死的都是孩子,三人死狀凄慘。”
“你一個地府的工作人員,現在想轉行當人間的交警了?”
“我沒興趣和你打嘴仗,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男人笑了聲,手腕一抖,陽光順着傘面傾瀉下來:“談所長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恭喜還沒說,你這把火就先燒到了我們轄區裏。”
特殊事件事務所的消息還沒有在地府裏宣布,但眼前之人明顯已經知道了這回事。
談秋生沉了沉眸子。
每一個轄區都有不同的工作人員,四殿辦事處駐人間的工作人員正是眼前之人,陸一九。
陸一九比談秋生上任的時間早得多,他是正兒八經的老鬼差,看過滄海桑田,見證了王朝的沒落,同為駐守人間的地府工作人員,談秋生以前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不巧,陸一九是談秋生不喜歡打交道的一類人。
“四殿倒是什麽事都不瞞着你。”
“那是自然。”
陸一九笑意更深,他有一雙淺灰色的眼睛,被陽光一照瞳孔的色澤更淺了,有種很重的混血感,地府裏猜測頗多,不少鬼都說他是個從幾百年前舶來的洋鬼子。
“行了行了,我找你過來不是為了聽你陰陽怪氣的。”談秋生攥緊硬幣,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陸一九,那些車禍的背後恐怕有古怪。”
再一再二不再三,連續三起車禍已經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若是惡鬼索命還好說,可偏偏那馬路上尋不到半點厲鬼的蹤跡。
“我只是好心給你提個醒,你愛管不管。”
陸一九頗為稀奇地哂了聲:“咱倆也算是舊相識了,我一直以為你不樂意往身上攬活,現在看來你對這特殊事件事務所的任命很滿意。”
滿意個屁!
談秋生磨了磨牙根,他的确不願意攬活,之前還因為多管閑事被罰款,本來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可畢竟當了這個破所長,總不能看着麻煩到眼皮子底下了還裝瞎。
談秋生心裏煩躁,瞥了他一眼:“把你這破傘收了,看着煩。”
陸一九悶笑出聲,收了傘,拄在地上:“最近轄區內有不少陰魂失蹤,我沿着線索一路追尋來到這裏,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去查那車禍。”
“陰魂失蹤?”談秋生皺了下眉頭。
人死之後魂歸地府,若是耽擱了很可能會影響魂魄的投胎轉世,這可不是小事情。
“你也知道,這一片的工作人員無緣無故離職,我剛結束手上的事情,就被我們家殿下叫來處理這邊的事情了。”陸一九嘆了口氣,不知想到什麽,又笑了聲,“聽說你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調查工作人員離職一事,看來這次你不能只是給我提個醒了,咱們得一塊查查這車禍。”
談秋生瞬間垮下臉:“地府駐守人間的工作人員之中,你年年業績第一,自個兒還查不了嗎?”
陸一九理直氣壯:“談所長,這本來就是你的職責,憑什麽我幫你查。”
“因為我很忙。”談秋生幽幽地嘆了口氣。
陸一九好奇不已:“你忙什麽?說出來聽聽,興許我能幫你。”
談秋生轉過身,默默盯着巷子裏的垃圾桶,語氣深沉:“我手上有筆大生意,能不能成就缺一陣東風了,你能幫我挖出那陣東風嗎?”
“……挖?”
談秋生點點頭,指着垃圾桶:“沒錯,挖。”
陸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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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談秋生一進門就沖進了衛生間。
洗完澡,換上了幹淨的家居服,談秋生給自己倒了半杯清酒,這才閑适地坐在沙發上,打量起放在紙箱子裏的小狗。
鮮血染紅了雪白的毛皮,小狗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
屍體的狀态比預計的情況好一些,起碼是完整的,沒有四分五裂,沒有皮肉分離,沒有被剔去肉,沒有變成一堆啃剩的骨頭……
不是被狗販子抓走的。
談秋生拿起濕巾,一點點擦着小狗身上的血。
薩摩耶被稱為微笑天使,性情溫和,即使是閉着眼睛,也好像在笑一樣,看起來透着一種傻氣的可愛。
談秋生不自覺地放輕了手上的動作。
小狗被丢在垃圾桶裏兩天了,身上的髒污能擦掉,從垃圾上沾染的臭味卻擦不幹淨,天氣一熱,其中還摻雜着一股腐爛的氣味。
将這樣的屍骨交給那個女生,她怕是會難過得哭個不停吧。
談秋生将濕巾丢進垃圾桶,眉心緊蹙。
地府殡儀館裏的項目很多,其中不乏引導陰魂與活人相見,談秋生以前做過很多次類似的事情,比如讓彌留之際的老人見兒孫一面,比如讓悲傷成疾的活人在夢中與逝去的親友重聚。
對地府的工作人員而言,這不是困難的事情。
不過讓活人見一只狗的魂魄,談秋生沒有做過。
人的情感複雜多樣,給予的對象也很豐富,他曾見過無數珍重寵物的人,卻未曾接受過這樣的委托。
活着的人想見寵物,可寵物未必想見主人。
重逢需要雙方的合意。
談秋生抿了口酒,感覺到酒液在舌尖蔓延出一片冷冽的辛辣。
別墅裏的家具換新了,忘了挂窗簾,從客廳向外看,能看到對面的A單元。
經過符紙的引導,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的鬼氣有條不紊地流向地府,別墅外圍設下的鬼冢屏障變淡了幾分,已經不像昨晚一樣鬼氣森森了。
照這個速度下去,很快就可以抓到那只喜歡偷窺的變态鬼王苗苗了。
談秋生眯了眯眼睛,覺得這麻煩纏身的一天總算有了點好消息。
熾熱的視線黏在後背上,那種癡纏的熱度像是燃燒的薪火,火焰搖曳,稍有不慎就會将人徹底焚毀,根本無法忽視。
啧,還敢偷窺他。
這矮子的膽子比他想象中大多了。
談秋生不爽地晃了晃酒杯,這小變态鬼一日不離開鬼冢,他拿對方就一日沒有辦法,談秋生舔了舔牙尖,将酒一飲而盡:“小變态鬼,遲早火化了你。”
卧室裏有窗簾,談秋生朝窗外看了一眼,提前上了二樓。
剛剛清理了小狗,談秋生重新洗過手才躺上床。
四件套是搬進來的時候一并換的,談秋生一拿到關懷基金立馬下單定制,還加急了,店家今天剛送過來,小碎花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着溫柔可愛的氣息。
不愧是他看中的款式。
談秋生滿意地點點頭,絲毫不覺得他一個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蓋着清新可愛的小碎花被子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沒人知道,被稱為“地府一枝花”的談老板喜好另類,極具少女心,如果傳出去,怕是會在地府裏掀起一陣熱議。
因此杜絕任何人和鬼進他的家門,是談秋生一直堅持的原則。
地府裏常年不見太陽,只有忘川河上漂浮着螢火之燈,沒來人間之前,談秋生喜歡抓着螢火放在紙糊的燈籠裏,夜裏挂在屋梁上,好像星光粲然。
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睡覺時要開一盞小夜燈。
床頭的臺燈是拉繩的,幾十年前的老物件兒,談秋生偶然中得到的,第一眼就覺得喜歡,每次搬家都帶在身邊,這麽多年都沒有膩。
許是時間太久,這個臺燈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紀,光線比市面上的小夜燈暗很多,開了後只有一線昏昏沉沉的光。
沐浴在這一線昏光之中,一整天的疲勞仿佛都被清楚了,談秋生閉上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平緩。
床頭的燈光忽閃,好像星子劃過,在漆黑的夜幕中撕開了一個口子,然後日夜輪換,陽光落在地面上,開出一簇簇火紅的花……
“喝了這碗孟婆湯,忘記一切,你就可以去投胎轉世了。”
“忘記一切,會忘記下雪的樣子嗎?”
“會。”
“那也會忘記哥哥你嗎?”
“我不是你哥哥。”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哥哥,我會忘記你嗎?”
“……會。”
做夢是人的專屬特權,陰魂和鬼差沒有這項能力,因此在聽到第一句話的時候,談秋生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奈河橋的盡頭開了大片的彼岸花,小孩端着湯碗,火紅的花朵在他身後,好似一團凝固的煙火,他仰起頭,面容看不清楚,唯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可我不想忘記你。”
談秋生愣了許久。
熟悉的眉眼又将他拉回了幾十年前,這是1930年,眼前的小孩是他第一次收的魂魄,談秋生至今還記得雪落在掌心的冰涼感覺,也記得他帶着小孩來到奈河橋上所走過的路。
喝了孟婆湯,小孩就會忘記今生的一切,去投胎了。
這是談秋生勾的第一道魂魄,當時還是他領導的十殿特地準許,讓他親自送小孩入輪回,投胎轉世。
記憶會逐漸模糊,談秋生忘記了那孩子的樣子,卻一直記得那一天他們說過的話。
“哥哥,我不想忘記你。”
“我不是你哥哥。”
“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叫你哥哥。”
“……”
在喝下孟婆湯之前,那道小小的魂魄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會記得我嗎?”
“哥哥,如果我忘記了你,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談秋生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流光一瞬,華表千年,曾經沒有給出的答案,卻在經年累月之中由行動作答。
談秋生坐起身,手機上的時間才走到午夜,他擡手擋住眼睛,心中思緒紛雜,一時之間不知該為夢到前塵往事而感慨,還是該為他做了夢而驚訝。
被十殿那烏鴉嘴說中了,他越來越像個人了。
卧室隔壁是書房,一整面牆的書架都被工作資料堆滿了,談秋生看了看,從中找出一本破舊的老文件。
每個鬼差勾過的魂魄都會有記錄,談秋生翻開文件,入目是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談林。
夢裏的那個小孩子,眸光像雪一樣純淨,性格像雲朵一樣柔軟,他明明那麽可愛,那麽聽話,卻有着一個近乎冰冷的名字。
是由父母的姓氏組成的名字。
在地府裏,為了方便鬼差們登記,夭亡的孩子和無名無姓的孤兒會用父母雙方的姓氏作為名字,或許這不能算作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在他們踏入新的輪回之前,這個代號将在生死簿上與他們的壽命并排。
那個孩子眼盲,一出生就被抛棄了。
談秋生摩挲着紙頁,又想起那雙柔軟幹淨的大眼睛。
或許鬼差也有初戀情結,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勾過無數道魂魄,卻一直無法忘記這只偷偷逃走,一口一個“哥哥”叫他的小鬼。
“篤篤篤——”
敲門聲驟然響起,談秋生回過神來,皺了下眉頭。
大半夜怎麽會有人敲門?
陰風呼嘯,窗外一片潑墨似的陰沉,談秋生心裏一緊,看着手腕上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的勾魂索,猛地合上文件。
如果敲門的不是人……
談秋生眸光一凜,眨眼間便來到了別墅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