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睡前故事

睡前故事

談秋生心事重重, 連陶程跟着他進了卧室都沒注意到,直到床上多了個冰冰涼涼的柔軟軀體,他才驚訝出聲。

“你怎麽又來了?”

說好的分床睡保胎呢?

談秋生靠着床頭, 默默将睡衣扣子扣到最上面。

許是知道出爾反爾非大丈夫所為,陶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笑得很甜:“時間還早, 我睡不着, 所以來找你聊會兒天。”

見談秋生想拒絕, 他連忙掀開衣服露出白白軟軟的肚子:“是寶寶說要找你的!”

談秋生:“……”

陶程這不是假孕, 這是揣了個萬能借口吧。

“想聊什麽?”

陶程盤着腿,苦思冥想了半天, 一拍大腿:“我想聽睡前故事, 你給我講, 要把我和我們的寶寶哄睡着。”

“……”

活了這麽多年, 談秋生自覺見識過了人間種種,能夠逍遙自在, 遇事淡然處之, 但陶程總有辦法讓他維持的平靜表面打破。

哄睡。

談老板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

“我不會講故事,也不會哄人, 你要是不困, 可以去客廳看電視。”

自從看過電影之後,家裏的百寸液晶電視就發揮了作用,陶程吃完飯總喜歡看一會兒動畫片。

這兩天看的是哆啦A夢, 陶程很喜歡那個擁有神奇口袋的藍胖子。

談秋生正欲起身, 就被撲上來的小鬼王抱住了, 陶程的兩條胳膊環在他腰上,纖細白皙, 能夠看到薄薄皮膚下的淡青色血管。

有一股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生機感。

談秋生放松身體,敲了敲陶程的手背,他連指甲都長得很可愛,圓潤小巧,白裏透粉:“松手。”

不知道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的,陶程的身體發生了緩慢的變化,身高、膚色、氣質……很多方面都變了,越來越趨近于一個活人。

指尖相觸,談秋生感覺到不似以前的冰涼。

十一月底,這時候還不太冷,偶爾下一點薄雪,也很快就會融化。

他總會将陶程比作雪,如今雪在慢慢融化。

陶程哼哼唧唧,抱得更緊了些:“你不會可以學嘛,我不想一個人看電視,就想聽你講故事,談秋生~哥哥~求求你啦~”

談秋生:“……”

詭計多端的小鬼王,就會撒嬌!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談秋生暗暗下定決定,他絕不能松口,若是輕易就如了陶程的意,日後這小鬼王還不得爬到他頭頂上去。

于是十分鐘之後,客廳燈光大亮,談秋生和陶程分坐在沙發兩邊,大眼瞪小眼。

電視上播放着哆啦A夢的動畫片,藍胖子從口袋裏掏出竹蜻蜓分發給大雄、靜香、胖虎和小夫,衆人一起飛上了天。

談秋生微仰着下巴,指指電視:“我陪你看,現在可以了嗎?”

陶程扁了扁嘴,看看電視又看看他:“勉強湊合一下吧。”

“……我湊合?”

陶程搖搖頭:“不,我說的是動畫片,湊湊合合吧,每天就是小打小鬧的,真幼稚,不過看在你喜歡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陪你一起看幾集吧。”

談秋生一陣無語,說的好像是他要看動畫片一樣。

“不用勉強,我給你換個不是小打小鬧的。”

談秋生勾了勾唇角,拿起遙控器點播,影片一開始,詭異驚悚的BGM便從音響裏流淌出來,循環充斥在整棟別墅裏。

陶程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抱枕,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這是什麽?”

“鬼片。”談秋生扔下遙控器,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是全天下最吓人的小鬼,應該不會害怕看恐怖片吧,這片子的主人公叫貞子,和你一樣,也是鬼。”

鬼片?和我一樣?

陶程心裏一松,又精神抖擻起來:“我,我一個鬼怎麽可能還會怕鬼,我就是第一次看,覺得稀奇,你才不要怕才對。”

《午夜兇鈴》是比較經典的鬼片,談秋生點播的是日版的,畫風壓抑,一開始沒有太吓人的鏡頭,氣氛一層層渲染,重頭戲還在貞子從電視機裏爬出來和她突然擡起頭的時候,

談秋生收了十幾年的魂魄,恰好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他見識過1930年的大動蕩,親身經歷過戰火硝煙,看着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遍布血肉殘軀,又等到正道的光遍布神州大地,春風一吹,改革開放,人間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剛來人間駐守的時候,彩色電視機正好普及,不像現在的液晶電視一樣輕薄,大屁股電視機還得配合鍋蓋天線來使用。

身為地府鬼差,談秋生對世人如何猜測幻想鬼十分好奇,特地搜羅了很多鬼片來看。

可惜人人談鬼色變,鬼片中塑造的鬼大多面目醜陋駭人,行事兇惡,經常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最後的下場大多是不得善終。

這和談秋生所看到的大為不同,自那之後他就不愛看鬼片了。

人們總不願意聽到關于自己的壞話,就連鬼差也不例外,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又有幾人能毫不在意,大膽去走屬于他們的夜路。

談秋生支着額角,眼底閃過一絲冷色。

陶程看電影很專心,他聽不懂日文,只能依靠畫面大體猜出影片講了什麽:“談秋生,我怎麽覺得這個電影不太對勁……”

他覺得那披頭散發的白衣女鬼和他并不像。

特地設計的畫面能夠勾出心底最深的恐懼,再加上驚悚的BGM,很容易就可以把人拉進渲染好的恐怖氛圍之中。

陶程不自覺屏住了呼吸,懷裏的抱枕已經快被他撕碎了。

為了沉浸式觀影,談秋生把客廳裏的燈關了,此時整個別墅都處于昏暗的環境中,唯一的光源就是電視上散發出來的幽光,陰森森的。

“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談秋生嘴角含笑,他能夠在黑暗中視物,将陶程緊張的小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誰說我怕,怕怕了!我一點都不怕!”

“哦,哦哦,是嗎?”

都吓成小結巴了,還嘴硬。

談秋生側坐在沙發上,半個眼神都沒有分給電影,饒有興致地盯着陶程。

幾百年前的老電影,劇情他都倒背如流了,甚至記得貞子從電視裏爬出來在幾分幾秒,他早就膩了,還不如欣賞欣賞小鬼王害怕卻故作鎮定的慌亂模樣。

四周的鬼氣浮動不安,陶程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情都被透露幹淨了。

談秋生忍着笑,屈指刮了刮眉骨。

小鬼王還能坐多久,十分鐘?五分鐘?三分鐘?

再過一分鐘就到經典畫面了,陶程應該堅持不了三分鐘。

萬裏挑一培養出來的鬼王苗苗,膽子竟然這麽小,看個鬼片都瑟瑟發抖,要是傳出去了,恐怕會被鬼笑掉大牙吧。

談秋生已經做好了準備,默默在心裏倒數:五、四、三、二、一——

“啊!”

尖叫聲乍響,房頂都要被掀飛了。

冰冰涼涼的小炮彈嗖的一下砸進懷裏,談秋生悶哼一聲,胸前的衣服被攥緊,陶程埋在他胸膛上,渾身抖若篩糠,叫得撕心裂肺:“鬼鬼鬼——有鬼啊!”

談秋生偏開頭,努力憋笑。

“談秋生,鬼,鬼從電視裏鑽出來了!”

“至于嗎?她是人假扮的鬼,你個真鬼還怕冒牌貨?”

他高估陶程了,這膽子比小白還小。

地府殡儀館裏的工作不多,小白閑着沒事幹的時候就喜歡看鬼片,他不看其他片子,只鐘愛鬼片,越吓人的越喜歡。

談秋生以前問過原因,小白的回答是:“我要學習怎麽做一個合格的鬼。”

小白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就連記憶也是一片空白,不管願不願意,他終其一生都只能留在地府裏,當一只孤魂野鬼。

但他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而失落過,反而幹勁滿滿,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能令人聞風喪膽的厲鬼。

沒錯,厲鬼。

談秋生想起這事就頭疼,地府殡儀館裏有火化服務,是除了十八層地獄以外唯一被許可焚燒魂魄的地方,如果有魂魄不願意投胎轉世,也不想受無間地獄的折磨,可以選擇這項服務。

火化魂魄,能夠令人魂飛魄散,和人間的安樂死差不多。

小白最喜歡幹的工作就是火化陰魂,據他所言,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可怕,很像窮兇極惡的厲鬼。

可事情的真相就是,小白是個腦子不好的傻白甜,智商和陶程差不多。

談秋生拍了拍陶程的後背,掌心貼着他的後頸,有一搭沒一搭地撓着:“我這就把電視關了,不用怕。”

“不許關!”

電視關了,貞子就會從裏面爬出來。

客廳裏很安靜,陶程緊緊閉着眼睛,身下是談秋生寬厚的胸膛,他能聽到咚咚咚的心跳聲,從皮膚下面傳來,熱烈而鮮明。

是屬于談秋生的心跳聲。

所有的害怕都被趕走了,世界上只剩下了這一種聲音——咚!咚!咚!

仿佛直接敲在他的耳朵上,陶程呼吸發緊,臉上又熱又燙,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我不怕,誰說我怕了,我,我抱你是……是因為你害怕,那鬼看起來挺吓人的,你一個大活人肯定會怕。”

讓他在談秋生面前露怯,比殺了他還難受。

小鬼王嘴硬得很。

“我怕?”

談秋生輕哂了聲,按在他後頸上的手繞到前面,捏着陶程的下巴将他的臉轉向電視。

貞子從電視裏鑽出來的畫面已經過去了,影片又恢複到了那種朦胧壓抑的氛圍之中,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陶程的心定了定,他稍稍坐直了身子,但還是不敢從談秋生的懷裏下來:“你不用怕,我可是真的鬼,怎麽會怕假的——鬼啊!”

不知為何電影的畫面突然倒退,回到了貞子從電視裏鑽出來那一秒。

液晶大屏和影片中的電視機重合,電影的特殊運鏡手法令人身臨其境,披頭散發的白衣貞子噌的一下蹿了過來,就像是要從電影裏爬出來一樣。

陶程滿腦子都是這個畫面,貞子在他面前,擡起頭……啊啊啊!

陶程渾身一哆嗦,使勁往談秋生身上貼,恨不得掀開他的睡衣鑽進去:“談秋生,談秋生,談秋生……”

他被吓傻了似的,不知道說什麽,只能一個勁兒地念叨着談秋生的名字。

一聲接着一聲,軟乎乎的,帶着點鼻音,聽起來悶悶的。

談秋生臉上的笑容僵住:“哭了?”

他只是看小孩嘚瑟有意思,想逗一逗,沒想到會把陶程吓哭。

啧,玩大了。

談秋生臉上閃過一絲懊惱,他放下遙控器,抱着陶程站起身,往卧室走去,身後的電視沒有關,繼續播放着無人觀看的《午夜兇鈴》。

小臺燈的光太暗,談秋生開了大燈,一瞬間卧室裏亮如白晝。

陶程還是不肯撒手,死死地黏在他身上,談秋生沒辦法,只能抱着這個會自動降溫的人形大抱枕上了床:“好了,我把門關上了,不用怕,看不到電視了。”

陶程憋着嘴不說話,将臉埋在他胸口裝死,滿心沮喪。

太丢鬼了。

他剛剛竟然被吓哭了,完了完了,肯定會被談秋生嘲笑的。

一想到他在談秋生心目中的偉岸形象會徹底崩塌,陶程的心情就更不好了,整個人身上都散發着喪氣。

就這樣吧,別管他了,讓他在談秋生懷裏自生自滅吧。

還有個溫暖的胸膛可以靠,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還害怕?”

談秋生人麻了,誰能告訴他該怎麽安撫被吓到的小孩,地府鬼差上崗前的培訓裏也沒提過這茬啊。

要不現在去給陶程熱杯牛奶?

不行不行,陶程根本不撒手,現在帶他去廚房會路過客廳,那豈不是又要看到電視。

談秋生看了看懷裏白茫茫的腦袋,暗自在心裏嘆了口氣,好想穿越回十分鐘之前,把那個偷偷用遙控器調電影的自己揍一頓。

“別哭了,我給你講睡前故事,哄你睡覺,好不好?”

陶程耳朵一動,将“我才沒哭”幾個字咽了回去,小聲道:“好。”

呼,可算有反應了。

談秋生松了口氣,捏捏陶程的後頸,慢條斯理地講道:“人世間有無數生靈,人、鬼、妖……我給你講一個關于妖的故事吧。”

“故事的最初,源自一塊餅。”

————

初春,大雪封山。

今年倒春寒格外嚴重,陽春三月忽然下起了大雪,上京趕考的書生迫不得已停下趕路,在破廟中歇腳。

廟荒廢了許久,石像都損毀了,只剩下半截身子,四面門窗殘缺不全,外面下着大雪,寒風呼呼往廟裏刮,夾雜着雪片。

書生搓着手,把破廟裏的枯枝朽木堆在一起,生起火堆。

遇上這種反常的天氣,進京的日子恐怕又要推遲了。

書生嘆了口氣,一邊烤火,一邊将書箱裏的東西拿出來,除了書,他還帶了一些幹糧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天氣不好,烙的餅都凍硬了。

書生撿了塊瓦片,用雪搓洗了兩遍,又盛了些幹淨的雪放在火上烤。

等下有了熱湯,就可以就着把餅吃了。

四周荒無人煙,他一路走來沒看到村落,這破廟也不知是何人建造的,初見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在深山老林裏竟發現了個避風所。

書生掰着餅,感慨自己運氣好。

天色漸晚,雪還沒有停下的跡象,書生喝了口煮開的雪水,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了,忽然廟外傳來一聲巨響,書生心裏一緊,連忙放下東西,匆匆走到廟門口。

山林茂盛,樹上覆蓋着厚厚的一層積雪,一眼看去盡是白茫茫一片,唯獨破廟門口的樹上光禿禿的,雪都被抖落了,地上有幾個深深淺淺的印子,巴掌大小。

梅花印,一連串,從樹下延伸到破廟,然後就消失了。

深山老林裏常有猛獸出沒,莫不是……

書生心裏一驚,警惕地打量着廟外,生怕從哪裏突然蹿出個張着血盆大口的大家夥。

廟裏一陣窸窸窣窣,瓦片碎裂的脆響聲伴随着一聲驚呼從身後傳來,書生後背發涼,猛地轉過身,入目是一團雪似的毛茸茸。

“狐貍?”

兩只後腿着地,前爪抓着餅在啃的狐貍。

裝着雪水的瓦片摔碎了,就在狐貍腳邊,那裏濕淋淋的一片,還有幾個深色的梅花印。

原來不是猛獸,只是一只狐貍,書生盯着那印跡,提起的心慢慢落回了肚子裏:“是你啊。”

狐貍足足有半人高,蓬松的大尾巴占了身體的一半,油光水滑的,皮毛很順,見書生看過來,那狐貍尾巴正不安地搖晃着。

“不是我不是我!”

書生呆住,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狐貍,狐貍說人話了!

好消息:不是能吃人的猛獸。

壞消息:是不知道會不會吃人的妖怪。

書生大腦一片空白,直勾勾地盯着狐貍,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狐貍被看得心虛,把餅往懷裏藏了藏,它腹部的毛比較短,但也很厚,兩只爪爪一揣就看不見餅的影子了:“好吧,是我不小心摔碎的,誰讓它那麽燙,我的爪子都要被燙掉了。”

狐貍的聲音軟軟的,介于幼童和少年之間,它好像不經常說人話,咬字很怪,語速也很慢。

耳邊都是狐貍的聲音,茫茫大雪好似變成了大狐貍,朝着他撲了過來。

完了,要被吃了。

書生兩眼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

“然後呢?”

陶程正聽到興頭上,眨巴着圓溜溜的大眼睛,臉上看不出一絲害怕。

“然後啊……”

後面的故事他還沒編出來呢。

談秋生把滿臉期待的小鬼王塞進被窩裏,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今天的睡前故事已經講完了,想知道後面的故事就閉上眼睛,乖乖睡覺,等明天晚上我再給你講。”

陶程恹恹的嘆了口氣,眼巴巴地看着他:“要等到明天晚上啊,不能今晚講完嗎?”

“不能。”

“嗚。”

“不許哭。”

陶程眼睛一轉,扁着嘴抽抽搭搭地威脅:“我害怕,我被那個假鬼吓到了,不聽完狐妖的故事睡不着覺,你不給我講我就哭,鬼哭起來很可怕的。”

“是嗎?”談秋生笑吟吟地伸出手,捏着他的下巴轉了轉,好整以暇道,“那你哭吧,我看看有多可怕。”

陶程:“……”

你不按套路出牌!

剛剛還溫溫柔柔地哄人,轉臉就變了。

“我真的哭了,你再不講,我真的真的哭了啊!”

“哭。”

談秋生拍拍他的臉,好似個登徒浪子在調戲人,笑得促狹又輕佻:“我忽然覺得你這張臉長得……嗯,挺适合哭的,你快哭一個,讓大爺我看看有沒有看走眼。”

白白軟軟的,一哭起來眼角鼻尖都泛起漂亮的紅暈,就連嗓音都會變得糯糯的……

後悔了。

哄什麽哄,剛才就該讓陶程繼續哭的。

“怎麽還不哭?”

談秋生捏完臉又去捏耳朵,陶程的耳垂肉肉的,捏起來很軟。

小鬼王全身上下都是軟乎乎的,就連脾氣也是,逞兇都像撒嬌,完全沒有威脅人的架勢。

“你,你欺負我!”陶程又氣又惱,嗷嗚一口咬住了談秋生的手指。

咬的不重,跟叼着似的,談秋生垂着眸子,能感覺到陶程小小的牙尖抵在他的指腹上,沒有想象中鋒利,濕潤冰涼,讓他想起剛從蚌殼裏開出來的珍珠。

是一顆開早了的珍珠,本該在蚌殼裏多磨砺一段時間,打磨得光滑圓潤,不該像現在一樣保有棱角。

不過有棱角也不盡然是壞事,偏離了千篇一律,恰好成為了獨一無二。

談秋生抽出手指,濕潤的舌尖不小心在指腹上蹭過,留下一點濕痕,他盯着那點瑩亮的水光看了看,忽然翻身坐起來。

“談秋生!”陶程神色驚慌,想抓住他,又突然縮回手,“我不是故意要吃你的,我,我……你別怕我。”

故事好像成了真。

白毛陶狐貍驚慌失措地搖着尾巴,和談書生解釋。

談書生沒有害怕暈倒,他專心致志地擦着手上的水漬,一聲不吭,不知道在想什麽。

等待宣判的陶狐貍惴惴不安:“我不逼你講故事了,我們睡覺,睡覺好不好?”

談秋生扔了紙巾,轉過身,黑瞳裏流光沉沉,看得陶程一陣心悸,結結巴巴:“談,談秋生?”

“大雪封山,狐貍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它吃完餅還是餓,見書生暈過去了,就把他一并吃了。”談秋生勾起一點笑,輕飄飄道,“故事講完了,現在可以睡覺了嗎?”

陶程:“……”

陶程:“???”

小鬼王愣了兩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

冷戰開始得猝不及防,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電影循環播放了一晚上,談秋生關了電視,發現往日裏黏着他的小尾巴不見了,平時絕不會錯過每一頓飯的陶程破天荒的窩在房間裏。

談秋生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不由得失笑,在他床上抱着他的胳膊睡了大半夜,天亮了才想起要冷戰,這反射弧會不會太長了些?

更不必說陶程霸占了他的床,關的是他的門。

談秋生端來熱牛奶,敲了敲門:“我去上班了,早飯給你放在門口。”

沒有動靜。

談秋生也不在意,他現在巴不得和陶程拉開距離,昨晚那一口像下了蠱,讓他心緒大亂,故意把故事講死,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

如果繼續和陶程親近下去,鬼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沒有急着上班,談秋生出門後隐了身,悄悄來到窗戶前,透過玻璃,他看到卧室的門拉開一條小縫,陶程探出頭來看了看,将地上的早飯端了起來。

沒有去客廳吃,似乎是昨晚的鬼片給他留下心理陰影了,陶程端着東西回了卧室。

談秋生想起他那狗狗祟祟的樣子就好笑,上班的時候還不忘拿着手機看監控,在看到陶程在他的床上吃東西時,待人溫和的談老板罵了句髒話。

可着勁兒嚯嚯別人的卧室,怎麽不去樓上的主卧裏折騰?

哦,不敢出門。

去樓上要路過客廳,客廳裏的大電視是個可能會爬出貞子的危險東西。

“噗哈哈哈哈……”

十殿渾身一悚,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他看什麽呢,笑得那麽變态?”

“還能是什麽,他家的小可愛鬼呗。”陸一九随口道,不知想到什麽,他臉上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一早上來了就捧着手機傻笑,我剛剛瞄了一眼,好像在看監控,在住的地方裝監控情有可原,但睡覺的卧室都裝了,多少有點變态了。”

“談秋生嘛,本來就是變态,都能搞大別人肚子,裝個監控不奇怪。”

話音剛落,一支筆就飛了過來,直中十殿的腦袋。

被議論的某人不知何時放下了手機,笑眯眯地看着氣急敗壞跳腳的十殿,親切問候:“我這兩天忙着打報告,忽然想到咱倆還有筆賬沒有算,正好現在無事,算一算?”

強制開鬼門要補的材料很繁瑣,談秋生補得火大,又想起害他受罰的罪魁禍首了。

要不是十殿,他根本不會被限制開鬼門一個月,要不是為了找十殿,他根本不會被陶程騙去普藍裏斯大酒店,之後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了。

爆炸不會發生,在爆炸事故中死的人或許也不會死。

談秋生倏地收斂了笑意,姜明的死或許不是因為幕後之人有所察覺,想毀滅車禍案的線索,姜明很可能是因為他和陶程誤打誤撞進了普藍裏斯酒店地下的實驗室而死的。

車禍的事情和普藍裏斯有什麽關系?幕後之人會不會與C氏集團有聯系?

那幾塊令陶程發狂的骨頭又是什麽?

最近發生的怪事像一塊塊散落的空白拼圖,看上去毫無關系,但因為陶程陰差陽錯地出手,拼圖上逐漸浮現出特殊的圖案。

談秋生有預感,那幾塊骨頭就是鑰匙,能夠把拼圖拼起來,也能夠解開目前他們遇到的所有謎團。

只是不知道,陶程在這迷局之中又扮演着什麽角色。

“算什麽賬?”十殿狐疑地打量着他,“爬床的事已經說過了,我承認不應該撺掇陶程,但誰知道他會把小說當真。”

見談秋生不作聲,十殿又不甘心地嘀咕:“小說也不一定是假的,萬一他真懷了呢。”

地府的小霸王被親爹胖揍了一頓,歪了的思想依舊沒有掰正,還是不相信男鬼沒有帶球跑的可能。

談秋生冷笑一聲:“他要是真懷了,我把你炖了給他補身體。”

十殿:“……”

陸一九看戲看得津津有味,聞言把剩下的吐司片塞給十殿:“你看看你骨瘦如柴的,多吃點,吃胖一點,這樣才能多炖幾碗湯。”

“陸一九你大爺的!”十殿出離憤怒,“你們兩個都是狗吧?!”

被四殿勒令不許亂跑,十殿重重地摔上了休息室的門,陸一九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走到桌邊:“關于車禍的案子,你手上是不是有其他的線索?”

談秋生目光一凜,擡起頭。

陸一九聳聳肩,一臉無辜:“你別這麽看着我,我就是聽說地府裏有人四處打聽和人間異院相關的消息,順手查了查,發現這人竟然是你的員工。”

之前剛搬進梧桐苑的時候,他的确讓小白查過很多東西,其中也包括人間異院那樁醜聞。

談秋生拿不清陸一九的态度,索性按兵不動:“所以呢?”

“所以我就有些好奇,關注了一下你的員工,發現他最近在查的事情很有趣。”陸一九微微低着頭,笑得純良,“普藍裏斯大酒店,你什麽時候對這種銷金窟感興趣了?”

“瞧你說的這話,那是我不感興趣嗎?”談秋生語氣嘲弄,“我要不是個兢兢業業的地府鬼差,拿着那點微薄的工資,而是身價幾百億,那我肯定整天都泡在銷金窟裏,左擁右抱,醉生夢死。”

“左擁右抱?不怕你的小可愛鬼吃醋?”陸一九打趣道。

談秋生輕咳了聲,擰眉:“我跟陶程之間清清白白,不是那種關系,小孩子不懂事,你怎麽也跟着胡鬧。”

不是那種關系,會為了他動怒,和十殿動手?

陸一九也不拆穿,從善如流地“嗯”了聲:“狗販子姜明是普藍裏斯大酒店的臨時工,之前調查只知道他死于非命,壽數與生死簿上不符,因為你的員工,我又仔細查了一遍,發現他死于地下停車場的爆炸。”

姜明是普藍裏斯的員工,被查到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沒想到陸一九的動作會這麽快。

談秋生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繼續。

“在爆炸發生前一個小時,你和陶程去過普藍裏斯酒店。”陸一九俯下身直視着談秋生,壓低聲音問道,“談老板,你帶着和你不是那種關系的陶程去酒店幹什麽,你們兩個之間清清白白,應該不是去開房的吧?”

“……”

要麽承認開房,要麽講出真相。

陸一九好謀算,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談秋生懶懶散散地往後一躺,攤手:“不好意思,是去開房的哦,我們還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不裝了,他攤牌了。

在陰陽鬼市逛了一夜怎麽能不算美妙呢?

談秋生最讨厭被威脅,最煩陸一九這種彎彎繞繞的黑心蜂窩煤,故意道:“可惜房沒開成,在地下車庫裏車震了一把,挺刺激的,像你這樣的孤寡老鬼這輩子應該都體會不到這種滋味。”

陸一九的臉色變了變,看起來有些不爽,談秋生心滿意足,陸一九不爽他就爽了。

胡言亂語不愧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手段。

休息室的門被撞開,十殿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你輸了,今晚帶我去酒吧!”

談秋生:“?”

陸一九輕哼了聲:“還以為談老板為人內斂,想不到竟然玩得這麽開,車震诶,真新鮮。”

“……這是怎麽回事?”

“我和陸一九打了個賭,賭你會不會承認自己老牛吃嫩草,結果就是他輸了。”十殿得意洋洋,“變态得手後怎麽可能不炫耀,我就知道你忍不住,啧啧啧,車震,談秋生你比我想的還會玩。”

“……”

談秋生臉上的笑容碎掉了。

有病吧你們!

陸一九好像對姜明和普藍裏斯的事情不感興趣,跟十殿一起讨論下班後去哪個酒吧,談秋生越想越氣悶,合着陸一九咄咄逼人就是為了個賭注。

剛才的試探全都是無心之舉嗎?

談秋生眸色微沉:“你不想知道姜明的事情嗎?”

陸一九歪了歪頭:“姜明已經死了,這件事無非有兩個可能:他偷狗是巧合,命不好被爆炸波及,一切和普藍裏斯沒有關系;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人授意,車禍的背後牽扯到普藍裏斯。”

他停頓了一下,笑笑:“看談老板的反應,應該是後者了。”

談秋生揉了揉眉心,長嘆一聲:“老狐貍。”

“不敢當不敢當,不過是比談老板多活了些許時日,多見識了一下這世間的腌臜。”陸一九謙虛地擺擺手,話鋒一轉,“我還有一事不明,請談老板賜教。”

“什麽事?”

“姜明的死是因為車禍,還是另有原因?”

談秋生怔了下,搖搖頭:“這個問題我給不了你答案。”

“是給不了,還是不願意給?”陸一九笑了笑,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指甲大小的芯片抛給他,狀似随意道,“談老板,下次找刺激的時候記得毀滅證據,別讓人留下車震的把柄。”

談秋生渾身一震。

毫無疑問,這芯片裏裝的是普藍裏斯酒店地下車庫的監控錄像。

那個他沒來得及處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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