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苦
苦
皇姓不多見, 談秋生認識的人裏只有皇半仙兒一個。
這人闖進了清淨山,背着十七個天師牌位,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談秋生皺了下眉頭, 第一反應是皇半仙兒騙他,皇半仙兒是清淨山第三代的內門弟子, 怎麽可能單槍匹馬闖上山?怎麽會被以多欺少打出來?
都是謊言。
談秋生磨了磨後槽牙, 可恨的是他全都信了。
還有那戴在周景融手上的手串, 什麽外派的活兒, 分明就是自家道觀的任務。
談秋生撚了撚指尖, 敢情那些年他吃的不是鹵牛肉,都是皇半仙兒這缺德玩意兒的套路!
“談老板, 你可得幫幫我。”皇半仙兒搓了搓手, 擠出一絲笑, “看在我寄了一大箱贈, 咳咳,一大箱珍貴體驗裝接濟你的份上。”
呵呵, 你還有臉提這茬。
談秋生想起那一箱子安全套就頭疼, 他現在想把皇半仙兒片成片,再放進地府殡儀館的大火化爐裏, 燒上個七七四十九天。
——烤坑貨。
十八層地獄裏最出名的美食。
皇半仙兒渾然不覺, 熱切道:“談老板,我這人生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他一臉玩笑模樣,明明是在調侃, 可眼底全是血絲, 顯出幾分猙獰。
談秋生的臉色沉了沉, 輕嗤道:“不想笑就別笑,我還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死德性, 你這模樣像是在提前給自己哭喪。”
“……”
皇半仙兒的傷感一下子憋了回去,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多年不見,你真是越發尖酸刻薄了。”
“彼此彼此,你的臉皮也越來越厚了。”談秋生語氣涼涼的,“也越來越喜歡找死。”
“人這一生總要找一次死,不管是為了什麽人還是事。”說這話的時候,皇半仙兒看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牌位,表情滄桑。
談秋生心中一動,剛準備開口,這人就拍拍他的肩膀:“忘了你不是人,怪胎是體會不了這種高深道理的。”
“……怪胎不僅體會不了,怪胎還喜歡袖手旁觀。”談秋生罵罵咧咧,在幫忙之前,先照着皇半仙兒的後背來了一巴掌,打得很重,要是個普通人魂魄都能飄出來。
周圍的天師們驚掉了下巴,這鬼差真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殺人的嗎?
陶程還在外面等着,談秋生沒有繼續浪費時間,揮手穩住牌位:“時間間隔太久了,幾百年早就不知道輪回投胎多少次了,我只能試一試,或許可以将附帶在這些牌位上的一縷陰魂召喚出來。”
皇半仙兒難掩激動:“只要能再見到他們就好,就算只有一縷魂魄也沒關系。”
他獨自漂泊了幾百年,不敢回頭看當年的事,随身攜帶的牌位是支撐他活下去的東西,如果有機會見見故去的師友,無論是什麽形式,他都甘之如饴。
談秋生暗嘆一聲,像皇半仙兒這樣灑脫的人都幸免不了,囿于幾百年前的師友情誼之中,果真情之一字如刀劍,是世間最能傷人的利器。
鬼差可以引召陰魂,這是他們具有的特殊能力,只要沒有魂飛魄散,都可以引來。
談秋生一出手,那漂浮的牌位立刻震動起來,有淡紅色的血氣勾連成線,漂浮在三清殿前,當着三位道教祖師的面,緩緩形成十六個虛渺的人形。
談秋生驚訝地“咦”了聲,本以為時隔百年魂魄早已投胎轉世,引不來魂魄,誰知這些牌位上竟然還留存着死去天師的大半魂靈。
人有三魂七魄,這些天師都有雙魂六魄留存于世間。
一魂一魄無法/輪回轉世,這代表他們都沒有再投過胎。
忘川河裏萬鬼飄零,皇半仙兒渴望見到的師兄弟們或許一直留在冰冷的河水之中,等待着和他再見面的那一日,等待着重回清淨山的那一天。
談秋生心中哀嘆,看了看皇半仙兒,正打算安慰幾句,忽然見他變了臉色:“除了師父的魂魄不在,其他人都少了生魂。”
生魂又名胎光,主宰生命氣息,如果這個魂丢了,人就活不成了。
經皇半仙兒一提,談秋生也覺出不對勁了,就算是少了魂魄,總不能這麽多人都沒了生魂吧?
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談秋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這些天師生前就缺失了生魂,然後滞留于忘川河中,無法轉世投胎。
“看這魂魄的狀态,與其說是為護山而亡,更像是在此之前就受了重創。”
他們能看出來的,自然不會逃過老天師的眼。
本是來訴冤讨回公道的,但事情的結果遠超想象,此事牽扯到天師盟和清淨山的舊怨,一時間沒人吱聲,四周鴉雀無聲,氣氛變得古怪而微妙。
生前少了生魂,人是活不長的,倘若死因如此,那當年護山之事或許另有內情。
皇半仙兒牙齒咬得咯咯響:“談秋生,幫我問一問他們,寅醜年,人間異院禍端突生,致使妖邪厲鬼攻上天師盟,我的師父和師兄弟們是因為守護清淨山而死,還是……被人謀害?”
寅醜年,天下大亂。
清淨山掌門歸鶴率第三代弟子迎戰厲鬼,為護清淨山而亡,師門一十七人皆死于非命,第三代弟子中只有白王因不在山上而逃過一劫。
但這只是皇半仙兒認為的真相。
流傳于世間的版本是,人間異院的院長變節,聯合了清淨山掌門歸鶴與衆弟子,率領無數妖邪厲鬼禍亂人間,意圖滅絕天師盟,後被其他駐地趕來的天師打敗,清淨山掌門歸鶴和十六名弟子都死于此戰,被劃出了天師盟。
所以在天師名冊上,第三代弟子盡皆被朱筆除名。
人間異院的事情被地府壓下去了,那位院長和歸鶴被認定為這場動亂的罪魁禍首,院長畏罪自殺,歸鶴在戰亂中被挫骨揚灰,這也是只引來十六位弟子魂魄的原因。
事後天師盟來人接管了清淨山,歸鶴一脈弟子斷絕,清淨山正式被其他天師掌管。
所以如今的清淨山,并不是皇半仙兒拜過師敬過茶的那一脈了。
一道道陰魂漂浮在半空,都是百年未見的師門故人,皇半仙兒五內俱焚,幾欲昏厥,他一直以為是有人故意污蔑他的師門,天師盟有內鬼,或許是整個天師盟聯合起來,想借此機會霸占清淨山。
當年是盛世王朝,清淨山雖然是天師盟的一部分,但其與人間異院親近,甚至連山門大名都是皇家禦賜,無上榮寵,羨煞旁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天師盟內有很多人眼紅。
師父和師兄弟已經撒手人寰,清淨山也被強占,縱使将真相公布又有何用?
遲到的公道太輕賤,抵不過肮髒世間的污蔑。
所以此後百年,皇半仙兒便與天師盟一刀兩斷了。直到牌位異動,他才發現師兄弟們并未輪回轉世,他們一直在被困在寅醜年。
于是再回清淨山,他要為師門讨回遲了幾百年的公道。
“談秋生,幫我問。”
眼下的情況,需要真相已經的不僅僅是眼前這些後代天師了,還有他。
皇半仙兒指尖發顫:“護山大陣沒有阻攔我,祖師爺都為我們開了山門,我師門一脈怎會勾結妖邪……我要知道當年的事,我要知道是誰害了他們!”
他定然要手刃罪魁禍首,縱使對方重新投胎了,他也要找到轉世,此仇至死不休!
談秋生眉頭擰得死緊,方才皇半仙兒突然提到人間異院的舊事,他才發現寅醜年就是665年前,那樁震動人間和地府的醜聞發生的時候。
而讓皇半仙兒耿耿于懷的舊事,恰恰與秘密調查組重新啓封的人間異院一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當初陸一九問他希不希望此案反轉,他說不希望,因為遲到的正義根本稱不上正義。可看着眼前幾近瘋魔的皇半仙兒,談秋生忽然改變了想法,就算遲到了,也有人在等着這份正義,一如皇半仙兒,一如這十六位徘徊在忘川無法轉世的天師。
遲到的正義,也有意義。
談秋生站直身子,周身的氣勢變得肅穆:“陰魂聽召,說出你們的死因。”
風停雲止,香火煙氣從三清殿中飄出來,十六道魂魄茫然地站在原地,沒人言語。
皇半仙兒急切道:“大師兄,你說啊,是誰害了你們,你告訴我……師兄,你告訴我,師弟你說,你們說話啊……”
“他們說不了。”老天師眉心緊皺,語氣也很沉,“他們缺失的一魄是伏矢,主管意識,如今雖能被召來,但怕是已經記不得當年發生的事了。”
生魂主生命,無法投胎轉世,伏矢主意識,無法說明真相。
如果說是巧合,那也太不現實了,看來當年之事的确另有內情,老天師暗自思忖,能在百年之前預料到今日,布局之嚴謹,可見這幕後之人的心思毒辣。
此事要盡快禀明天師盟。
皇半仙兒目眦盡裂,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老天師和談秋生使了個眼色,雙方不動聲色的達成了共識,談秋生一個手刀砍在皇半仙兒後頸上。
“人我帶走了。”
老天師制止道:“牌位留下。”
事關天師盟,得留下證據。
談秋生沒理,擡手收了魂魄,将牌位一并收入囊中:“這牌位是我朋友親手做的,上面的字都是他一筆筆寫的,跟你們無關的人,你有什麽資格留?”
“怎會無關,他們是清淨山的人。”
“如今的清淨山可不是當初的清淨山,你若真心想留,不如先叫幾聲師叔祖來聽聽。”
老天師噎住,縱然知道皇半仙兒可能比他大幾百歲,但讓他把皇半仙兒當成老祖宗來對待,他做不到。談秋生說的沒錯,他并非真心。
這鬼差心思通透,遠超他的想象。
談秋生。
老天師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
見他無話可說,談秋生輕嘲一聲,收起牌位,扛着皇半仙兒離開了。
身後,老天師諱莫如深,攔住了其他人:“全山戒嚴,傳信給天師盟,請其他駐地的老天師前來議事,今日之事絕不可洩露出去,違者逐出清淨山。”
衆人應道:“是。”
另一邊,談秋生帶着皇半仙兒趕回前山,遠遠看到了站在入口處的陶程,小鬼王頻頻探頭張望,神色焦急,瞄見他之後立馬換上笑臉:“談秋生!”
談秋生加快腳步,小跑到他面前:“等久了吧。”
和以前很多次一樣,陶程總會站在門口等他回家,現在想想,莫名有種老婆等老公下班回家的既視感。
談秋生心裏一軟,一身淩冽的氣勢消散,春回大地,眉目柔和。
看到他背上的皇半仙兒,陶程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來:“這就是你那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他叫什麽名字?他怎麽了,睡着了嗎?你為什麽要背着他?”
心口酸澀,陶程只覺得嘴巴發苦,“配不上”三個字是黃連泡過的水,在心裏泛濫,将一切變得更加苦澀。
是連葡萄味棒棒糖都拯救不了的苦。
“嗯。”談秋生不想多提皇半仙兒的事情,其中涉及到人間異院,他自己還沒理清楚,他騰出一只手來拉陶程,“回去後再跟你解釋。”
“等等!”
陶程吸了吸鼻子,突然低下頭,拉着談秋生的手猛嗅。
鬼沒有體溫,陶程的鼻子抵在他的手背上,冰涼的鼻息像落了一片雪,談秋生呼吸一窒,嗓音啞了幾分:“你幹什麽?”
自從覺察到自己的心意後,談秋生充分認識到了自己有多行,即使是最簡單的肢體觸碰,陶程都能為其附加烈性春/藥的作用。
“談秋生!”
陶程擡起頭,一雙大眼睛裏包着淚,委屈巴巴地質問:“你身上為什麽會有其他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