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竹籃打水
竹籃打水
四周漆黑一片,頭頂上的那輪圓月,慈穆的光輝照不進這林子的最底下。
地上都是陳腐的落葉,有的化成了泥,有的還剩筋脈。
空氣中一股陰冷的味道,帶着些水汽,濕淋淋的。
李雁的臉被火把照着,紅通通的,豆大的汗珠挂在臉上,剛剛經歷了一場跋涉,好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一放松下來,林間的風,吹得他透涼。
他肩扛着鄧通,彎腰在地面上走了兩步。
耳邊的風很安靜,只撥動一兩根發絲,李雁聽了會兒,直起身來,踉踉跄跄往前走。
鄧通肩上的箭已拔出——那根本不是箭,而是刺,鐵竹子的刺。
這種渾身是刺的植物,附着在高大的喬木之上,其四周必有寶藏。
李雁擡頭,前面一片紅色,如同草原上的野火,熾熱濃烈。
他還沒走近,肩上一沉,鄧通直挺挺壓在他身上。鐵竹子有毒,幾乎無藥可救。
所謂幾乎無藥可救,那是“幾乎”。
他師傅一生攢的寶貝不計其數,也不知道他一個小小的山門長老,哪能弄到這麽多好東西。
不過現在,這些都便宜了李雁。
也順便便宜了鄧通——
李雁從羅盤的後面,摳出來一粒拇指大的棕藥丸子,那味兒,和發酸的牡蛎差不多,差點沒把他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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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着鼻子,硬是把那丸子塞到了鄧通的嘴裏。
鄧通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随即又閉上。他差點以為把人送走了,探了鼻息,才發現人還活着的。
虧大發了。
李雁拖着鄧通,心裏在罵人。
他師傅留給他的藥,怎麽不得是生死人肉白骨?
放到外面,都是有價無市!
鄧通的毒解了,人還沒醒,
飛紅的采法異常複雜,不能用金木水火土任何五行之術進行采摘。
李雁撿起地上的鐵竹子——這是草,不在五行之中。
他裁了鄧通長衫前擺,裹着鐵竹子,拉開架勢,用割稻子的姿勢,拎着朝飛紅鋸起來。
這玩意難鋸得很,他據了五株,滿頭是汗,擡手擦汗間,就看到一只火焰巨狼,對着倒在一邊的鄧通流口水!
李雁倒抽一口氣,拎起鐵竹子就刺去——那巨狼身中一刺,嗷地一聲,夾着尾巴跑走了,李雁的那根鐵竹子根本來不及拔,眼睜睜看着它插在巨狼的身上被帶走了!
李雁看着地上這個昏迷不醒的人,嘆了口氣,實在狠不下心抛棄他再去拔一根鐵竹子。
只能認命扛起他,踉踉跄跄朝外走去。
“等回去你一定得對我負責!”李雁咬牙切齒。
夜風帶來危險的氣息,卻不致命,李雁擡頭,四下一搜——
黑黝黝的石頭上立着一個人,背對着月亮,看不清他的臉,只有頭上伸出兩只又長又尖的角!
他腳下一點,輕飄飄如同柳絮一般從石頭上飛下。
簡直不是人!
李雁一下子看呆了。
那人停在他面前,身披紅到近乎黑的大氅,銀線修成的蓮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臉上挂着熟悉的傩面,除了發絲,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
蔣子文!
“蠢死了。”蔣子文看着他微張的嘴,連個正眼都不瞧他。
“之前我們看到的一直是你對不對?”李雁小聲問,連身上扛着的人都滑到了地上都不自知。
蔣子文微微擡起下巴,似乎在說“你在說什麽瘋話”?
李雁立刻閉嘴,他可不敢繼續問下去:“蔣教主到此,難不成也是來找飛紅草的?”
蔣子文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鄧通,下巴微微擡了擡:“他是你什麽人?”
李雁看了眼地上的人,生怕這魔頭随便就動了殺意,老老實實地說:“他是我師叔祖。”
蔣子文點點頭,對這人的身份沒有半毛錢興趣。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李雁第一次看到,這人身上還有白的時候。他忍不住低頭研究起來,蔣子文的手指動了動,滿臉不耐煩。
“拿來。”
李雁小聲嘀咕:“什麽?”
“飛紅。”
蔣子文笑了一下,難得沒有譏諷,臉上全是真誠,真誠得和李雁前幾日晚上對着他一樣。
李雁摸摸鼻子:“三千兩。”
“嗯?”蔣子文輕微質疑了一聲。
李雁随即覺得,自己這價開的有些高,若在上陽城,開出這樣的價格,人家等着用倒是沒什麽,這兒可是飛紅的生長地,蔣子文多跑半裏路,就能摘到。
蔣子文也不跟他廢話,拍拍衣袖,轉身便走。他到這兒來不過是為了另一重保險,剛才聽李雁心聲,他危機已經解除,自然也無需為這解藥付出額外代價。
“等等。”李雁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價格好商量!”
蔣子文猛地揮手,把他甩到一邊:不要臉的東西,明明是你有求于我,居然還同我談條件?
“我不要錢,你幫我把他抗走~”李雁眼看他要走,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讓他動彈不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能把鄧通背到此處已是極限,萬一再來個什麽野獸,他今天可真的要命喪于此!
蔣子文眼中的光晦暗不清:“我憑什麽救他?”
這人對李雁挺重要啊,若是不救,兩人是不是得死這?
——難得抓到李雁的把柄,回去得讓人好好調查一番。
李雁一咬牙,把胸口藏着的飛紅拿出三株:“這飛紅都給你,我不收你銀子了,就當是一命還一命!”
他心裏把蔣子文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順便在心裏把鄧通大罵一通,想着一會兒怎麽讓他彌補自己的損失!
蔣子文低着頭,很想踢他一腳:“這就是全部了?”
李雁點頭。
蔣子文一腳把他踢翻:“你個滿嘴謊話的狗東西!”
滿朝文武,各個心懷鬼胎,可沒人敢當着他的面撒謊!
他一把搶過李雁手中的飛紅:“我殺了你們,照樣可以拿到東西。”
李雁猝不及防被踹翻在地,瞪大眼睛,眼角眦裂。
突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蔣子文微微側頭。
“我笑你鐵血心腸!死而不知!”李雁盤腿而坐,雙手結印,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
蔣子文飛快讀心——
诶,前幾日明明一幅要死樣,他今日身上怎麽就這麽幹淨呢,連要挾的手段都沒有!
要不然我現編一個?
蔣教主的仇人,想必很多吧,說不定就撞對了?
蔣子文勃然大怒,氣越發冰冷:“我看想死的是你!”
李雁看着自己手心翻湧的黑氣,定了心神,堅定地說:“吉兇由人,祆不妄作,你如此暴烈,會降天罰!”
勝敗在此一舉!
今日他若不能擺出架勢,兩個人都得死在這。
一瞬間,蔣子文看到了他身上的燃氣了熊熊烈焰,他雙手一攤,笑着說:“報應,不早就來了嗎?”
李雁依舊直勾勾盯着他。
蔣子文嘆了口氣:“不過你說得對,那日你放過我,欠你的因果,我終究要還。”他拎起鄧通,從李雁身邊經過,李雁只覺得胸口一空,五株飛紅居然都沒了!
“蔣教主非跟我計較那麽兩株草嗎?”李雁湊上來。
蔣子文斜了他一眼,分明是在讨厭他的不老實。
不跟他啰嗦,免得他又說出什麽歪理。蔣子文将鄧通捆行李似的,打橫捆在鷹背上。
李雁看着那麻繩,就覺得自己胳膊疼。
他厚着臉皮往鷹背上爬,蔣子文伸手一攔:“我這小鳥精貴得很,可經不起三個人的重量!”
李雁指指鷹,又指指自己——小鳥?我還沒它三分之一大,多我一個怎麽就把它給坐垮啦!
蔣子文不跟他廢話,一躍而上,缰繩一拉,整只巨鷹騰空而起。
留給李雁夜空中一個黑點!
李雁在心裏罵娘,這黑燈瞎火的,怎麽追得上!
他腳下一刻也不敢停,全身真氣一個循環,在樹間跑了起來。生怕跑了一半,就看到鄧通被從鷹背上扔下來。
烏壓壓的林子傳來鳥獸之聲,一抹微光紮了進來。前方草木稀疏,塵土飛揚起來,日頭正盛,天上連朵雲都沒有。
李雁喘如老狗,眼看前面可算到頭了,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松下來,腳下一滑,從樹冠上摔下來。
飛鷹一陣嘶鳴,盤旋而下,穩穩降落,輕巧如同佛祖拈花。
蔣子文看着眼前一瘸一拐的李雁,發絲粘在額頭上,鼻尖上的一滴汗搖搖欲墜,臉頰上幾道灰痕,平日裏在旁人的裝腔作勢被撕得粉碎,心頭一陣玷,污神佛的快意。
李雁抹了抹自己的臉,整個臉越抹越難看。
蔣子文伸出手,遞給他一塊象牙白的手絹:“白送你的。”
李雁也知道,自己現在定然一身狼狽,接過帶着冷蓮香氣的帕子擦了把臉,稍微收拾個人樣,順嘴客氣:“那多不好意思。”
你會不好意思?
蔣子文勾起他的發帶,随手一拉,滿頭青絲瞬間散開:“既然覺得不好意思,就拿這個來換吧。”
李雁:我懷疑你蓄謀已久。
我這帶子上一顆月白寶石,就值好幾十兩。就想着出門在外萬一被比如你這樣的人搶了,還能賣了湊個路費。
現在你一塊手帕就想找我換了?
不換!
蔣子文等着他把這擲地有聲的“不換”兩個字砸到自己臉上,只看到李雁攥着手帕,眼角紅紅的,一副敢怒不敢言。
還是慫。
“你不說話,這張臉還能騙一騙人。”蔣子文将發帶收到懷裏。
李雁滿臉疑惑:我說話了嗎?
“就到這了。”蔣子文自覺說錯了話,哼了一聲,把鄧通往地上一丢,騎着飛鷹揚長而去。
這麽一摔,鄧通慢悠悠醒了,看着自己一身象牙白的衣服,現在黃撲撲的,廢了好大勁,都爬不起來,擰着眉問:“阿嫣,你是不是故意報複我?”
李雁輕踢了他一腳洩憤:“我要是真報複你,你現在該倒在林子裏了。”
這一趟真是虧大了,全部身家連同三重天分舵最重要的可移動財産全都丢了,李雁已經可以想得出,小金橫眉冷對的樣子。
他嘆了口氣,扶起了鄧通,兩人跌跌撞撞往來時的官驿走去,鄧通的馬還在那,好歹能捎上一程。
——飛紅采到了?
——沒有。
——這買賣苦茶子都賠沒了!
——閉嘴!我這是因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