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機鋒
機鋒
坐?
李雁眨眨眼, 以為自己聽錯了。
明明在讨論巫蠱重事,前一秒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這老太監卻關心他的坐姿?
李大總管又喝了口茶,随即把杯子擱到了桌上。
“看看你的樣子, 多大的事, 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李大總管說, “成大事者,哪個不是儀表堂堂,姿态非凡?”
一切如此荒謬。
那邊境的血流如注, 沒有裝點門面的儀态重要?
李雁看不懂。
他牽了牽嘴角, 扯出一個破碎的笑:“我這粗鄙之人,哪能和那些成大事者比?”
李大總管對一個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姑娘雙手在身前交疊,袅袅娜娜邁着小碎步, 走到李雁身前, 半蹲行禮,腿弓着, 端得穩穩當當。
李雁一時摸不着頭腦,正準備去扶她,他看了李大總管一眼, 後者毫無動作, 似乎專聽穿林打葉聲, 一點沒看到面前這個極度難過的姑娘。
雨滴滴在葉子上, 就像水鐘裏的更聲, 一點一點消失, 滴得李雁不自在。
面前的婢女,依舊穩穩當當, 李雁只覺得膝蓋生疼,不自覺揉了揉。
“她穩吧。”李大總管留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弓着手指,比了個“二”,“她能怎麽半跪着,兩個時辰。”
“真是厲害,小人自嘆不如。”李雁感嘆。
他不喜歡這麽沒事蹉跎人,伸手扶住了那婢女,臉上閃過一絲不忍。
那婢女根本不敢起來,直到李大總管點頭,她才起來,腳下微浮,旋即牢牢踩住,站回了原處。
“不吃點苦頭,怎麽能往上走呢。”李大總管暗示。
李雁假裝聽不懂:“那還不如鄉野自在。”
“人的機緣,就是那麽巧妙。”李大總管說,“有時候,不知不覺就登上了青雲梯,根本由不得你,一個不小心就摔得粉碎。”
李雁心中一緊,李大總管這到底是在暗示什麽?
他可是什麽都沒做!
“李菩薩還是多笑笑。”李大總管慢悠悠地說,“菩薩拈花一笑,最是動人。”
“菩薩怎麽笑得出來!”
“那便是,李公子得多笑笑,有人喜歡,自然能換的好處。”李大總管說。
李雁的眼珠子實在轉不動。
他喉嚨發幹老老實實地說:“人生如此清苦,實在笑不出來。”
李大總管猛地湊近,他差點往後一縮,到底忍住了,對上眼前的大總管,禿鹫一般的眼睛。
抽出他懷中的那把扇子:“不見得吧,我看你平日裏,笑的可真好看。”
連小侯爺都對你高看一眼。
“你笑也得笑,不笑也得笑!”刷地一聲,李大總管打開了李雁的扇子,漫不經心搖了起來。
雪白的扇子,在李雁面前晃啊晃,晃得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色。
李雁想一巴掌打醒自己。
今天怎麽笑不出來?平日裏不是笑的很好嗎?
他的腦子裏,全是李大總管那張如同風幹的橘子皮一樣的臉,根本看不出來,滿臉褶子後面還藏着什麽表情。
原來這就是老狐貍。
李雁自認,自己這個小狐貍,在老狐貍面前,什麽都不是。今日從踏入上陽城府的那一瞬間,就被李大總管牽着鼻子走。
每一步,看似不經意,看似東拉西扯,實則是一個套,就不知什麽時候收緊了。
李雁對那看不見的套本能抗拒。
老狐貍為什麽要對他,伸出利爪呢?
難道是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他了。
他終于反應過來,就要拜倒。
李大總管卻像是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開始誇耀他從前的事:“我師傅雖然位高權重,但我也不過只是一個小角色,平日裏只在外圍的小院,也見不到什麽貴人。”
“宮裏貴人多。”李雁道。
“那是從前,現在也沒有那麽多。”李大總管說,“就算是從前,宮裏貴人多,我也不是每個都見過。”
“你還是跟了小侯爺。”
“這倒是我的師傅給我安排的好路。”李大總管說,“能跟随小侯爺,也是命好。”
九重天。李雁也從那兒來。
俗話說,天子腳下,一塊招牌砸下來,十個有九個王孫貴胄,誰也得罪不起誰。
李雁的師傅臨死前,生怕他沒了靠山,亂得罪人,索性為他求了個外放的差事,遠離那是非之地,也好多活兩年。
“在九重天的時候,有幸見過今上一眼。”李大總管突然說,他仔細打量李雁一眼,“這麽看來,樣子到和你有那麽幾分相像。”
李雁:!
這可不是什麽好話!
像如今的聖上?這是不要腦袋了麽?
“特別是這笑起來,真是漂亮。”李大總管說,“就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是亵渎,不忍直視。”
李大總管這樣的人精,只要他想,就能讓人如坐春風。
李雁卻不敢完全聽信。
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卻能從他的話中,聽出一些示好。
李雁剛想接,李大總管又把話接回去——
“邊關确實有人有了異心。”李大總管挑起一只眼,露出眼睛下的大半眼白,“可這于你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咱們遠在數重天之外,那些邊境的打打殺殺,和你我又有什麽關系呢?左右是打不到咱們頭上來的。”
李雁的喉頭滾了滾。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他為了一文錢蠅營狗茍,有些人的眼中,這不過是大江浪淘盡的沙子。
“小侯爺知道……不,九重天上的那位知道?”李雁問。
邊境捂得好好的?
簡直是一個笑話!他們捂住的,不過是自己的眼睛。
不,他們捂住了,這天下最無辜之人的眼睛!
“九重天上的可都是些神仙。”李大總管說,“天下的所有事,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李公子恐怕不知道,前幾日的午夜,九重天又起變數,宮裏又是血流一片。”李大總管說,“我師父說,宮前的漢白玉沁了血,刷不掉,讓我這做徒弟的,再從三重天想想法子,采購些上好的石材。”
李大總管的師傅,自然是整個九重天最大的太監頭子,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
那些事對于李雁來說,确實過于遙遠,他不知道。
就連九重天上生活的那些販夫走卒,第二日也迎着朝陽,伸伸懶腰,道一聲“昨夜太平長安”!
“大概過不了多久,整個九重天上下都會知道。”李雁說。
這種事瞞不了,不如朝廷趕緊定個調,所有人也都在心裏有個數。
“說的沒錯。”李大總管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
“可這受苦的……”李雁焦急。
他想到小金,那個孩子,就是他從一群魔獸手裏搶回來的。
不,那已經不能稱為魔獸了,說不定就是魔物。
“李公子能想着為聖上分憂,自然不錯。”李大總管說,“只可惜,聖上不需要你這麽分憂。”
李雁有了不好的預感,就聽李大總管說——
“你只要笑的好看,就夠了。”
李雁的身子晃了一下。
不論怎樣,他在這些人的眼中,不過是一個賣笑的。
賣笑的,就該有賣笑的自覺。
一個賣笑的,怎配心懷天下?怎配說那些邊關事務?
恐怕是連看也不能看的。
李雁笑了起來,呵呵,一笑一頓,仿佛在哭。
李大總管今日這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一堆話,都是在暗示。
聽得懂,那就是拿到了這場游戲的入場券,聽不懂,那機緣也就到此為止了。
李雁寧可自己笨一點,不要聽懂。
他的表情,逃不過李大總管的眼睛。大總管靠着一手察言閱色吃飯,何況一直盯着李雁看。
李雁他聽懂了。
李大總管想,這孩子,裝到這份子上,也算是一種天分。
可還是太嫩了。
“李公子,我今日說這些,自然都是為了您好。”他說得恭敬,卻沒有一絲一毫恭敬的意味,“您已經在今上哪裏挂了號了,想要抽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李雁垂下眼。
從十年前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選了複仇,就是選了一條不歸路。
只是——
他什麽時候能在今上那裏挂號?不要說是因為他剿滅了紅蓮教,這潑天的功勞,算不到他的頭上。
“多謝小侯爺和李大總管的美言。”李雁躬身一拜。
李大總管未必說了什麽,不過是因勢利導,順着上位者的話說罷了。
上面的人說好,他自然是要說好。
上面的人不高興,他自然是要把這些人往死裏踩!
說到此處,他應該給面前的李大總管一大筆孝敬的。別人報喜,他合該拿出喜錢。
可惜他沒錢。
李大總管也看不上他這三瓜兩棗。
“下次李大總管上寒舍,在下一定奉上最好的瓜果。”李雁只能先畫個餅,他心裏也清楚,這餅,老太監是不願意吃的。
“就是恐怕下次再見,李公子可住的就不是寒舍了。”李大總管意有所指,“到時候可別就用三瓜倆棗打發我。”
我投資你,自然是要有回報的。
李雁懂。
兩人相視一笑。
各懷心思,不過這交易,也不是不能談下去。
“李公子,我早就想讓你在侯府裏長住,可惜最近一直沒什麽機會。”李大總管突然變了臉,依舊坐在那張椅子上,“正巧今天來了,就別回去吧。”
李雁心中一凜,不知道這老太監為什麽突然就要把他扣留。
他按照老太監教他的,微微一笑,如同陽光漏到了窗外:“你能攔得住我?”
李大總管微微垂眉,四周的四個婢女,立刻圍了過來,成了一個四方陣,把李雁圍在了正中。
“李公子,咱們有說有量,你好我也好。若是你不肯留下來,那傷了和氣,是誰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