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十兩

二十兩

蔣子文什麽樣我不清楚。

李雁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想到那滿身黑氣的王秀才——

不過記着蔣子文什麽樣的人,都得死!

“莫給自己惹事。”李雁說。

鄧通眼睛一眯,如此狹長,簡直不像他:“你什麽時候如此畏首畏尾?”

別人眯眼, 像只狐貍, 他眯眼, 卻帶着些許陰狠。

李雁小時候還會拉着他的腮幫子,告訴他“別笑了”。

現在只是看着他,微微笑着。兩人已然漸行漸遠。

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李雁看的很明白:“鄧少爺, 我不像你, 我惹了禍,得自己扛。”

鄧通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這話說的,天正教還能不管你了?”

你一年進貢如此多的銀子,不就是為了得天正教的庇護?

李雁搖搖頭:鄧通, 你知道嗎?之前三重天發了水災, 我去撈絕戶的時候,在水窩子裏發現了一團黑球, 就那麽随波逐流,滾啊滾啊。”

“蟻團啊。”鄧通毫不在意,“不是很常見?”

“外面的皮一層層被扒開, 廢了好久的力氣, 才滾到岸邊。”李雁雙目放空, 好似回到那一天, 岸上的, 水裏的, 活着的,死了的, 都是人,密密麻麻,從高處看,也是小黑點。

那被沖散的黑色的點點,宛如芝麻,很快就消失不見。

“這天正教,就好比是一窩螞蟻,有的人是蟻王,有的人只能在外面勞碌。”李雁笑笑,扇子搖的依舊是一派風流。

我就是那在外被水沖走的小螞蟻,你是那中間的那一個。

就算你想要拽住我,你也拽不動。

在這天道面前,你我皆為蝼蟻。

鄧通捏了捏他的臉皮:“笑一個~”

“矮油,鄧少爺怎麽動手動腳的?”李雁滿臉羞澀。

鄧通看着他:這才對,這才是那個不務正業的李雁。

不管怎麽樣,笑出來就好。

什麽國仇家恨,都上一代的事了,哪有當下來的重要!

日頭漸高,整個街坊才漸漸醒過來。

攬月樓上,好多人打着呵欠下來,有好幾個是李雁的熟面孔,不過他們可不認識李雁,也沒什麽人有心情來打招呼,迫不及待出了門,鑽入街角停放的各種車子裏,急匆匆地離開。

李雁看着眼前的桌子差不多幹淨了,掏出塊手帕,擦擦嘴。

鄧通見着,又是一塊象牙白:“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天蠶絲這麽不值錢。”

“我這是有備無患。”李雁一拍腦門,“啊,拿錯了!”

他重新拿出塊麻布的帕子,來回看看,一臉心疼:“這麽貴的帕子,一個淨塵咒可弄不幹淨,這可怎麽洗哦,小金那兔崽子八成是要洗壞了的!”

他這一頓鬼哭狼嚎,成功将店裏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自然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中的那塊帕子,有震驚,有若有所思,有不屑一顧,有瞅着傻樂。

李雁還在得意地炫耀他的小手帕,左手倒右手,來回捏揉。

鄧通看不下去了,拽着他就往回走。

李雁拿帕子,一路捂着臉,出了攬月樓的大門,才把手帕放下來。

門口人流如織。

大街上人來人往,可是和我都沒什麽關系。

李雁嘆氣,還要走回去,好撐,不想動,吃飽了就該多睡着。

眼巴巴看着鄧通:“我來的時候還是坐車的。”

意思是,您老人家是不是也可以請我坐一坐車?

鄧通拍拍他的肚子,鼓鼓的:“你不用走一走?”

李雁:“就是撐得我難受,才想坐車!”

鄧通:……

他去了車馬行,要了一輛車,兩人坐在車轅上,鄧通趕着馬。

李雁坐在這車上,四下捏捏,這車好樸素,屁股底下的墊子不過兩指厚,坐着好硌得慌。

和小侯爺的沒法比,他那車裏面還有茶幾、還有碳盆、還有抽屜裏的小點心和糕點。

“你租了多久?”李雁試探地問。

“自然是來多久就租多久。”鄧通揚起了鞭子。一副“我都是為了你才租”的樣子。

李雁摸摸自己的鼻子:“要不要換個軟點的?要租一個月,不得換個舒服點的?”

“你出錢?”鄧通沒好氣地反問。

又來了,李雁招牌式的得寸進尺。

李雁識相地閉了嘴,出錢的是大爺,剛才他可聽到了,就這破車,一天還得半兩銀子,草料的錢另算。

窮。

租不起租不起。

坊間不許疾馳,兩人的馬走得極慢。

李雁肚子飽了,開始打瞌睡,腦袋一歪,靠在了鄧通肩上。

鄧通的肩膀一沉,差點一巴掌拍上去。

側着腦袋,才看清李雁的睡臉。

眼睫毛真長,微微顫動,也不知道睡得到底好不好。

他從李雁的懷中,摸出了那塊麻布帕子,折成一疊,墊在了李雁的腦袋下。

李雁沒醒。

也沒流口水。

這段路要是再長一點就好了。鄧通想。

李雁大概是很久沒睡好了,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馬車走到長樂坊附近,突然前面傳來喧嘩聲,鄧通對他人事向來漠不關心,正要揚鞭走過去,眼尖發現人群中間有個人,格外眼熟——

小金?!

他馬鞭一甩,在空中打了個響,兩匹馬轉了過去,一鞭子隔開了差點糾纏在一起的兩撥人。

看似不偏不倚,實在是把小金護在了鞭子後面。

“你誰啊你,多管閑事!”一個青頭潑皮指着鄧通,破口大罵。

鄧通不悅地皺眉,又揚起鞭子。

邊上另有個頭上纏着抹額的老媽媽,拉着那潑皮,滿臉堆笑,對着鄧通說:“可不是我們先鬧事的啊。”

“你怕他?”潑皮恨不得踹那婦人一腳。

那婦人指着鄧通的玉佩:“這不定是哪裏來的大官人,還是不要得罪的好。”

那潑皮便抱拳:“也非我們暗中生事,只是這小子,半路截了我們的貨……”

鄧通看向小金,他身後擋着個小姑娘,抽抽搭搭,頂在他的後背上,哭的厲害。

一看就是個厲害的小丫頭。

鄧通還沒來得及說話——

李雁突然坐了起來,跟夜半坐起的行屍,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李雁迷迷糊糊,揉了揉眼。

有人說話聲有點大。

昨晚一晚上沒睡,他現在還有點懵,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金,兩眼對不上焦。

小金的衣服扯了半截,袖子拉了一打個口子,嘴角還有些紅腫。

這小敗家玩意。

李雁眨眨眼睛,這衣服破了又得補,針線不要銀子啊。

這回要你自己補,免得你又說我補得醜。

“你這是給誰打了?!”李雁突然站了起來,叉着腰,目光如炬,帶着些虎狼之色,掃視着衆人。

人群被他震懾住,沒人敢動彈。

小金揉了揉眼睛,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

“我和他打了個平手。”

平手?

李雁的腦袋還是木木的,剛才那一吼,完全就是本能,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剛才幹了什麽事,直想抽自己一耳光。

小金你多大能耐我還能不知道?

也就人家胸口高,還打平手?!

只怕人家輕輕一推,就能把你推個八丈遠!

李雁看了看周圍,都是街坊,有幾個身上也挂了彩,心下了然,雖然不明着來,到底有幾個街坊出了手,暗戳戳幫了小金。

要不然這小身板,估計早被人給打死了!

李雁從車上蹦下來,掏出扇子,對着那青頭潑皮微微一笑,眼睛一眯:“我當誰呢,怎麽,又有哪家姑娘要被牽走了?”

這人是個放高利貸的,等人還不起錢了,便把人家女兒拉走。

還有那邊上的婆子,是個拉媒保牽的,有時候也幹些人牙子的勾當。

“李菩薩。”那青頭潑皮對他可是一點不客氣,“果然什麽樣的師傅就有什麽樣的徒弟,你徒弟也跟你一樣,沒本事還好管閑事!”

李雁笑眯眯,沒本事就沒本事吧。

放貸的一身錦衣又怎麽樣,還不是被人圍在這裏不得動彈?

李雁看着衆人,他們的眼中也帶着些期待。他上下打量了那小丫頭:“這丫頭多少錢?”

這小姑娘,還不及小金的肩膀高。

李菩薩啊李菩薩,活該為菩薩之名所累!

他搖了搖扇子,長嘆一聲:“我買就是了。”

“買,你買的起嗎?”那青頭潑皮說,“誰不知道你李雁窮的叮當響,”

“他賠不起,我賠。”鄧通說,“你只管出價。”

“二十兩!”

李雁倒抽了一口氣:“你胡咧咧什麽呢,二十兩!都夠買個馬崽子了!”

“這可不是買人的價!”那青頭潑皮指着小姑娘說,“是她爹欠的銀子!”

“你瞎說!我爹只欠你五兩!”

李雁一個眼神,小姑娘便被吓到,閉上嘴。

那青頭潑皮不知從哪掏出來個賬本,翻開給李雁看:“就是二十兩,這丫頭抵給我還折了本呢!”

李雁根本不想看,這賬肯定是做過,從外面看不出問題,就是拿到官府去告,也翻不了案。

他只是看了小金一眼,難得小金低了頭,知道自己闖了禍。

“行,二十兩就二十兩吧。”李雁淡淡地說,“你寫個條子,今日來往街坊都是見證——師叔祖,煩勞您借二十兩銀子了。”

鄧通心裏不快,拿出一錠銀子,順手一抛,狠狠打在那潑皮身上!

那潑皮的臉一下子扭曲了,卻也不敢喊,牽着嘴角,硬是扯了一抹笑,從那賬本最後一頁,撕了張紙,又掏出随身的毛筆,在口中舔了舔,提筆就寫好了收條。

遞給了李雁。

李雁不收,示意小金去接着。

小金看了看小姑娘,又看了看他師傅,一把接過那收條,攥在了手裏。

那潑皮正想走——“慢着。”李雁伸出手,“賣身契呢。”

“什麽賣身契?”

“別裝傻!”李雁說,“誰不知道,你們肯定有!”

“你不是拿了收條了?”

“你們的把戲我還不清楚?”李雁冷笑,“收條歸收條,只要賣身契還在你們手上,你就能随時把人牽走!”

一個人賣兩家,到時候兩個買家你們自己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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