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醫院
013 醫院
外面夜色漸沉、商業街上人潮散盡,三環路依然有車輛不斷地駛過,人們似乎都急着回家,萬家燈火,總有溫暖的懷抱可以撫慰在外所受的委屈。
易卿塵一個人走在街上,身體像剛被從裏到外用攪拌器攪碎過,看前面的長椅微微重影。他癱坐進長椅裏,慢慢地身子支撐不住,斜歪着倒下去,側躺了好一會兒,才舒服了點兒。他這才看清,面前的是一個醫院,門口亮着“急診”兩個大紅字。
易卿塵覺得躺在醫院門口,就算是死了,也不至于沒人發現,說不定還能被拉進去得到及時救治,撿回一條命,也是幸運。
他躺在那兒,腦子裏閃過許多過往類似這樣灰暗的時刻。養母去世得早,養父秦寒松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再後來養父突發心梗去世,那時他還有楊原野。
記得那天,他眼看着秦寒松被推進太平間,裝人的抽屜冒着冰涼的白煙。易卿塵處理完一切,一個人回了丞相胡同的家。家中只剩他自己,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暖氣片上,用簡易易拉罐做的煙灰缸裏還有昨夜父親沒抽完的半支煙,許是想留着今天再抽。
易卿塵枯坐在窗前,忍不住給遠在臺灣的楊原野打電話。他知道楊原野的脾氣,不想他擔心,所以并不打算告訴他秦寒松去世的消息,想一切等他回了京北以後再說。
楊原野接了電話,易卿塵剛說話,楊原野便着急地問他怎麽了,是不是不開心,因為這聲“喂”的語調不太對。易卿塵借口說工作不順,心情不好。楊原野就說辭職吧,我養你。後來還說了什麽,易卿塵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們一直打電話,打了一整個晚上。
易卿塵有時候說話,有時候沉默,偶爾好像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又突然驚醒。他睜開眼,下意識就喊:“阿野!”電話那頭,楊原野的聲音遠隔重洋,卻仿佛可以鎮痛,他輕聲說:“小塵我在,我一直都在。”
那年,他攥着那半截煙頭,對自己說,你不是無依無靠,你還有阿野。
……
月亮把黑夜燙了個洞。易卿塵躺在冰冷的長椅上,眼睛呆呆地看着醫院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一輛救護車鳴着笛停在急診大樓門口,一個擔架被擡下來,跟着,從車上下來了幾個人。其中那個黑衣服瘦高的男人,怎麽好像是楊原野……不待細看,男人随着擔架床跑進了急診大樓,化作一個黑點。
半晌,易卿塵看見那個男人從裏面走出來,站在急診大樓門前,神色焦急地開始打電話。似乎打了好多個電話,男人卻愈發焦躁。他不斷在門前踱步,身體線條也繃得很緊。
電話那頭應該是沒有什麽好消息,只見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将頭埋進兩膝之間,在夜色裏,像一只鷹,用黑色的羽毛裹着身體。
易卿塵隔着一定的距離,眯着眼睛終于看清了,居然真的是他。他不知道楊原野此時遇到了什麽難事,但他知道的是,在這樣的時刻楊原野一定不想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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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楊原野隔着電話線陪着他,如今,他也躲在遙遠的陰影裏陪着楊原野。雖然這種單向陪伴毫無意義。
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男人緩慢地從雙臂間擡起臉,仰頭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楊原野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好像是在打字,很快便又埋首膝間。
嗡嗡——易卿塵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震動聲讓他的身體輕微晃動了一下。
他坐起身,掏出手機。屏幕亮着,是他曾經的舊號碼,收到第一條短信。
【yyy:好累,如果你在就好了。】
……
楊原野蹲在地上。他的人生就像一條抛物線,二十歲是他頂點,之後就一直在下墜。每當這樣絕望無助的時刻,他都忍不住給那個永遠沒有回應的空號碼發消息——就像一個安置他軟弱情緒的樹洞,許是他太啰嗦,樹洞打着淩亂的飽嗝。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楊原野詫異地看着那個未讀标志。
他疑惑地點開那條消息:【易卿塵:阿野我在,我一直都在。】
楊原野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這怎麽可能?四年來從沒這樣過。
一雙白色鞋子猝不及防地進入了他的視線。楊原野緩緩地擡起頭:深色鉛筆褲包裹着一對修長的腿,白綢襯衣上染着血紅色污漬,堆在手肘的袖子皺皺巴巴的,露出半截瑩白的手臂。再往上是張熟悉的臉,冷感的白,兩頰泛着不自然的紅,幾縷劉海微微遮擋在眼前。那人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沖他笑了一下……
楊原野的心髒驟然麻起來了,一切是那麽突然,身體只聽從本能支配。他瞪大了眼睛揚着臉,體溫可以感知地攀升,嘴角自動往上。他回給易卿塵一個笑容。
要不是易卿塵沒掩飾住驚訝的表情,楊原野還沒意識到自己洩露了內心,再一想剛剛那條矯情的短信,他尴尬得閉了閉眼睛。
收斂起笑容,楊原野撐着腿想站起來。可蹲了太久腿抽筋,居然一下子沒起來,疼得他怪叫一聲,楊原野此刻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咬着牙又往起站,身子打晃間,一只手用力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小心。”易卿塵的手很涼。
過了抽筋那勁兒,楊原野終于站穩了,随即又板起臉,故作嫌棄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丢掉原本冰涼的觸感那刻,楊原野心裏一空。
“我正巧路過,”易卿塵輕聲道,“你……怎麽了?”
“我發錯人了。”
“嗯?什麽?”易卿塵沒反應過來。
楊原野扭頭往急診大廳裏走,兩條大長腿倒騰得飛快,生怕易卿塵再問他什麽問題。
醫院裏人來人往,大半夜來看急診的居然比白天還多,幾夥人在瞎嚷嚷,嘈雜得像個菜市場。楊原野悶頭往前走,易卿塵就小跑兩步跟在身後,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進來。再往前就是樓梯了,易卿塵心想,要不別再跟着了,好像挺多餘的。
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忽然從遠處傳來,一個頭上纏着紗布的男人正從樓上往下瘋跑,身後一個大肚渾圓的追了過來,邊追邊叫:“再跑我他媽弄死你!”
易卿塵眼看着那人像一輛火車似地沖過來。還來不及反應,楊原野便猛地轉過身來,一把将他拉過去,死死護在身後。
他的鼻尖碰到楊原野的後頸,他們的距離近到可以聞見楊原野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
那兩個人叫嚷咒罵着跑過去,楊原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沖他們大喊:“沒長眼睛嗎?!”
這時,一位女醫生走了過來:“你也小點兒聲,這裏是醫院。”
“曲醫生,”楊原野認識她,問道,“小葵怎麽樣了?”
女醫生眉頭一沉說:“要盡快手術,你去交錢吧!先預付八萬,不夠的術後再說。”
“我朋友一會兒來送錢,能再等一個小時嗎?”楊原野尴尬地問。
“我只能這麽跟你說,”女醫生嘆了口氣,“多等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
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幹淨的男聲:“我這兒有錢。”易卿塵從楊原野的背後走出來,說道:“在哪兒繳費?帶我去吧。”
女醫生看了看易卿塵,又看了看楊原野臉上不自然的表情,說了句:“抓緊時間,我先去準備手術了。”
見楊原野不動身,表情複雜的樣子,易卿塵知道楊原野是不想用他的錢,不願意和他再有牽扯。可聽那醫生的話,病人情況很緊急。易卿塵想了想,說:“以前為了我爸住院報銷的事兒,你拿了十幾萬。當初我就說過,我要還你錢的,只可惜我那時沒錢。所以你現在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這本來就是你的錢。”
楊原野狠咬着下嘴唇,思忖片刻:“謝謝。”
“應該的。”
手術進行中。
易卿塵堅持要陪在這兒,等手術順利結束後再走,再看看有什麽忙可以幫。楊原野沒說什麽,兩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着,中間隔着一個空位,沉默如水。
楊原野擡頭看了眼醫院牆上的電子表,站起身走了。不一會兒,拿了兩瓶礦泉水回來,遞了一瓶給易卿塵。
易卿塵接過水,楊原野便坐進了他身旁的座位,咕咚咕咚猛灌了半瓶水,該是忙活一晚上來不及喝一口水。
楊原野斜睨了一眼他的衣服,上面的血跡在急診室裏并不顯突兀,但和那張與世無争的臉搭配上,卻很矛盾。
“你去拍戲了?唱而優則演?”楊原野問道。
易卿塵低頭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狽樣,不知道從何解釋,估計楊原野也不會真的感興趣,沒必要說那麽多。他笑了笑,自嘲道:“這是雞血,今晚确實挺戲劇的,可惜我沒演好。”
誰知楊原野很輕的“嘁”了一聲,瞟他一眼:“你演的比唱的好。”
“……”易卿塵被刺了一下,知道楊原野在諷刺他,卻也只能很小聲地辯解:“可我真不會演。”
“你還沒少喝,”楊原野又說,“以前都不知道你能喝酒。”
“啊……是喝了一些,有些事,沒辦法的。”易卿塵有點兒尴尬,擡起衣袖聞了聞。他辯不出自己這一身酒氣到底多重,屁股往邊上挪了又挪,生怕熏着人。
“再躲你就進牆裏了。”楊原野眼看他身子已經抵到牆壁,忍不住牽了下嘴角,又迅速收起表情。
兩人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易卿塵的眼皮越來越沉,頭疼伴着胃疼。他用一只手使勁按了幾下虎口,強打精神。
淩晨兩點半的醫院走廊依然人來人往,嘈雜熙攘中,他聽到楊原野用很輕的聲音對他說:“困了就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