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玫瑰
014 玫瑰
失重的感覺帶着易卿塵一直下墜,在雙腳着地的一刻,四周只有蒙蒙光亮。他聽見秦寒松在叫他的名字,忽遠忽近。這裏還是醫院急診室的走廊,他往前走,周遭靜得只有挂鐘的滴嗒聲。走着走着,推開一扇門,他便進了一間太平間,面前是一排帶着編號的冒着涼氣的抽屜,每一個都敞開着。
易卿塵走向離他最近的一個,踮起腳尖望進去,裏面躺着的人閉着眼睛,面色慘白,脖頸上一片血肉模糊,傷口還在汩汩地往外湧着血泉。那具屍體竟是他自己,死于刎頸……
牆上的懸挂鐘還在滴答滴答的走,時空交錯,此時醫院的走廊傳來一聲“啊嚏”。
淩晨時分,伴着醫院特有的氣味以及中央空調的寒氣,楊原野不禁打了個噴嚏。易卿塵此刻正枕在他的腿上,呼吸均勻地起伏,仍睡得沉。看不下去易卿塵靠牆睡着,那也太硌得慌了,楊原野于是板着臉把人拉了下來。這會兒功夫,他覺得把易卿塵凍出病來也不太人道,楊原野又板着臉用慢動作把外套脫下來,蓋在易卿塵的身上。
他從上方俯看易卿塵的睡顏,睫毛如扇,偶爾不安地抖動,眉頭輕微蹙着。
不知道是生理性的,還是易卿塵在夢中也不快樂……驀地,一滴清淚從他的眼角悄然滑落,越過鼻梁,啪嗒一下砸在楊原野的褲子上。黑色的布料很快隐藏了那一滴脆弱,而楊原野卻仿佛被狠狠地灼燙了一下。
易卿塵的臉埋在楊原野的大腿和他自己的胳膊之間,攏成一個小堡壘,呼出的熱氣讓冷白的臉蛋稍稍有了些淡粉的血色,配上沿途的淚痕,仿佛揉碎了桃花,楚楚可憐。
楊原野湧起一種很深的沖動,引得他想要擡手去擦拭易卿塵的眼角。手已經伸出去了,可半路又忍住渴望、收了回來。
易卿塵當初一走了之,他就該恨他,怎麽會再心疼他?但事實是,楊原野發現,他可以狠下心腸推開易卿塵,冷着臉說狠話刺傷他,可一想到易卿塵可能在外面受了別的委屈,便沒法無動于衷。
他竭力克制住、不去管,可他心裏始終是希望易卿塵好好的,不要真的受苦。像一個擁有整座城邦的國王,被花園裏的一朵玫瑰刺破手指,也就夠了。
良久,楊原野一動不動地坐着,感受着膝上傳來易卿塵的體溫,他沒再碰他,只擡手幫他把外套蓋了蓋。
……
易卿塵霍然睜眼,從夢中的太平間逃出生天。面前不是冒着涼氣的太平間抽屜,而是人來人往的急診室。易卿塵身邊空無一人,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完好無損。身上披的是楊原野的外套,上面有種清潔的味道。易卿塵抱着外套,視線到處搜尋,找不到人,他的心又揪起來,害怕出了什麽事。
到護士站問過,才知道手術結束了,小女孩被推進了病房。
易卿塵在門口遠遠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小女孩,那麽小小的一個,身上插着管子,露出來的手臂和腿上都纏着繃帶。楊原野和一個女人并立在病床兩側,女人無比心疼地用手輕撫整理小女孩的額發,仿佛那樣可以幫她減輕一絲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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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走廊碰見的女醫生從病房走出來,易卿塵迎上去詢問:“醫生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這個小女孩得的是什麽病?”
女醫生認出了他,嚴肅的眼神柔和了起來:“剛剛付醫藥費的人就是你吧?”
易卿塵點點頭:“嗯,是我。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告訴我小葵得的是什麽病?”
“大疱性表皮松解症。KRT5基因突變。”
“……那是什麽……”
女醫生輕嘆了口氣,說道:“這是一種百萬分之一概率的罕見病。簡單來說,小葵生下來,四肢就沒有皮膚。”
“啊……”
人怎麽會沒有皮膚?易卿塵被震驚到說不出話,沒有皮膚是什麽概念,他完全無法想象。怪不得小女孩的四肢都纏着紗布,那紗布的下面……難道直接就是肌肉?
“她的表層皮膚非常薄,一直會起水泡。這個病就是無時無刻都在和疼痛作鬥争,還有感染的風險,就像今晚一樣。小葵小小年紀就經歷過很多次手術了,這次好在又死裏逃生。唉,他們一家人真的很不容易!”
一家人……所以小葵是楊原野的女兒?那麽那個略顯憔悴的女人應該就是小葵的媽媽了。原來是這樣……楊原野竟然已經結婚了……
易卿塵努力從這個事實帶給他的沖擊中暫時擺脫出來,繼續對着醫生問道:“這個病要怎麽治呢?現在的問題是缺錢嗎?”
女醫生搖搖頭:“這個病至今沒有治愈的方法。有些患者到了青春期,情況會自動有所好轉,美國倒是有一些前沿藥物,正在做臨床實驗,還有一種特制的藥膏,塗抹可以緩解疼痛。”
“小葵在用這種藥膏嗎?我可以買給她。”
女醫生無奈地說:“我目前還不認識任何一個患兒在用這種藥,因為它真的很貴,一年下來要800萬人民幣,也只是能緩解疼痛,不能治療。”
易卿塵被這個天文數字驚呆了,不敢相信這真的是一種藥品的價格,然而疾病并不只降臨在富甲一方、能付得起錢的人身上。
“那,小葵……她要怎麽辦呢……”
許是被易卿塵的仗義相助感動,女醫生很有耐心地解釋道:“我們的皮膚和肌肉之間有一種蛋白質,小葵的基因缺陷導致她并沒有這種蛋白質。所以從小,她的四肢就會不斷地在肌肉上起水泡,家人需要每天幫她把水泡挑破,将裏面的膿水釋放出來,等傷口結痂,再用藥水泡掉那層痂。如此,周而複始,可能要持續一輩子。病人要忍受常人無法想象的疼痛,家人所承受的壓力也可想而知。”
“……”
在電視裏看別人的故事,和它就真實地發生在你面前,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易卿塵的感受一時間非常複雜。這裏面自然有同情和憐憫,同時,他又生出許多苦澀和辛辣,直往心裏湧。他為自己身為一個人而感到無力,一種族群的無力感。
命運從來就不公平,讓最幼小的腳步,踩在最泥濘的路上。易卿塵懷疑,這個塵世,是否真的有一個神,負責安妥人們的靈魂?答案顯然是沒有,所以生命只能自渡。
在疾病面前,一切愛恨情仇都顯得那麽渺小。比起和楊原野的舊情,易卿塵更想他過得好,至少可以過平靜的日子,不那麽辛苦。至于楊原野對他冷硬的态度,此刻也似乎變得更可以忍受了。他忽然想起在聖亞索菲特酒店,楊原野和沈鶴衣之間……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畢竟楊原野需要錢……
易卿塵謝過了醫生,默默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他在想怎麽能再幫到這一家人。可惜他眼下自顧不暇——銀行賬戶已經見底,外面還有那麽多人對他虎視眈眈,想把他推進深淵。
易卿塵從沒像此刻一樣,希望自己真的是個身價上億的大明星,有錢有勢,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但他至少有一點慶幸,今天手刃了那只甲魚,沒有吓尿褲子,沒有引頸就戮。他以後還有機會,一旦機會到了手中,他一定要牢牢地抓住。思及此,易卿塵咬着牙關,默默攥緊了拳頭……
小葵還沒有醒,小葵的媽媽将頭抵在楊原野肩上,掩面哭泣。易卿塵遠遠地看着,只覺得凄怆。
又過了一陣,楊原野瞥見長椅上的易卿塵,于是走了出來,在身後帶上了病房的門。
“走吧,我送你。”楊原野言簡意赅。
易卿塵搖搖頭,把外套遞還給他:“小葵需要你,你不用送我了。我只是想留下看看有什麽能幫到你們……現在沒什麽事兒了,我就先走了。”
楊原野幽深的眼眸裏有明顯的紅血絲,顯得十分疲憊。他的眼神平淡,沒什麽溫度:“我送你到樓下。”
易卿塵也覺得自己在這裏很多餘,提供不了任何實際的幫助。“不用送了,我可以自己走。”
一再拒絕楊原野相送,這似乎觸碰到了什麽開關,楊原野的眼底泛起層層愠怒,易卿塵被他的眼神攝住了。
楊原野冷笑一聲:“我知道你可以自己走,你一向擅長這個。”
“……你生氣了?”易卿塵輕聲問道。
“我為什麽生氣?我對誰生氣?”楊原野反問,“你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什麽時候管過別人會不會生氣?易卿塵,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誰……”易卿塵琥珀色的瞳仁輕輕晃動,“你覺得呢?”
“問你自己吧,別來問我。我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楊原野冷淡地說,說完就要轉身回病房。
易卿塵的神經一繃,不禁開口道:“你不送我了嗎?”
楊原野的腳步頓住,只聽易卿塵喃喃低語道:“我改主意了,不想自己走了……阿野,你再送送我吧……”這樣的機會多一次就少一次,要好好珍惜才是啊,易卿塵的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楊原野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像翻湧的海潮,他終究還是轉過身來,張了張嘴,又閉口不言。最後看着易卿塵說:“真矯情,走快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