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手傷
030 手傷
晨光杲杲,朝霞泛金。
嗡嗡一聲震動,楊原野的手機屏幕自動喚起:
【易卿塵:謝謝,也只有你能看出那是燈牌,你視力還是5.2。】
手機的主人楊先生,由于半宿沒阖眼,此刻睡得正酣,渾然不覺。
快到晌午,天空湧起雲團,遮住炎夏的烈日,在人間投下一片陰涼。
德魯爺爺牽着小白狗德魯在小區遛彎兒,誰知寵物情緣一線牽,小德魯竟對一只拽酷的大黑貝一見鐘情。
倆老頭兒坐在長椅上唠着嗑,德魯和黑貝就那麽挨着趴在主人的腳下。
德魯一會兒湊過去嗅嗅黑貝的嘴巴,一會兒又用小白爪蹭蹭它黝黑锃亮的毛。
黑貝穩操“酷狗”人設,只是45度角仰望天空。待德魯失了興,扭頭去玩爺爺的鞋帶兒,黑貝又挨過來,呲着牙求關注。
這時,一個身影從單元樓裏走出來:“嘿!小德魯,是你呀!”
德魯見了易卿塵,尾巴瞬間搖起來,跑過去,汪汪直叫。
“小易,出門兒啊?”德魯爺爺擡頭看着易卿塵,不同于第一次見面,今天的他笑容燦爛,步伐輕盈。
“這麽高興,是有什麽喜事兒呀?”
“沒事兒……就出去一趟。”易卿塵蹲着撸狗。
旁邊坐着的大爺一副看穿一切的自信神情:“這一看就是期末考試考好了!我猜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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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卿塵擡臉一笑:“大爺說得對!”
他剛考了倒數第二。
“我就說嘛,他們考得好的都這個表情,考得差的就像我外甥一樣,昨兒跟我說什麽‘臨時抱佛腳,被佛踹一腳’,哈哈……”
“那說不定是香港腳……”德魯爺爺打趣道。
易卿塵簡單地道別後,走去小區門口等車來接。
今天司機陸師傅居然整整遲到了35分鐘,一開車門,忙不疊地向易卿塵道歉。
易卿塵笑眼彎彎,反過來寬慰他:“沒事兒啊,多曬太陽補充維生素D,不容易得抑郁症,我還得謝謝你呢!”
陸師傅擡眼望了望這陰沉沉的天,心說,太陽在哪兒呢?怕是打從你心裏邊出來的吧……
不得不承認,楊原野那條僅僅幾個字的短信像是黑咖啡裏加入的奶球,讓本來苦澀難咽的日子,因着那一點點的和解,變得絲滑柔順,精神振奮。
易卿塵坐在車上,戴着耳機在反複聽他的創作草稿,思考其中哪裏可以修改。
《中國唱作人》從第二期開始都是主題創作,下周的原創主題是:勇敢的心。
易卿塵自從得知題目後,一直在加緊創作。
唐馮茜子被淘汰之後,剩他排名墊底。下一場競演只能最後一個選出場順序,又是淘汰賽,可以說是相當危險。
易卿塵想多堅持幾場,多留下幾首作品,同時也好多賺點錢。像他這種沒有根基背景的,錢确實能帶來安全感,趁着現在攢點兒錢,以後不紅了,也許還能開個火鍋店什麽的。
車子一路到了“弄潮”工作室,易卿塵下了車。
這裏還是四年前的模樣,雖然業務越做越好,但這裏的裝潢陳設還是沒怎麽變。
給周泗淼聽了自己這次的參賽曲目草稿,周泗淼覺得很是不錯,又給提了些意見,易卿塵當場修改。不一會兒,當年同為制作人的蘇爽聽說易卿塵來了,也湊過來敘舊。
大家忙着聊着就到了晚上,蘇爽找了家附近的燒烤店,一起吃飯。
燒烤店油膩雜亂半露天,生意卻十分紅火,塑料的桌椅很簡陋,穹廬如蓋,無需遮擋。不用問雨天怎麽辦,只說眼前:“大夏天的,坐在街邊撸串,小風一吹,可比在空調房裏還得勁兒。”
蘇爽邊說邊笑着點菜。
“老板,10串羊腰子,30串肉筋,30串脆骨,40串羊肉串,一盤韭菜,一打生蚝。再來半打雪花啤酒!”
這通點菜,腰子生蚝韭菜三件套,補齊了中國男人的雄風。
服務員率先端上來一盤烤羊腰。羊腰肥厚,外裹一層薄薄的羊尾肥肉,肥肉略焦,羊腰半熟,還沒入口,已經感受到一股原始粗砺的濃郁膻香。
“卿兒,”蘇爽和周泗淼一樣,都喜歡用京腔這麽稱呼易卿塵,“趕緊的,來串兒大腰子補補!”
“補什麽?”易卿塵縮脖往後一躲。
“以形補形,以髒補髒。”蘇爽沖他眨眨眼,中醫理論張口就來。
“……你吃吧,我不愛吃。”
易卿塵看不出那玩意有啥好吃,重金屬、脂肪、膽固醇、微生物和寄生蟲一點沒少。
“你忘了?卿兒他一向不吃這些膻腥下水。”
周泗淼搶過來那串肥美的大腰子,吃得滿嘴流油。
“可不嘛,這麽多年了,我都記岔了,是小野那貨愛吃,每次都跟我搶!那人現在也不知道在忙啥呢……”蘇爽大剌剌地邊吃邊說。
周泗淼斜眼瞟了瞟易卿塵,對方神色如常。
“小野?!”蘇爽突然站了起來,興奮地叫道:“說曹操曹操到,吃腰子的來了!”
易卿塵心裏一咯噔,順着蘇爽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楊原野正騎着摩托停在五米遠的路口等紅燈。
蘇爽那有穿透力的嗓音一叫,楊原野立刻轉頭看了過來,跟易卿塵的視線剛好撞在一起。
易卿塵又緊張又開心,得虧他演技好,只挂一張雲淡風輕在臉上。
楊原野開口推卻,就被蘇爽連拉帶拽地給拖來了。貝納利752摩托停在一旁,服務員給添了把椅子,一張桌正好四角齊全。
昔年舊友,把酒言歡,面前的燒烤滋滋地流油。
蘇爽興高采烈地往四只酒杯裏倒酒:“我剛還琢磨呢,這個騎摩托的怎麽帥得這麽明顯?仔細一看,這不我們家少爺嘛!”
周泗淼不自然地幹咳了兩嗓子,蘇爽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如今叫“少爺”有些諷刺了。桌上一時安靜了下來。
“沒錢了就不配叫‘少爺’了?要不要這麽勢利?要不我明兒去把戶口改了,不叫楊原野,改叫楊少爺?”楊原野毫不在意地開着玩笑。
蘇爽抄起面前的啤酒,“當”一聲,和楊原野的酒杯撞在一處,那點兒尴尬就在碰杯間煙消雲散了。
“少爺大氣,咱們走一個!”
蘇爽一飲而盡:“要我說,人生就他媽是個過山車,誰能不遇幾道彎兒啊?咱們自家兄弟沒啥可避諱的,要是整得說句話都思來想去,還算什麽兄弟啊?不累死也憋死了。”
周泗淼使勁點點頭,也提了一杯,為了兄弟情誼,為了久別重逢,四人齊齊舉杯。
楊原野笑着說:“我是不是‘弄潮’的人不重要,四水哥你永遠是我大哥!”
此言一出,幾人都笑了,這本是電影《古惑仔》裏山雞對浩南說的話。
大家放松了下來,因為楊原野還是那個貧嘴又好交的少爺,沒有變得嗔怨敏感、牢騷滿腹,雖然他有理由變成那樣。
易卿塵在這久違的熱絡氣氛裏,側頭看了看楊原野,心中湧上暖意。他們好久沒有這樣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了。
新端上來一盤烤生蚝,上面的蒜蓉吱吱啦啦冒着油香,滾燙炙烈。
盤子放得遠,楊原野伸手去夠,手臂探出去,露出臂上的青筋,延伸至手背,顯得那只骨骼脈絡淩厲的手有一種克制的美感。
忽而,手背上的一道疤落進易卿塵眼裏,心裏一緊,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抓住了楊原野的手背,沖口而出:
“你這手怎麽弄的?”
周泗淼和蘇爽都聞聲看了過來。修長骨感的手上,那一道疤确實觸目驚心。
“我去,這麽深一道!”蘇爽驚叫。
楊原野怔了怔,視線落在易卿塵驚慌的臉上,他很快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玩笑道:“一不小心被豬拱的。”
蘇爽啐他:“騙鬼呢?你跟野豬徒手搏鬥去了?京北哪個農家樂有這娛樂項目?!”
易卿塵仔細地看着那只手,那好像是一道貫穿傷,甚至穿過了手心。一瞬間,神經被扯痛的尖銳在他胸腔蔓延開來,鼻腔一陣發酸。
“到底怎麽回事啊?”易卿塵捏着他的手,不自覺地加大了力度,擰着眉毛問道。
楊原野垂眸想了想,把那天易卿塵的話還了回去:“你別問。”
兩人之前的氣氛變得很微妙,執手相看,誰也不說話。
“卿兒,他不想說就算了。”周泗淼站出來打破尴尬,“不過小野,這手傷會影響你彈吉他麽?”
易卿塵想想那天聽楊原野彈《戀曲1990》并沒聽出什麽大問題,可還是緊張起來。
“不礙事兒,就是勾弦的時候有點兒發緊,沒以前靈活倒是。”
楊原野雖然故作灑脫,可下降的尾調還是讓易卿塵品出了一絲落寞。
“無所謂咯,”楊原野笑笑,“反正我又不唱歌了。”
易卿塵還記得那年楊原野在臺灣,電話裏,他興奮地和自己說起,李達理誇獎他是個天才吉他手。手指的天賦尤其好,什麽“手指靈活,手部極其協調,兼具手指獨立性和力量掌控”。
那年楊原野是多麽春風得意。
他黯然地松開了捏着楊原野的手,拿起面前的酒杯,灌進去一大口。
蘇爽見狀趕快轉移話題,聊他岳父新養的綠桃面鹦鹉。
“……那倆鹦鹉成天站在栖杆上打啵兒,據說這種牡丹鹦鹉就是膩乎,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看……”
易卿塵聽不進去牡丹鹦鹉,只覺得心中堆積着一團郁結,化不開,揉不散。不知道這些年楊原野到底經歷了什麽,是怎麽挺過來的。
大家在閑聊,易卿塵耷拉着腦袋偶爾應兩句。他偷偷拿眼睛去瞟坐在左邊的楊原野,沒成想,正撞上楊原野的視線,被逮了個正着,他慌忙別過臉去。
看不見對方,可是耳朵沒聾。
“怎麽,知道心疼我了?”
易卿塵擡起臉不說話,就那麽瞅着楊原野,抿着唇眼眶微紅。半晌,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微微別開頭去,嚅嗫道:“……沒……沒有。”
他心疼。
可他沒資格。
楊原野早不給他機會了。
“哦,沒有。”楊原野語調平緩。
易卿塵心虛,順手拿起面前一根肉串,就往嘴裏送,咬了一口,整個人登時凝固了。
這羊腰子涼了之後的味道是真“狂野”啊……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張臉都憋綠了。
一個力道過來,手裏的羊腰子被左邊伸來的手奪走了,易卿塵驚訝之餘,用小時候吃藥的方法把那口肉囫囵吞了進去。
“……這串兒我碰過了……”易卿塵說。
“我知道啊。”楊原野一挑眉,理所當然似的,“你用不着補這個,我替你吃了。”
易卿塵“嗯”了一聲,之後感覺臉上熱烘烘的,熱氣越來越大,好久才退下去,他擡手摸了摸剛降溫的臉,又撞上楊原野的目光。
一定都被人看見了。
這麽想着,他心裏一臊,臉又紅了。
楊原野的嘴角微微抽動,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掩蓋住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