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 23 章

霍昭走到她面前, 冷聲道:“妹妹得長公主盛情前去賞馬,怎無端端跑到鳴風樓來?我竟不知這兒也新辟了馬場。”

他撩眸掃了盧少靈一眼,心底怒火極盛, 如何也想不到他原先沒放在眼裏的小人物居然如此大膽,竟真在他眼跟前掀起浪來。

裴映慈只道他聞訊前來帶她回府, 哪知曉今日禦書房中,皇帝玩笑似得說他幾件大事辦得甚好, 賞無可賞, 不如賜霍家一門好親事以示倚重。

霍昭起初以為皇帝一時興起,無端要替他做媒合婚, 早想好借口推诿。不料天子話鋒陡轉,嘴裏說的那門“好親事”竟是要給裴映慈賜婚, 而那許婚之人正是盧少靈。

他心中駭異, 沉默聽下去,才道原是長公主已在殿前說了幾句,皇帝雖沒當即點頭允諾, 可霍昭揣測聖意, 只怕天子也有幾分心動。

而盤根究底,便是月池迎春宴鬧出來的枝節。

霍昭細想近來種種, 早已猜到這定不是盧少靈一人主意,長公主橫插一手雖在意料之外, 可沒有裴映慈推波助瀾, 絕無可能促成此事。

裴映慈面露羞色,擺出女兒家的柔婉, 只低聲說:“只怕霍伯母惱我與晏郎來往, 這才沒敢直說,我們只是坐着吃茶說了些話, 并無逾禮……大哥哥就繞過我一回吧?”

她口口聲聲說并非有意,又照本朝婚配男女的習慣将盧少靈稱作郎君,一手好戲以假亂真,但瞧着真像他二人早已情意相通,迫不及待要結秦晉之好。

霍昭聽得眉心直跳,臉色倏地沉了下來。

他知曉裴映慈拿出手段無非想在外頭息事寧人,言語間對盧少靈的親昵只是作戲,畢竟這麽多雙眼睛盯着,若被人察覺出兄妹二人的古怪,只怕局面失控。

“你不懂規矩,盧公子也不懂麽?”霍昭沉默片刻,冷眼瞥向盧少靈,當真半點情面也不給。

盧少靈忙垂眸作揖,剛要解釋,誰知裴映慈又快聲道:“大哥哥,我們原是要一同去看小紅馬的,只是我一時嘴饞,纏着晏郎要來鳴風樓吃新鮮,實在不是故意瞞騙。你知曉我從小脾性刁蠻,凡事莫可不從,晏郎只是無辜。”

她說話時烏亮眸子直視着霍昭,不是害怕,也沒有威脅,只有層淡淡的挑釁,像失途的旅人驀然尋得一處庇護,陡然間有了莫名的底氣。

她自甘承認她刁蠻任性,只為了給盧少靈開脫,而無論這件事瞧起來有多合理,霍昭已被她觸及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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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裴映慈朝旁人釋放的善意同樣有占有欲,尤其,他已然察覺這只狡猾的小狐貍正在嘗試擺脫掌控,與他對峙的神色裏隐有尋得靠山的冷靜。

靠山……難不成她以為盧少靈能庇t護她麽?他的小姑娘為何這般天真。

她在外這般回護旁人,竟沒想過回府之後又當如何?

霍昭冷眼睃視二人,下巴一揚,無聲命令裴映慈跟上。

盧少靈下意識往前一步,稍蹙眉,卻也沒有明顯的動作。他雖沒瞧出這對兄妹的古怪,可隐察裴映慈對霍昭存着些懼怕……并非因做錯事被親人捉了現行的忐忑,更像是心虛。

可他們不是感情深篤的兄妹麽?

霍昭乜眼觑來,他心中一凜,已見裴映慈有些不甘願地走上前。

也正是片刻的僵持,一隊宮人自長廊那邊徐行而來,為首的正是在月池主事的那位老長侍。

他領着一衆小內官,泰然走到幾人跟前,先向霍昭行了大禮,又轉對裴映慈道:“郡主,盧公子,殿下已備好車馬,特命老奴前來恭迎尊駕。”

霍昭長睫微斂,下意識轉眸瞥了眼裴映慈,見她面露異色,這才道此事并非她手筆。

“我家小妹性子嬌縱,霍某特來鳴風樓帶她回家,今日不便再叨擾貴人。勞請羅侍監代為恩謝長公主美意。”

說罷,他已橫步攔在裴映慈面前,盛氣淩人地看着老長侍,語氣不容商榷。

老長侍輕笑道:“霍大人不必憂心,殿下對映容郡主偏愛有加,只想與晚輩多些親近,并不存為難之心。老奴來此專奉殿下口谕迎人,若霍大人信不過,不若随駕前去,殿下新得汗血寶駒乃聖上所賜,實非凡品。”

他語氣平淡,将長公主的口谕搬出來,只把自己當做辦差事的小人物,諒霍昭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會與他這等內官周旋。

霍昭長目稍斂,自然聽懂他言外之意,“羅侍監……”

他話語未落,遠處一陣腳步由遠及近,打斷二人的對峙。

陳九安自廊外奔來,神色匆匆地按刀走近,他神色冷肅地掃看衆人,又謹慎地看了眼霍昭。

霍昭已然會意,拂袖随他走到一旁,聽了幾句耳語,面上無波無瀾,認真聽罷,又撩眼看了看裴映慈,不知是何意圖。

他沉默聽着,也不過片刻的功夫,陳九安又恭敬地退到一旁。

羅長侍仍笑意盈盈地作着請勢,實在很給霍昭面子。

“霍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待賞過寶駒,殿下還特請光祿寺擺宴府上,可有一番熱鬧。”

霍昭冷眼掠來,目光落在裴映慈臉上。

她心中忐忑,可面上仍帶着淡淡笑意,始終記着他們的兄妹身份,笑得嘴角發僵卻也不敢露怯。

霍昭淡淡道:“妹妹,我等你解釋,可別讓做我這當哥哥的太擔心。”

他冷聲輕哼,沒搭理羅長侍的邀約,展臂一拂袖,領着人又從長廊離去。

裴映慈一顆心總算重重墜落,她顧不得盧少靈關切地詢問,只搖頭說沒事,又不能再推拒長公主的好意,只得跟着羅長侍上了馬車。

因着二人畢竟還沒拉天窗,裴映慈不跟盧少靈同乘一車。

她獨自坐在寬敞的馬車裏,也不知今夜回府該如何交代,她在外頭明着忤逆霍昭,他必然狠狠記在心裏,除了身體上的折磨,他又會作何懲戒?裴映慈心底沒準數,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二人進了公主府,裴映慈木然地陪着長公主來到馬場,因着心緒不寧,耳畔嗡嗡作響,只隐約聽得盧少靈和長公主相談甚歡。

她方才只匆忙瞥了眼那小紅馬,的确鬃毛油亮身形英銳,一看便是名駒寶馬,絕非等閑之物。

可她陷在沉甸甸的心事裏,哪有什麽心情湊熱鬧,恍惚間聽得長公主喊了她一聲,并不清醒,神思滞澀,悠悠然回過神來,盧少靈清朗的聲音便清晰地撲進耳畔。

“郡主,你不舒服麽?”

裴映慈恍然一頓,終于回過神來,她忙搖搖頭,“許是今日有些曬,我又太久沒在外頭走動,一時間有些心悶。”

長公主關切地望了她一眼,“咱們也看了許久,先回亭子裏坐下喝些冰飲子。”

二人皆點頭稱是,跟着長公主往回走。

裴映慈總算打起幾分精神,她耐着性與長公主說閑話,盧少靈不時也說幾句,三人都格外默契地沒有提起今日的騙局,好似一切都如裴映慈口中所述那般真實發生。

長公主留盧少靈一同用膳,過後,又大張旗鼓地指派了皇家轎辇親送他回到城南住宅。

裴映慈則被長公主留下,又同上回那般遣人去霍府傳話,貴人要二姑娘在身邊陪着說說話解悶,留幾日便送回府上。

她不敢妄測長公主是否得知她與霍昭的秘密,她知曉這很荒唐,旁人必然無可窺探,可是她如何也放不下——天底下有這樣滴水不漏的巧合麽?她正愁不知如何面對霍昭,難題迎刃而解,而且,這個替她擋下麻煩的人,甚至連皇帝也要忍讓幾分。

晚膳過後,長公主回柳苑換了身舒适的衣裳,此刻遠不到安歇的時辰,裴映慈留在外間陪貴人說話。

長公主懶洋洋地倚在榻上,先與她說了幾句家常,過後話鋒一轉,忽而道:“我派人送盧少靈回去,明晃晃地在城裏招搖一回,那些人都知曉他今日不曾留下,旁人便說不得你的閑話。”

裴映慈稍怔,随即明白長公主話中所指,忙感激道:“多謝殿下。”

長公主輕笑:“無關緊要的人也就罷了,只怕周沅敏見不慣要唠叨的。”

裴映慈猛地擡眸看去,卻見長公主面色無瀾,好像在說一件十分尋常的小事。

周沅敏是霍夫人的閨名,鮮少有外人敢直接提起,當然,長公主是個例外。

長公主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熱茶,“你若沒個說得過去的交代,從我這兒回家只怕要吃苦頭。”

“她年輕時就極看重規矩,周家本也将她們姐妹視作掌上明珠悉心培養,今後必嫁高門。”她又輕聲笑着,言語裏并沒有對霍夫人的贊許之意。

裴映慈哪敢接話,只讪讪陪笑,又再低聲謝過。

長公主又掃她一眼,神色隐有不忍,只說:“瞧你這模樣也能猜到幾分,你在霍家過得不會有多自在。周沅敏古板是一回事,旁人瞧不清,只因他們并不知曉霍顯跟你娘親的往事,如此,她能多容忍你也不見得。”

裴映慈愣了半晌,反複品悟着長公主話中所講。

她只知曉霍相爺跟父親是摯交,并不清楚兩家更多牽扯,她從小就跟父兄相依為命,從來也不敢主動提起早逝的母親。

她母親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她生得什麽模樣,脾性又如何?她與父親是如何相識相知相愛的呢?這些從沒有人與她說起過。

那為數不多的對于“母親”的零散印象,只來自于裴翀偶然說漏嘴的回憶,他提起母親時臉上的神情總是很溫柔,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大哥那一刻的歡愉。

裴映慈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氣:“殿下,你認識我阿娘麽?”

長公主轉眸看了她一眼,唇邊浮現淡笑:“自然認識,她生得貌美,脾性溫柔,是個心地善良的小妹妹。”她頓了頓,又道,“你與你娘親生得很像。”

她對于故人的回憶永遠停留在了過去,那個年輕動人的絕色美人死在了最好的年華,而她的血脈此刻正坐在眼前,仿若伊人如故。

裴映慈心中大震,聽長公主寥寥幾句,腦海裏依稀有個朦胧的模樣。

“霍顯是你爹的手下敗将,這件事少有人知,不過周沅敏應當聽過一二,畢竟京城就那麽點大,有些風月傳聞吹得比風快。”長公主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點到即止。

裴映慈心底猛跳,再遲鈍也聽懂了言外之意,她轉瞬間恍然大悟,原來她在霍家察覺的那些若有似無的敵意,或許并不只因為她與霍昭來往過密,而是來源于父輩的往日糾葛……

長公主說她與娘親生得肖似,所以她越長大,霍夫人心底的不悅随之縱生,那恨不得她早日出嫁的緣由便也有跡可循。

裴映慈心中頗有哭笑不得的無奈,一面放下心來,一面又感激長公主細察入微。

長公主沉吟片刻,又轉話道:“你是個好孩子,裴家……”她稍稍蹙眉,好似在琢磨如何說才恰當,“那些事都過去了,裴家無辜,這更不是你的錯。”

裴映慈心中砰砰猛跳,她下意識站起身,複又重重地跪倒在地,恭敬稽首,“殿下,我父親誓死不降戰死沙場,我大哥從小跟在他身邊上陣殺敵,怎麽會有二心?他是被冤枉的……他們不會謀反。”

長公主心疼地嘆了聲,忙道:“好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她朝侍立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t女婢忙上前扶人。

裴映慈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只是覺得長公主能明白她的苦衷,也能原諒她這句大逆不道的申辯,哪怕長公主不能為裴家為她做什麽,可是她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喊冤的機會。

他們裴家明明是忠臣良将,卻因莫須有的黨争異鬥被打為亂臣賊子,若皇帝不心虛又何必留她和大哥一命?

長公主粗粗嘆了聲,又說:“映容,我能做的很有限,你不必在我跟前有不應該的指望,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裴映慈低垂着頭,心底那極微小的光火瞬間湮滅,她期待不多,可一瞬的失落卻遠超想象。她原以為……

她哽咽着:“請殿下恕罪,是映慈昏了頭,胡言亂語。”

“好了,不必說這些。”長公主打斷她,“盧少靈是個值得托付的人,我想對你好些,可也只能到這裏為止。”

她的語氣本有些冷硬,頓了頓,到底于心不忍,終于緩下聲來:“我說了,那些事不是你的錯,也跟你不相幹。你該知曉,你大哥和你父親想要你好好過日子,千萬別把路走歪了。”

裴映慈垂眸,細聲答:“多謝殿下,映慈知曉了。”

長公主寬聲道:“你在我這兒安心住下,旁的也不提了,到底能寬松些,不必拘着,早晚免來問安,多來陪我說說話解悶便是。”

裴映慈福身:“是,殿下。”

長公主見她情緒落寞,也不好再強留,便差使宮女領她退下休息。

裴映慈被安排住在公主府東南邊的一間別院,離柳苑很近。

她不清楚霍家那邊有何動靜,更不敢揣測霍昭的心思,只不過,自她知曉那段隐晦的往事,她對霍夫人的心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隔日,霍家派了管事嬷嬷前來公主府送姑娘家慣常用的物件,一并跟來的還有蕊冬,如此便算是存着好,霍家恩謝長公主的垂愛。

而随這些衣裳首飾一并送來的還有個精巧的木匣子,裴映慈起初沒留意,是蕊冬收拾東西,在妝奁盒邊上翻了出來。

裴映慈好奇地掀開木匣,裏頭靜靜躺着那支玉簪,觀音燕栩栩如生,只燕尾上被人系了條細細的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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