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複仇
第07章 複仇
姜醉眠不知自己是如何奔回家中的。
只記得月明風清,銀輝皎潔散落滿地,映照着滿院猩紅狼藉。
楊望平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淺灰色粗麻布衣已被血水染紅,兩只手臂被殘忍地齊根斬斷,只剩一小截血肉模糊的筋肉相連,白骨森森。失去血色的臉頰蒼白無力,隐隐露出青灰之色,努力瞪圓的雙目空洞無神,瞳孔渙散,再無半點生意。
而趙蘭俯身趴在他的屍體旁,姿态僵硬扭曲,後背靠近心髒處被捅了個明晃晃的血洞,流出的血液早已幹涸成結,一旁的沙土礫石上空留一條蜿蜒彌漫的血跡,像是費勁掙紮着從遠處爬來,在瀕死之際也要與夫君相守。
二人屍身涼透,就這麽晾在夜星明月下。
姜醉眠耳際轟鳴作響,仿若再聽不見也看不見其餘,目之所及只有慘死的叔父叔母。
她錯愕萬分地張着嘴巴,卻喉嚨啞得發不出一絲聲音,渾身顫抖,手腳并用地爬到二人屍首跟前,想要伸手觸摸,但怎麽也不敢碰到。
她怕摸到的只是冰冷的屍體,她怕自己真的永遠失去了最親近的家人。
眼淚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啪嗒,啪嗒,彙聚成一小灘瑩亮水漬。
分明今早還是有說有笑地離開,叔父還責罵了她兩句,叔母一慣地護着她。
可為何只是一日不見,等她回來的就不再是亮起燈的瓦屋,而成了面前這副慘狀。
“叔父,叔母,”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嫩肉中,姜醉眠哽咽道,“我以後,乖乖聽話,你們快醒來,好不好……”
無人作答,回應她的只有一陣寒風嗚嚎,如泣如訴,似在言說,方才這座小小院落中發生了何等慘烈悲壯之事,才會讓兩個良善無辜之人死于非命。
“你是,眠丫頭?”村長剛從外面匆匆趕來,震驚不已:“你居然還活着!”
陸續幾個村民也趕了過來:“既然姜醉眠還活着,那是不是楊月櫻也還活着?只是實在不知她去了哪裏,四處都已經找遍了,也沒找着人吶!”
對了,沒看見阿櫻的屍體,是不是代表阿櫻沒出事?!
姜醉眠如夢初醒,狠狠摸了把臉頰,擡眼時一雙桃花眼紅得腫脹,巨大的悲怆痛苦從破碎眼底流露出來。
“阿櫻沒死,她沒死對不對?”
村長面色猶豫,朝着旁邊幾人使了使眼色。
有人回答道:“這個,我們也不敢說,只是有人看到楊月櫻的屍首先前也是躺在這院子裏的,可不知為何後來我們趕到的時候,唯獨她的屍首消失了。”
“她一定沒死,阿櫻一定還活着,我要去找她……”
姜醉眠從地上起身,單薄身影晃了兩下,險些栽倒在地,可她目光決絕,眼底滿是倔強堅韌的紅血絲。
村長幾人欲攔下她:“眠丫頭,你自己出去找也沒用啊,我已經派人在外面找了好幾圈了,都沒有璎丫頭的下落,現在天黑了,你這麽出去實在危險啊。”
“可是阿櫻一個人在外面肯定很害怕,她在等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姜醉眠臉色蒼白如紙,未幹淚痕挂在兩頰,芙蓉泣露般脆弱惹人憐,“我只剩她了……我只有她了……”
她腳步虛浮,方跑至門邊,就因痛苦太甚支撐不住,眼前襲上一陣暈眩,兩腿一軟便失去了意識。
幸而一雙手及時将她打橫抱起,纖細溫軟的身子穩妥陷入方寬闊安穩的懷抱。
那一瞬間,仿若回到了小時候。
也是這樣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她帶着滿身狼藉,從屍山火海中爬出來。
好像也有一個溫熱的懷抱,居高臨下地俯身,将她從鬼門關抱回。
*
再醒來的時候,面前有一張放大的娃娃臉。
“姐姐,你醒了!”
青彤眼中滿是驚喜,小心翼翼将姜醉眠從床榻上扶起。
“這幾日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都快吓死我了,有幾次你起了高燒,村長請郎中來幫你看過,幸好如今無事了。”
青彤端過來一碗黑苦湯藥,吹涼了遞到姜醉眠唇邊:“姐姐,你先把藥喝了吧。”
“阿櫻……”姜醉眠開口,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且一說話就像是吞了針般疼痛。
青彤知道她想問什麽,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才能對她刺激小一些。
“阿櫻姐姐,還,還沒有找到,可能,是掉進河裏被河水沖走了,也可能是摔下山崖,找不到屍首了……”
“咳咳……”
聞言,姜醉眠猛烈咳嗽幾聲,喉間便湧上股腥甜。她費力壓下,掙紮着從榻上起身,可身體過于虛虧,雙腿也根本使不上力氣,剛一沾地,便脫力似的摔倒在地。
“姐姐!”青彤連忙放下藥碗過來扶她,“你沒事吧?郎中說了,你得靜心卧床幾日,好好休養才行。”
“叔父叔母呢?”姜醉眠胸口痛得厲害,雙眼又盈滿淚意,眼眶中盛不下後,便順着尖細的眼尾緩緩落下。
青彤也跟着紅了眼眶:“村長和長輩們幫着操辦後事了,村長說,人死不能複生,叫姐姐千萬要節哀。”
節哀,這樣的飛來橫禍,要她怎麽節哀?
姜醉眠沉默阖目,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只管撲簌簌落下。
叔父叔母與她有養育之恩,就仿佛她的親生父母般,可她如此無用,竟連盡孝的機會都再也沒有了。
“他們,是被人殺害,”姜醉眠睜開眼睛,望向前方的眼神心事沉沉,“我要去報官,定不能讓他們無辜枉死!”
*
二老入土為安後,牌位也被拿回了家中供奉。
而路予行自那夜之後就忽然消失了,仿若從來沒有出現過。
姜醉眠本無精力操心此事,青彤在她病時照顧了她好幾日,她也無法狠心趕人離開,便留她在家中住着,二人相依為伴。
等姜醉眠能下地走路了,二人便去鎮上報了官。
楊家二人慘死家中,一人無故失蹤,楊家近乎被慘烈滅門。
這樣罕見的大案,府衙該加以重視,盡快調查此案才是。
可距離報官之日一晃就過去一個月,竟也無絲毫動靜。
姜醉眠帶着青彤便又去府衙申冤,官老爺再次應承下來,只說會盡快破案,給死者一個交代。
可這盡快究竟是多久,沒人知道。
可能一月兩月,也可能三年五年。
白更生是見過世面的,他告訴自己的小徒兒,這世上無解之事多如牛毛,懸案冤案也數不勝數,可這就是為官之道,不可強求。
但為何不能強求?
十年前,父親被判通敵之時,皇上不聽一字辯解,就下令滿門抄斬。
十年後,叔父分明已經辭官歸田,他們只是想在這窮鄉僻壤安穩度日,也成了一種奢望。
生于清明天地間,只想求一絲公允,怎麽就成了強求?
從鎮上回到家,姜醉眠便跪在了叔父叔母牌位前,沉默不語,一跪整日。
青彤瞧見她日益消瘦的身影,擔憂得愁眉苦臉,若是再這麽苦心熬下去,她怕姐姐有一天也會随二老去了。
村長帶着蘇大娘來敲院落的門時,姜醉眠還跪在牌位前,青彤正想法子如何能讓她進些食。
“村長,您怎麽來了。”
青彤迎着二人進了屋。
村長見姜醉眠骨瘦如柴,整個人憔悴得仿若快要沒有生氣,心中也萬分不忍。
“眠丫頭,有個消息我琢磨了幾日,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村長斟酌着語氣說道,“前幾日孫老二和他媳婦從京城回來,說是送貨的時候在街上好像看見了璎丫頭,可他們不确定,只是看了個大概。”
一直跪着的身影果然晃了下,姜醉眠語氣難掩激動之情,問道:“當真?”
村長面露難色:“也只是六七分像,所以我才拖了幾日沒跟你說,我覺得應該是他們看走眼了,京城據我們村千裏之遙,璎丫頭一個小姑娘,身無分文,如何去的了?況且,她也沒有理由不管自己爹娘的死活跑到京城去。”
可姜醉眠已顧不得其他:“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找到阿櫻。”
村長道:“還有一事,讓你蘇大娘說罷。”
一旁的蘇氏這才開了口:“眠丫頭啊,那t晚我是被你家發生的事情吓壞了,才沒敢來告訴你,其實那天你暈過去之後,把你抱進屋裏的那位公子并沒有直接離開,我回家的時候,瞧見他在村口和一個穿着黑衣服蒙着臉的人,說了好一會兒話。”
姜醉眠臉色有些僵硬,她心中猛烈不安震蕩,卻不敢再順着那個思路細想下去。
可蘇大娘并未看出她的不對勁,繼續說道:“我瞧着好生奇怪,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麽,可也離得遠,只聽見他們說什麽事已經成了,他們該盡快回京城,其餘的就沒聽清了,還差點被他們發現。後來我一想,黑天半夜捂成那個樣子的,八成是幹髒活的,他們說的事成,保不齊就是指的殺人啊!”
村長也語氣鄭重:“眠丫頭,其實那晚安頓你叔父叔母屍首之時,有人在你叔父的斷手中發現了這個,你瞧瞧認得嗎?”
村長遞過來塊破損的布料,雖然被血跡髒污,但仍能看得出來是上好的錦布,絕非他們這種鄉野人家用得起的。
姜醉眠擡眸一看,登時渾身僵硬,冰冷得像被丢進寒窟冰窖。
這布料,與路予行身上所穿一模一樣,因為樣式非凡,所以她記憶深刻。
村長應當也是認出來了,但生怕姜醉眠承受不住打擊,所以一直瞞着沒說。
“你救回來的那人,身份确實疑點重重,王家那小子不也是在他來了之後才忽然死于非命嗎?現下他又一聲不響的失蹤,一切未免太過巧合。”
蘇大娘也應和道:“是了是了,那人定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只是沒想到你救了他,他卻反而恩将仇報!”
村長見姜醉眠臉色慘白難看,便沒讓蘇氏繼續說下去。
“眠丫頭,聽我一句勸,以後帶着你這妹子,換個地方好好過活罷,”村長哀嘆一聲,“千萬別再追究下去,惹不起咱們躲得起,那些人,不是咱們平頭百姓能招惹的啊。”
兩人走後,跪在地上的身影終于支撐不住,攥緊了那塊碎布,伏身倒地,額間早已是冷汗淋漓。
如此看來,楊家滿門命案與路予行逃不了幹系!
如果叔父叔母真的是被路予行所殺……
如果她救回來的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地獄羅剎……
如果叔父叔母和阿櫻都是間接被她所害,那她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青彤鎖了院子大門,回來的時候見姜醉眠獨自在房門口坐着,混沌的視線此刻變得清明,沉寂,隐藏着洶湧複雜的暗流。
連那副病弱之軀都堅毅了幾分。
青彤覺得,姐姐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姜醉眠凝望着青灰色的半空,郁結在胸口的氣血忽得抑制不住噴薄而出,喉間霎時吐出口烏血。
青彤飛奔過來,用袖口替她擦拭,心疼得眼淚直掉。
“姐姐……”
姜醉眠呼出口熱氣,這才覺得胸口處的疼痛減緩了些許,仿佛是又活了過來。
空中忽得落下幾片晶瑩雪花,寒意料峭,霧霭沉沉。
原來又到了下雪時節。
“彤兒,”姜醉眠忽然道,“我們去京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