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剖白夜

剖白夜

出了亂魂林,便算徹底擺脫西涼狼兵的追殺了。

因為密林面積極大,出口根本無可推測,而狼兵也沒有攜帶足夠的藥物去抵禦亂魂林的迷障,進了林子便會迷失追蹤的方向。

這一路上的驚心動魄也終于可以緩過一口氣。

北上回長安之路還算順利,途中只遭遇過一波黑衣刺客的偷襲,從着裝和口音來看,他們與南下時遇到的刺客應當是屬于同一撥人。

如今的聞人青梧已經基本恢複了元氣,東方落月的身體狀況也好轉了很多,在兩人的聯手下,甚至都不需要羅紅出手,那群黑衣人根本不是這二人的對手。

負重傷沒死的刺客,也會當機立斷地咬破嘴裏的藥囊,一個活口都沒有剩下。

羅紅看着服毒自盡的黑衣刺客的屍體,上前檢查了片刻,沉聲道:“并非西涼奇毒,乃是我大楚境內的藥。”

“什麽?”聞人青梧也上前查看,果不其然這死者和當時紅楓林裏遇到的死士極為相似,都是七竅流血而亡,她面色微沉,“紅姐可看出什麽來了?”

羅紅掰開死士的下颌,将藥囊碎片夾出來,仔細端詳後答道:“此乃‘牽機藥’,以馬錢子和番木鼈為原料,毒發迅速,根本來不及救治,傳聞南唐後主正是中此毒而死,之後這毒便絕了跡,不想竟然還能在這兒碰見。”

聞人青梧面色冷淡,拍了拍羅紅的肩道:“天下奇毒萬千,見着什麽也不奇怪,紅姐,我們走吧。”

漫長的奔襲過後,她們也終于能尋得一家像樣些的客棧,好好休整一番。一連趕路的小半個月,都沒能正經沐浴,常常是能有水擦拭便很不錯了,對于愛幹淨的姑娘家來說實在是有些難受。

這家客棧名為淺雲閣,在當地還算小有名氣,因為他家的湯池子常年水霧缥缈,置身其中如同雲霧環繞,十分有意境。

湯池子有大大小小數十個,零星分布在不同的山頭,配以适當的藥材,使得每一座山頭的池子都有不同的功效,有的是養脾補氣,有的是舒筋活絡,有的是驅寒祛濕。

各個山頭按照男女之別分開,有專門的小厮守在山道入口處,以避免有人走錯了浴池,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羅紅和沈桃去了號稱有驅寒祛濕功效的池子,而聞人青梧和東方落月則去了能補血益氣的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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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只着中衣,赤足行于池邊的木板路上,淡淡的中藥味仿佛浸滿了山林,帶着熱氣的水霧果真名不虛傳,只消片刻便濃得教人看不清來路。

聞人青梧輕輕碰了碰東方落月垂在身側的手背,道:“澡豆和香薰在池邊的架子上,随時可以拿,你還需要什麽跟我說,我去吩咐人送來。”

隔着水霧看不清東方落月的神色,只能聽見她輕嘆了口氣,說:“已經很好了,早年我行軍打仗比這邋遢的時候多了去了,只是入京述職的時候才會保證自己收拾妥當,行伍之人嘛,嬌氣不得啊。”

白色的中衣落地,露出高挑矯健的身體,女帝久居宮中,少見陽光的膚色白得透亮,除了腕間因為取血而留下的猙獰疤痕以外,再沒有多餘的印記。

她的肌肉薄而有力,線條流暢,想來應當不曾疏于鍛煉,能拉開紫檀龍舌弓的肩背弧線漂亮得很,若她早生二十年,只怕那開疆擴土的便輪不到武帝了。

東方落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零星遍布的新舊傷痕,它們是戰争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算不得勳章,因為不讓自己受傷才是戰士真正的榮耀。

她的身體險些被西涼秘藥給毀了,自幼習武留下的痕跡已然消失不見,若是再除卻勇武肝膽,只怕是和尋常女子沒有差別的了。

她莫名再度生出自慚形愧來,有些洩氣地不再看自己再也拿不動長戟的手,神色木然地跟在聞人青梧身後。

聞人青梧沒再說什麽,向前踏入臺階,一步步走進水池裏,回過身來看向東方落月,向她伸出一只手。

東方落月輕輕扶住那只手,也走進了池子,溫熱的水頃刻間将她包裹,僵硬的四肢關節也感覺到仿佛有暖流拂過,舒服了許多。

同為女子,坦誠相待本沒有什麽,但此時兩人都莫名生出一絲不自在,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的水面,沉默不語。

這樣突兀的沉默在氤氲的濕氣中變得粘稠,盡管她們什麽都沒做,卻憑空教人覺得旖旎,分不清面上頸間泛起的紅暈究竟是為何原因。

“阿月,”聞人青梧似是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寧靜,出聲道,“現在你可以跟我好好講講當時究竟發生什麽了嗎?”

東方落月垂眸看着自己布滿細碎傷痕的手,答道:“古往今來,為将者,死于山河是大幸,丢了山河卻沒死的,最為痛苦,而我就是後者。”

“我也沒料到當時西涼會突然增大兵力強攻鎮南關,我在那之前便收到了函谷關的軍情急報,我曾推算過很多遍,對于西涼來說,這樣的戰局部署算得上是傾盡舉國兵力了,所以我不明白兩件事——第一,為什麽他們确信蕭關和韶關的援兵無法及時抵達?第二,是什麽導致了他們如此急于想要吞并大楚的領土?”

“這也是我被俘前想到的,那之後便被國師用秘藥控制得神志不清,恍惚間只記得要奪回鎮南關這麽一件事,所以才會出現在那空城裏——我怎樣都是該的,這本就是我的職責,我姓東方,出身安國侯府,既然吃了敗仗,等日後回到長安我自會請罰——倒是陛下您,何苦千裏南下,到這蠻荒之地來尋一位生死不明的敗軍之将呢?甚至不惜自傷,也要救我一命,又是為何?”

聞人青梧一直安靜地垂眸聽東方落月說着,聽到這裏才終于擡眼看向身側的東方落月,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卻被氤氲的水霧阻隔,教人看不真切。

她沉默良久,才答道:“将軍出征前,曾贈杜若花于我,當時将軍走得急,沒聽見我的回答。”

“什麽?”東方落月努力去回想那天的京郊送別,但确實有些記不清了。

聞人青梧見她疑惑,自嘲地笑了笑,繼續道:“當時将軍策馬南去前,曾說要為我打下這江山,當時我說,‘朕寧可負天下人,只求得将軍一人心’。”

夜幕中的星子閃動,遠處山腳下的閣樓燈火昏黃,月涼如水。

東方落月聞言身體顫了顫,猛地擡眼看向聞人青梧,對上了她注視着自己的沉甸甸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實質,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的胸膛劇烈起伏。

聞人青梧再度開口:“我是為何緣故,難道将軍此刻還不清楚麽?”

嘩啦水聲響起,東方落月逃也似的起身走出池子,撿起地上的中衣倉促披好,轉眼間便不見了蹤跡。

聞人青梧看着那道遠去的白色倩影,在濃白水霧裏消失不見,半晌後嘆了口氣,也起身披衣而出。

今夜沒有需要特殊照料的傷員,再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同睡一間屋子,于是她們自個各自一間房。

聞人青梧卻根本睡不着,她知道自己的床鋪和東方落月的只有一牆之隔,或許那人此刻正窩在被子裏輾轉反側,或許她已經因為趕路疲憊而入睡。

夜幕低垂,小鎮沒有長安的繁華如夢,卻也被星光璀璨映照着,淡淡的月光鋪滿了長街短巷。

醜時三刻,牆對面傳來逐漸平穩悠長的呼吸聲,東方落月睡沉了。

聞人青梧确信自己今夜再無法睡下,于是披衣而起,輕手輕腳地來到東方落月房前。

房門已經落鎖,除非從裏頭打開,否則要從大門進去就只能硬闖,但那樣一定會驚醒熟睡的東方落月。

于是她又返回自己的房間坐下發呆,半晌後還是坐不住,翻窗出去了。

誰能想到堂堂大楚女帝,天湟貴胄、千金之軀,居然會爬牆翻窗這種不入流的江湖把戲。

她挑開東方落月房間的窗子,靈巧地鑽了進去,又用輕功斂去聲息,像捕獵的貓一樣敏捷。

她做賊似地溜進房間,卻又原地頓住了,不知道自己來這兒是幹嘛的。

人家都已經睡下了,難不成再薅起來促膝長談?那不是扯淡麽。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點了點自己的額角,覺得自己果真是有些昏了頭,她看向熟睡中的東方落月。

人稱“楚國第一女将”的昭平大将軍,其實并不魁梧,面貌也并不兇狠,甚至看起來有些乖巧,眼睫長而卷,像羽毛一樣覆在臉上,鼻梁是窄細的,鼻頭有點翹,嘴唇很薄,但觸感很軟。

她只是繼承了安國侯東方擎蒼的遺志,做了西南防線最堅固的屏障,她不是什麽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也不是什麽民間傳說裏的殺伐星。

她是她自己,以及她出身和過去經歷的總和。

她是她求而不得的愛人。

東方落月不知夢見了什麽,不安地掙動了一下,然後又安靜了下去,嘴裏不知嘟哝着什麽,聽不清晰。

聞人青梧心底酸軟一片,她走上前,在東方落葉的床邊席地而坐,像在當時鎮南關的萬福樓裏一樣,靠在她身旁閉目休息,只有這樣,她才能勉強睡着。

當清晨的第一聲鳥啼響起,聞人青梧睜開雙眼,看到的第一幕便是東方落月正坐在床上,垂眸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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