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釵雪裏埋。
勉強在馬鞭揮甩的聲音中移動,寒冷代表的不是溫度而是身體一直以來的常态。
白茫茫一片大雪,山上,地上,樹上,天上,看上去可真幹淨啊!黑色的土地與黑色的河流被白雪掩蓋,白到刺眼的山水間只有一行幾個衣衫褴褛滿身狼狽的人在小吏呼和聲中茕茕前行。
被看守的最嚴密、同時也是被嘲弄得最厲害的是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兩道八字胡結了雪粒向下耷拉着,面像刻薄,眼神陰婺,只着了棉夾衣的肩膀上扛着一副木枷,手也被鎖了拖在前面領路的馬屁股後面跟着走。
他後面跟着個容顏憔悴的婦人,身上裹着的破棉襖裏隐約還能看見幾縷褪了色的絲線縧子;再往後是些随着主人一并被流放的積年老仆,一衆下人當中歪歪倒倒走着個青年女子,約莫有二十五六歲,梳了個圓髻,光禿禿只用條綢布紮起來,鵝蛋臉上燃燒着病态紅暈。
男主人都無法自保的時候,妻小自是免不了受一番苦楚。正房太太年齡大了,小吏獄卒們對個老妪沒什麽興趣,倒是走在仆從行列中的年輕女人,不得不咬牙忍着耳邊粗俗下流的無忌言語。
“喂!賈大人?你這個妾室甚好,一路流放未免讓美人兒吃了委屈,不如作價賣與我回去當個暖床的婆娘,好歹也是正頭娘子哩!”年輕一些的小吏看着女子饞得口水橫流。她正在女人熟透了的年紀,身段豐盈凸凹有致,膚白發黑明眸皓齒,端底是位大家小姐的面相。
旁邊有知道底細的老獄卒咧嘴笑出一口黃牙:“美得你!那可是昔年皇商薛家的大小姐,坊間妓子傳為‘美人燈‘,一不小心就要吹傷了的薛姑娘。據說還有個一吹就化的’林姑娘‘,可惜查抄的時候自己吊死了。’”
“不是都說薛姑娘做了那戶人家的二少奶奶?怎麽最後又進了這位賈大人的後宅?”小吏頓時将聲音都浮起來,帶着男人們讨論顏色話題時特有的油膩感。老獄卒伸手在□□上揉了一把做出個極其下流的動作笑道:“還不是那賈家的寶二爺,說是跟和尚跑了,家裏嬌妻美妾一個不顧,只管自己六根清淨逍遙自在去。妾已是嫁了個戲子,妻不就,嗯?嘿嘿嘿嘿嘿!”
寶釵跌跌撞撞走在人群裏,聞言羞憤欲死。她自幼也是金堆玉砌嬌養着長大,形容粗鄙些的婆子都不一定能近到眼前,哪裏聽見看見過這樣不堪入目的玩意兒。
押送流放官員的獄卒把眼珠子黏在她胸口和臉上狠狠看了幾圈,“呸”的沖犯人腳下吐了口濃痰心下暗想:往日裏再是什麽小姐太太的,現今不也落到我們兄弟幾個手裏?少不得等下到了地方交割的時候報個病亡,晚上也好受用一番。這種爬不起來的犯官家的妾不知玩夠過後賣了多少,窯子裏也怕她們起幺蛾子,多半往死裏糟踐,總歸活不過一年半載,大家自然都高枕無憂。
這麽漂亮的姑娘,還真是可惜,可誰叫她托生的時候沒長眼睛?來世擦亮招子別再投進那些作孽的人家了。
幾個憊懶青年嘻嘻笑着甩了下馬鞭:“走快點!再偷懶直接扔雪地裏等着喂狼!“鞭子恰好抽在打頭戴枷的男人腿上,他趔趄一下回頭惡狠狠看了寶釵一眼,又回頭繼續弓腰拱着雪走——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身上冷,冷的骨頭一陣一陣發麻,連後腦勺連帶着天靈蓋都快被這風雪凍住了,心頭那腔子燥熱卻總也壓不下去。寶釵把頭又壓了壓,她現在已是兄死母亡、孑然一身,薛氏一門樹倒猢狲散,族人們趁機卷了金銀紛紛四散逃去,偌大家業敗得個幹幹淨淨,倒也無牽無挂。
忍辱偷生活到現在,無非是打着主意想再找一找那個人的消息。
寶玉呀!若是有情何為懸崖撒手?寧可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化緣乞讨着也要離了她,難道他不知世道多艱女子不易,家中男子突然出走,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迫?若是無情又怎地合了那和尚道士的“金玉良緣“,一個男人家,真要不情不願她還能捆着他成親圓房不成?醜話說在前頭能有多難?何苦一番惺惺作态,昨日黃土垅頭剛送了白骨,今宵紅紗帳底就做了鴛鴦,男人只需垂淚呼喊幾句,便一身幹淨潇潇灑灑成了個癡情人,唯她一個随時守份的女人竟就成了心底藏奸的憨面刁了!
好恨啊!好恨啊!這股子恨意撐着她忍下屈辱做了賈雨村的妾!
恨年少無知争意氣,恨心機算盡終是空。那些負心薄幸的,兇狠無能的,面善心苦的,一個又一個早早盡皆作古,只留她一人心心念念噎着苦楚茍活到現在,就是為了問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那《女誡》、《內訓》只會要她忍,不忍就去死,只有這樣才能堪稱道德?她是個人啊,孝親敬兄、嘉善姊妹,聆聽教誨,寬待下人,乃至于勸夫上進樁樁件件求個四角俱全有什麽錯?難道這世間對女子的道理和要求不就是這樣的嗎,如今她自問沒有愧對天地之處,也不曾殺生造孽,為何竟落得個成了棄婦認人嘲笑的下場!
為什麽啊!
獄卒一臉浪蕩的将鞭子抽在她腰臀上,男人輕佻下流的笑聲紛紛而起傳出老遠,周圍無論是仆從還是現在的丈夫都努力朝離她遠一些的地方躲避……她知道想活下去等會兒得付出什麽代價。
按着閨中師傅們的教導,她此時理應咬斷舌頭或是找塊石頭撞死方才是正理,可寶釵不服!服了一輩子,順了一輩子,到頭來又如何?便是鄉裏人家養的豬牛一類,臨頭一刀的時候也要掙紮幾下實在掙不過才認命,想要她就這般委委屈屈把氣咽下去?沒門兒!
押送流放的隊伍在一片蒼茫中頂着風雪前進,雪原盡頭逐漸出現了一座破敗的邊城。這裏實在是太冷了,土地荒蕪貧瘠,連打秋風的異族也懶得跑來劫掠,就被當今充作“安置“犯官的地界。
為首的小吏交接核對過腰牌和名單,回頭不懷好意的笑了一下,拉着收人的頭子側開幾步小聲貼耳道:“這位賈大人可是上頭關照過的,必不能讓他活到年後,其他都無所謂。嘿嘿,就是他有個妾,嬌滴滴的讓人疼進心眼子裏去哩!“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收人的軍漢是個絡腮胡,他了然的向隊伍後面瞄了一眼,看見寶釵鼓鼓囊囊的胸口和白皙的頸子目光就有點轉不開了。男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對小吏道:”我這裏好說,但是其他弟兄總要喝口湯水才成。“
小吏連忙賠笑着遞出一個粗布袋子,那人掂量了兩下滿意道:“昨天打了一匹在外面亂轉悠的狼,剛扒了皮卸了條腿回來,晚上來家喝一盅兒且消受一回。”兩人一起扭頭去看躲在隊伍尾巴上壓低頭的寶釵,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名錄上賈家良妾薛氏旁邊便被人用毛筆點了個紅點子,意思就是這人已經病死了。至于屍骨,又有誰會在意一個妾死後有沒有下場的?
是夜,女人呻/吟哭泣的聲音從一座小院隐隐約約傳出來,男人哄笑和滿意的嘆息伴随着犀利風聲傳出去老遠。
“造孽啊!”打更的更夫搖搖頭,敲響竹梆子繼續向前行走,黑夜裏根本看不出天空中越積越厚的鉛雲。
第二天清晨,寶釵是被疼醒的。被折磨到後半夜她整個人都麻木了,心裏許久以來藏着的悲憤恨意堵在喉口硬是咽不下去,比及天亮竟是還沒有死。
人命可真硬,人命可真賤。她咧嘴自嘲,卻又痛得出不了聲——昨晚一夜的火已是把嘴角都燎爛了,嗓子更是堵了棉花似的又幹又燒拉鋸似的疼。這一切都比不上身下,被褥上盡是些血和腥臭濁物,原本尚能蔽體的夾襖被撕得粉碎。
門板嘎吱嘎吱被人推開,一個黑臉婆子探頭進來看了一眼,見寶釵抱着被子已經坐起來,悉悉索索扔進來一套棉布衣褲:“穿吧,等會兒有人牙子來,不想吃苦頭就乖順些,總好過在這裏忍饑挨餓吹涼風。”
寶釵也不理她,待婆子把手裏惦着的水壺放下走掉才勉強爬着撿過衣褲套上。這樣的衣服往年在家裏連粗使下人都不穿的,到現在居然比那些绫羅綢緞更能得她眼。
反正也已經陷入泥灘,多一層少一層污穢又能怎樣?當日寶玉出走她就該吊死,熬到現今無論如何也要問個答案,不然真是死不瞑目!
我到底,是哪裏不如你的意了?
衣物上身,好歹是不冷了,想起昨晚的遭遇就頻頻作嘔,她一點也不想吃什麽東西,只抱着水壺一氣灌下去不少。那黑臉婆子再來的時候後面跟了個行動妖佻的女人,臉上擦着粉,穿得花紅柳綠的擰着腰過來仔細看了看臉和手,又抹了把身上立時笑得尖牙不見眼:“雖然已經開過苞年紀也大了,瞧這一身細皮嫩肉的,多稀罕啊!二兩銀子,可不少了吧?”
婆子也笑起來:“這可是沒本兒的買賣,您回去一注就盡夠賺回本錢啦!家裏留了話,說是低于十五兩您就等下次吧,這樣兒的留着生娃都行呢。”
兩人竟是當着寶釵的面讨價還價起來,她只低頭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押解流放這一路上,她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跑不掉,進了邊城也有如進了籠子的老鼠,只有跟着老鸨子出了這裏才算能尋出條活路。聽聞南京往西幾個寺院恍惚進了個看破紅塵的世家公子哥兒,與和尚們處得甚是不快,說不得正是她要尋的人,便是死也要尋個公道再死,閻羅殿上好與滿天神佛分說。
到底是我薛氏寶釵不賢不良,還是你賈家寶玉枉為人夫!
那鸨兒同黑臉婆子嘀咕許久,往寶釵臉上瞄了又瞄,最後還是舍不得“嗐”了一聲:“罷了!十兩銀子,保證你們後顧無憂!不然管叫砸了我的招牌。”
婆子笑嘻嘻接過銀子,拉着寶釵,也不管她能走得不能走得,跟着老鸨把人就給塞進了停在後門的馬車上:“你且自去掙條命吧,我這裏是顧不得了。是好是歹也莫怨,只恨你自己上輩子大概做了孽。”
寶釵叫她這一路連拖帶拽,下身淅淅瀝瀝竟是又流了股黏膩滑熱的污血出來,她生怕讓人看見将自己再扔回去,忙直挺挺的坐着不敢動彈。待老鸨結清銀錢回來就見買下的這個搖錢樹硬邦邦擠在車廂邊上根塊木頭似的。她嗤了一聲,攏攏衣服擡腳坐上去,就坐在寶釵對面迷上眼睛閉目養神。
車輪咕嚕嚕壓過石板路,人聲喧嘩後就只有北風呼嘯的尖叫聲。
“咱們這一路往東往北,進了宣府的地界就算到了,你能一路都這麽好伺候,将來我必不會讓你吃苦。”老鸨掀開車窗上的紗簾往外看了看,借着這個縫隙寶釵只見外面已然又添一重雪白,洋洋灑灑扯絮般的雪片子沒一會就把留在後面的城門都給掩白了。
老鸨敲敲車板子朝趕車的大漢喊了一聲,馬車抖動的幅度立刻劇烈起來。雪太大了,必須要在天黑下來之前趕到下一個落腳的地方,這樣的天氣裏在野外過夜凍死個把人一點也不稀奇。她看了看躲在角落的寶釵,鼻子裏哼了一聲。大戶人家出身又怎麽樣?還不是便宜了幾個糞蛆一樣污糟的貨色,好在這也算是被調/教過了,吓得怕了今後才好給她賺錢賺到死。
馬車颠簸着在雪地裏跑起來,天上落下的雪片越來越大,最後連馬眼睛都糊了一圈雪粒子,實是連路也看不見,走不得了。
“老板娘!”車夫回頭敲着車板道:“前面似乎有個破廟,暫且避一避吧,已經看不見道兒了。”
老鸨子伸頭出去看了一眼罵道:“賊老天!避就避一下!”車子又搖晃了一會兒,總算在兩扇合起的木門邊停下。車門打開,一個漢子先是把鸨母接下去,然後伸手抓着寶釵就把人拖下來扔進先前所說的破廟大殿裏。
寶釵哪裏吃過這樣的苦?摔倒在地爬了好幾下才撐起身躲進角落不再做聲,那老鸨也只說別把人身上弄出印子不好看就不再勸阻,自顧自取出火折子讓車夫引火取暖,等這陣雪停了還要繼續趕路。
破廟裏之前就有個乞丐團在供桌下面睡覺,此時見有人進來只往裏縮了一下,老鸨和車夫也不去理他,點起火堆招呼寶釵一聲就着烤起了手腳。天氣是真的冷,他們都湊得很近。
這雪,一下就下到了晚上,半點不見小,老鸨氣得罵了又罵,沒奈何還是得躲在這裏繼續等,到了半夜人都睡死過去,寶釵卻睜開眼睛——她打算偷了馬就跑,總不能真的就這麽跟着老鸨子進了窯子!
石頭圍起來的火堆還在哔哔啵啵的燒,她靜悄悄從屋角捧出幾捧北風吹進來的積雪蓋在火堆上。火苗慢慢小下去,幾縷黑煙後一股悶悶的味道逐漸散出來,過了一會兒除了呆在門邊的寶釵其他人都昏昏沉沉迷暈過去。
她翻身爬起來,推開門板,幸好之前大漢将馬也解下來拴在避風的地方,現下她只管松開繩子牽了這畜生就走。
這會兒雪已經從雪片變成了冰粒子,砸在頭臉上生疼生疼,她伸手撕扯拴馬的草繩,手心磨破也感覺不出來。只要從這裏跑掉,她便能想辦法去傳聞傳來的寺院看看,至于再往後,難道她還打算繼續活下去苦熬嗎?
不了,下輩子哪怕投成一只貓一條狗也比再做個女人強。
她終于解開了草繩,勉強踩着石頭爬上馬背,哆哆嗦嗦催促着要它跑起來。這馬應該是骟過的,脾氣竟然好的不行,也不管外面是什麽情況,真的就載着寶釵小跑起來。
冷。
疼。
她全憑着心口那口咽不下去的氣撐着,一路竟跑出許久。天快亮的時候,居然看到三行腳印朝遠處延伸,擡頭一看,原是一個癞頭和尚一個坡腳道士中間夾了個穿着大紅猩猩氈的人走在頭裏。遠遠看去那人身形背影竟是如此眼熟!
寶玉!
她又催了催馬兒,一陣大風刮來早就凍木了的手一軟,整個人從馬背上掉了下來倒在雪地裏。女人什麽也顧不得,手腳并用一面在雪地裏往前爬一面一疊聲的喊“寶玉”,前面三個人果然停了下來。
就是他!就是他!
寶釵勉強擡手掙了一下,身體卻已經不再聽使喚,忽聽一聲佛號在頭頂響起,卻是那三人折了回來。
“阿彌陀佛!癡兒!癡兒!有那還舊債的已經去了,你這裏又憑空添出一筆冤孽何苦來哉?”癞頭和尚大喝一聲,寶釵只用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啜啜道:“我只求一個答案,求得答案便走,來生惟願再不見任何賈家人!”
“緣何應我?緣何負我?緣何棄我?可是薛氏寶釵不賢不良?可是薛氏寶釵不曾遵循聖人教誨?可是薛氏寶釵閨門不謹?可是薛氏寶釵身染惡疾?到底緣何之故,且給個道理出來!”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身體也不再感到疼痛,冷到骨頭裏的寒意慢慢退去,她仍是執着的擡頭看向那穿着紅鬥篷的男人。
他一臉落魄,半阖着眼睛抖了抖,似乎想把臉藏進鬥篷帽兜深處,到底也沒憋出一個字來。幾經反複,抛家棄妻,無非“意難平”三字而已,可這豈是能說得出口的理由?
“無,寶姐姐自是沒什麽不是……”末了他低頭擠出了這麽幾個字,那從雪地裏伸出來的,女人滿是青紫斑塊的手這才肯倒伏下去——“我自是沒什麽不是的,不是的是這個吃人的世道!”
“阿彌陀佛,往生極樂,放得下方能看得破,執念已了,還不速速退去!”
啊,我原是,早就死了多時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 HP入不了V了,只好開寶姐姐。
怎麽說呢,寶姐姐有毛病,自私,功利,但也是個受害者,更是個鮮活可愛的人物。
我們盡量誰也不黑,慢慢把這個故事講完。
另外,作者參考了癸酉本的結局,和電視劇版本以及高本都有些出入。
我是甜文作者,大家一定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