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姑娘!姑娘!!姑娘!!!”耳邊有熟悉的聲音,寶釵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果然看見早就贖身家去嫁人了的莺兒正趴在床邊。只有八、九歲模樣的小丫鬟滿臉焦急看着她道:“姑娘,您可算醒了,太太都快急瘋了。多少個大夫請進來都沒用處,大爺鬧着要去打死在靈堂服侍的人呢,您這一醒可救了她們一家連帶着老子娘的命!”說着說着眼圈就紅了似要滴下淚來。

寶釵轉了轉眼睛四下裏看去,周圍正是記憶中的樣子。幾件擺設雖不顯山露水但懂行的人見了必是瞠目結舌,既不像去了賈府時雪洞般素淨,也不像後來給人做妾時那樣熱鬧,疏疏朗朗自有一副豁達風流的味道在裏面。

這是她的家,皇商薛家在金陵的大宅。在這裏,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大姑娘,再不必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守愚藏拙。

“水。”

嗓子仍是火燒火燎的疼,莺兒早把點了蜜的溫水端上來:“姑娘且先潤一潤,待大夫來看過了再添減配伍與您煎些茶吃,病就好了。”外面的機靈小丫頭早已經跑去薛太太那裏報信,未幾便有腳步聲急匆匆趕過來。

“我的兒啊!你要是有個好歹,叫我将來疼着誰?竟白操了半世心!”人還沒進來,哭聲就嘤嘤的傳入耳朵,寶釵一下子坐直——是母親!被惡毒嫂子下藥害了的母親!眼眶迅速濕潤,外間一身藏青的婦人剛靠近床鋪就被女娃撲進懷裏,母女兩個抱頭痛哭。一個是愛女乍然病倒既驚又怕,一個是一生坎坷滿腹辛酸,此時倒一氣兒把胸中苦悶都洩了出來。

身邊服侍的丫頭婆子忙急急的勸,哄了這個又哄那個,好半天薛太太才停住悲啼:“我的兒,媽知你孝順,你父親頭七剛過就守靈守出病來,吓得阖家不寧。可畢竟去的人已是去了,你小姑娘家家,也要多保重自己。下人的勸也要聽,再莫如此任性了!”她只當女兒是守靈累到昏迷,哪知寶釵已是熬了一輩子客死他鄉後忽的又回到八、九歲光景。

寶釵只知莫名其妙從閻王爺案前打了個呼哨,再反應過來就已經回到幼年,正滿腦子漿糊,此時也不多話,只讷讷點頭稱是。薛太太見她垂着淚珠兒一徑點頭,便知也是怕了,當下将女兒攬進懷裏輕輕摩挲着她的後背:“莫怕莫怕,醒來便好。來人!快去街上把大爺找回來,快些着點,就說他妹妹大好了。再一個,去濟安堂好好請了大夫再來給姑娘看診!”

因一家都還在重孝中,兒女尚且年幼,薛太太不得不獨自一人支撐滿院子大小瑣事。時不時又有旁支偏房上門道惱的,打秋風的,找活計做的,再加女兒昏迷,着實顧不上兒子,竟是幾日都不曾見過人影,眼下想起他來也只能喚了人出去滿大街小巷的找。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外間又有腳步聲傳來,一個壯實少年掀了簾子就沖進來,唬得外頭伺候的都沒來得及報名兒。

“媽媽!聽說我妹子大好了?”少年身量不太高肉卻不少,穿了一身銀鼠灰的細棉箭袖,顯得整個人矮胖矮胖,既癡且蠢,面目可憎。

寶釵卻不曾惡了他。再如何說這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長,為人糊塗愚頑待親媽妹子卻也是一片赤誠,只後面為惡嫂降服,家裏鬧翻天也僅是阻攔,并不敢也不曾與那夏家金桂理論着實可惡。此時薛蟠不過十一歲上下,還不曾如後來那般荒唐,是以寶釵心中雖然憤恨但也能平靜向他欠身行禮:“讓哥哥挂心了。”

“沒事兒,你要再不醒我便去砸了那些郎中的鋪子,不信他們不出真本事。”說着他撿了個繡墩坐下,剛剛訓過下人的薛太太轉臉過來便說他:“你如今也大了,妹子的閨房豈是說闖就闖的?略在門口住一住腳等人通傳就那麽難?”

薛蟠掏了下耳朵滿臉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這不是急着回來見妹妹嗎?對了,媽,我剛剛在街面兒上遇見個賣女兒的老丈,那女孩兒眉間生了顆小小巧巧的朱砂痣,可稀罕了。我本是要掏錢了,誰想讓媽媽子們遇個正着就跑回來,不知那丫頭還留着沒。給我買回來做個通房呗!”

“你都是從哪裏學來的腌臜話!”薛太太立時氣得滿臉通紅,先把女兒扶着躺下交代下人:“給我服侍好你們姑娘,再有半點差錯幾輩子的老臉就別要了,一家統統提腳賣到鹽山上去!”

以莺兒為首的丫鬟婆子們忙忙跪下應聲,一時間黑壓壓跪了一地。薛太太喊了起又揚聲道:“去把蟠兒院子裏大大小小的都給我拉到主院去,趁着家主亡故竟打了什麽下流主意,當我不知道?我兒才十一,甚麽通房不通房!讓我知道是哪個作了妖,必是饒不得她!”

原來世間男子,十一、二歲便有了精水,那些不大講究的人家便會安排了丫頭子教導人事。可是畢竟年齡幼小,身量未成,又有那些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引逗着,不少人就此壞了腎水,以致後來年月不保,坊間多少良醫遇着了都是要勸上一勸的。就算再急,過上幾年安排人也不遲,總比這小孩子家家的時候能管住自己些吧?

是以薛太太并不曾露出過這種主意,也未授意奶媽子與兒子說這些,今番猛地聽見薛蟠這麽說,便就知道定是他身邊有人做下耗了。此時再恨自己一時疏忽忘了關照兒子也來不及,只好做些亡羊補牢之事。

兒大避母,這些本該由父親教導家裏男孩,可當家的已經躺進棺材只待法事齊備便要入土了,少不得要做娘的硬着頭皮上,總不能稀裏糊塗就養出個貪花好色的纨绔子。

她先是命婆子們團團圍住薛蟠不許他跑,接着帶了衆下人一路往主院去料理,寶釵院子裏很快就安靜下來。沒一會兒,莺兒過來放下簾子,使喚了粗使婆子架上屏風,安排了筆墨後守在床側,未幾有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慢吞吞被引了進來。

“這是我們姑娘,前幾日守靈時累昏了,一連幾日水米不進,今日又好了。太太說煩勞您再給號號脈,但凡沒什麽不中聽的都管您一個大紅包!”

老者應了一聲,衣物悉索聲後約莫着是坐在了幛子外面:“姑娘,只把手伸出來便是。”

寶釵依言将小了一圈,沒有任何凍傷皺褶的腕子伸出去放好,溫熱的手指壓在手腕上停了幾息便退出去,蒼老的聲音響起:“姑娘思慮過重,有肝膽受損的跡象,又有驚吓哀傷之類,以致昏闕。不過只要醒過來便無大礙,今後稍稍用些疏肝理氣的藥膳藥茶就可,煎藥都不必進的,萬事還是要能想得開才是。”

莺兒聞言歡歡喜喜送了大夫出去,果然依前話包了個大大的紅包塞進小子們幫忙擡着的藥箱裏,順手打發機靈的小丫頭去把話回了薛太太,丫頭子回來又将主院見的林林總總說了一遍。據說大爺院子裏奶媽子和大丫頭都被立時拉下去,跟在身邊的小厮長随也都挨了一頓板子,大爺自己已叫婆子們壓去老爺靈前跪着了,也不知後面還要出多少事非。

“母親管教哥哥,只有為他好,斷沒有害他的心。你們少管閑事,這些閑話也少放在舌頭上嚼,若是将來為了這個吃虧,央我也沒用。”喝了水緩過來神的寶釵吩咐一句,面朝裏又躺進被褥不再做聲。

上輩子吃夠了随時守份的罪,這輩子說什麽也不能再往同一個坑裏跳。哥哥形容的那個女孩兒恍惚就是招惹來是非的香菱,因自己這一醒能錯過這樁冤孽也是好事,明知她也是身不由已,可這世上女人又有幾個能把命攥在自家手心兒裏的?說不得香菱跟了那馮公子也能過上幾年安寧日子,總好過讓哥哥為此背了人命又害了別人性命。

這樣看來,重來一次未必不能把将來的事兒改上一改,她再不求什麽青雲直上,惟願阖家平安,母親安度晚年。往日裏那些争榮誇耀之心盡皆罷休,就當是過望鄉臺的時候忘了喝孟婆湯,重新再活一遍罷!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又睡過去,這黑甜一覺不必細說,只說主院薛太太那裏。

自打丈夫過世,薛太太一人勉勵支撐家業,奈何見識有限,不得不将一些往南邊往北邊行走的商隊收上一收,待兒子長成再作打算。可巧前薛老爺頭七,也就是女兒寶釵突然昏迷那天夜裏,她半夜忽的得了一夢,只見丈夫目眦盡裂雙頰蠟黃暴怒道:“蠢婦!蠢婦!教子無方,縱子行兇,毀我薛氏幾代基業,蠢婦!”喝罵一陣,那已故薛老爺眼裏滴下淚來:“可憐我掌上明珠一樣嬌養的女孩兒也叫你帶累的不得善終,真真恨不得打殺了你這蠢婦!”

薛太太在夢裏唬得一跳,跪在地上拿帕子捂臉痛哭道:“你既然千難萬險的上來一趟,何苦只沖我發這些脾氣,倒是說些實的,我必定照做,再不敢疏忽。”已故薛老爺止住淚張嘴:“多多與我做些法事消消冤孽,往後家中不必聚金集銀,修橋補路盡皆使得。另一個就是尋位嚴師好生教導蟠哥兒,無論先生是打是罵你都不許插手過問,否則百年之後也跑不了一封休書,你給我記住了!再則,家裏事情拿不了主意的去問寶姐兒,只怕将來一家老小都要仰賴她哩。”說罷,只見一個癞頭和尚并一個瘸腿道士将人一夾,飄飄悠悠就向天邊而去。薛太太跪在後面幾度呼喚皆不得法,一着急便從床上坐起來,睜眼一看天邊的月亮還沒沉下去呢,原來是發了個夢。

她再不敢躺下,披了衣服扶着婆子先去給廂房供奉着的觀音大士上了柱香,好生念了念佛才定下心,正巧這時守靈堂的婆子慌忙來報說是姑娘不大好,正應了夢中薛老爺罵她帶累女兒的話。這下可把她吓壞了,原本這十冬大臘的使女兒去守靈,是想讓寶姐兒裝裝樣子走個過場博個“純孝”的好名聲,誰承想這孩子竟實打實真傷心勞力到昏倒了。薛太太膝下只這一子一女,折了哪個都和刀子在心口絞一樣,當下就把夢裏薛老爺說的話信得真真的,再不敢有一絲懷疑。

是以,現下薛蟠這邊東窗事發,她發落起兒子院子裏的事兒也不再像以往時那般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處置了幾個心高的下人便拿了兒子去他老子靈前反省,總好過日後真的害了全家全族。

薛蟠這裏還懵着呢。平時別說買個小丫頭了,就是出門在外同人争執母親還要再派人去教訓一回那些敢與他争鋒的,哪裏想到有一天這板子會打在自己身上?他剛滿地撒潑打滾嚎了兩句,親媽臉一挂眉毛一立,身後的粗壯婆子虎狼般撲上來拽了他就走,等反應過來老爹的棺材和牌位就杵在眼前,借他十八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裏嚎着要買什麽小丫頭,只能狠狠咬牙低頭跪在一旁,假裝是來給親爹守靈的。

真是的,剛守靈守倒了一個姑娘,這下連兒子也不放過,也不知道老娘是發了什麽瘋!

“以後哥兒院子裏不許再用丫頭了,家生子裏挑些機靈的小子,并一些幹淨樸實的婆子上來,等出了熱孝好好尋訪位嚴師回來教導蟠哥兒,勢必要把他的毛病給扳過來。你們統統不許來求情,我看誰求情誰就和那些人是一夥的,薛家廟小,供不下這麽些大佛。”薛太太剛把兒子的院子給理了一遍,裏面大大小小穿紅着綠的丫鬟直看得她心慌氣短——蟠兒才多大?這屋裏竟是已經沒幾個完璧之身了,敢再這麽繼續下去将來只怕薛家子嗣有礙!

怪不得丈夫死了還要巴巴爬上來罵她一頓,若是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可不要把一家老小都坑死,到時候她自己又能有什麽好處?!

“姑娘那邊傳話讓人好好服侍,缺什麽少什麽只管張嘴。另外,你們再去打聽下周圍都有些甚麽名寺寶剎,我在家裏帶着你們做些鞋襪,抄些經書布施出去。再者,跟那些鋪子裏的掌櫃們說一聲,附近哪有鋪橋補路的事兒報上來,核下銀錢送一些去,咱們也多做做好事積些陰德。”她一口氣說了一車子話,口都說幹了才停下來喝口茶揮手讓下人們退下去做事。

身邊有些和被拉下去丫鬟婆子沾親帶故的媳婦子,嘴都張了一半呼啦啦聽太太這麽一說,忙都重新閉上低頭福了福,再不敢做聲,依言下去傳話的傳話,做事的做事。

未過幾日,薛家為已故家主積德行善的事兒就傳了出去。薛太太果然着幾個有年歲的老掌櫃将金陵城裏幾座年久失修的橋整了整,又帶着家裏使喚的下人做了不少僧鞋僧帽。就連寶釵也起身領了丫鬟們抄出數卷經書并一大包大包散碎銀兩銅錢一齊遣人贈與周圍寺廟的和尚們,權當謝神佛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寶釵在屋裏嚴嚴實實捂了半個月,直到快進了臘八才獲準踏出房門。她也不像一般小孩那樣使小性子鬧着要如何如何,只穿了厚實衣服外面又套上白绫子素緞面兒的鬥篷,由着莺兒并幾個新換來的小丫頭團團圍了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時下風氣女子身形還是以纖細袅娜為美,像她将來那般豐腴凹凸的大多要被诟病為“輕佻”,與其将來苛待着自己,不如從小注意,也省得今後吃不敢吃、喝不敢喝。

醒來養病這幾日,菜蔬湯水味道都淡,反倒讓她覺得這些清淡鹹鮮的滋味比之厚甘更足,之前頗喜的甜爛油膩之物不再得其喜愛。廚下看着苗頭自是順風就改了手藝,一家三口一起吃着竟是都清減下來,外面不知道的還道薛家遺孀遺孤堅貞孝順,守孝守得病了不說,全家連體形都苦得小了一號,連帶着整日被親媽下狠手收拾得嗷嗷叫滿頭包的薛蟠也雲裏霧裏成了個孝子。

薛太太得了這些好處,越發對兒子管束的嚴格,發狠誓必要在三年孝期裏把孩子掰過來,将來好歹讀幾卷書,功名考不考的就聽師傅的話吧!她命人備上紙筆,沉吟再三寫了封信給娘家,只說男孩兒大了需求個嚴厲高明的師傅□□,自己寡婦孀居不好出頭露面四處尋訪。薛家雖有名號,終究只是商人,只怕有名望的先生輕易不肯來坐館,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求娘家兄長出頭舉薦一位,必會對師傅尊敬有加雲雲。

片刻功夫信已寫成,薛太太喚來薛家老仆将信當面封好交給他:“将此信送去我娘家、時任京營節度使的兄長那裏。送到你也別急着回來,等我兄長有回信了陪着先生一塊往金陵來。此番是為了大爺将來的造化,萬萬放在心上莫耽誤了。”那老仆一聽如此,千萬小心着将信藏在貼身衣袋裏,退下去賬房領了路費,連口水都不曾多喝便打馬上官道往京中一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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