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話說這信由老家人送到王子騰手上,他看完後幾乎驚訝的要擡手揉揉眼睛。自家很有些糊塗的幼妹竟然活着活着腦子突然清醒過來,可見薛家氣數未盡,說不得還能再傳上三代。他立刻喊來清客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幕僚先生拱拱手笑道:“可見是緣分到了,再不必為這事讓東翁煩心。在下鄉裏有位同年,學識任人考校也盡沒問題的,只一點,運氣不好。當日殿試時居然壞了肚子,勉強寫出篇文章,雖不至于被黜但也不得聖心,進了同進士之流。他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不肯叫人笑話‘如夫人’,竟挂冠而去了。現在家中老娘有病急需銀錢,少不得求上門來讨個活計。在下想吧,這人脾氣硬,做個幕僚只怕惹得東翁不快,還不等張嘴,卻又有這等好事來了。當個西席先生可不正好?家裏淘氣的男孩子再沒不怕他的,眼睛一瞪一吼,任他有多頑劣的學生都要俯首帖耳乖乖聽話哩。”
王子騰聽的有趣,忙對幕僚到:“此人現在何處?先請來與我見見。說不得,那也是我的外甥,若是将來有出息我這做舅舅的難道還靠不上他了?”
幕僚笑嘻嘻的唱了個大喏,拱手退出去,盞茶時間便領了個身形魁梧的大漢進來。王子騰擡眼一瞧:嚯!這哪裏像個讀書人?分明該是條軍中好漢子!
這人禮節倒是熟悉,行禮分了賓主後自我介紹道:“在下姓萬,和徐先生是同鄉同年又是同榜。說來慚愧,進學之後又沒耐心等着補缺,回老家種了幾年地,因着老娘病了需要銀錢買些好藥,這才腆着臉出來求一求。”
王子騰覺着這人有點意思,擡手握拳在唇邊輕咳了一下:“我這裏倒有個好地方薦你過去,乃是金陵城中我那妹子家。她膝下有個男孩,想求個有學識有手段的先生好好調理一番。主家說了,任先生怎麽教導弟子都是不管的,要打認打,要罵認罵,月銀二十兩,每季衣服四身兒,有老人家一起跟去也管分派小丫頭伺候,你可願意?”
可沒有什麽不願意的,一般中等人家家裏的姑娘月銀也只二兩就盡夠,二十兩,天天吃人參也使得!萬先生自沒什麽不滿,真要他做幕僚只怕不過兩天就要和主家吵起來,教導個小學生有甚為難的?更難得主家先把話放了出來,後面就是真的要收拾弟子,至少銀兩到手就算跑路也沒什麽關系。
他思索了幾下便痛快點頭:“王大人家的子侄再沒有不好的,無非是想讓孩子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罷了,在下自當盡心竭力。只一件,我須得回趟老家接下老娘一同過去,不知道……”
王子騰合掌大笑:“我那妹子派了老仆過來,我與你修書一封,讓他随你去接你老娘,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萬先生大喜,團團不住的鞠躬道謝,這人說起感激的話來倒也舌燦蓮花,讓人聽得心裏怪舒服的。王子騰又與他說了會話便将人讓出去,回頭吩咐守在書房的長随:“去準備一份程儀給萬先生帶上,送佛送到西嘛。”
此事暫且按下不提,單說寶釵這邊。自打身子好起來,薛大姑娘百寶閣上的女四書就被她賞給了房裏莺兒幾個丫鬟拿去識字用,倒是命人收集了不少《齊民要術》、《氾勝之書》、《水經注》、《夢溪筆談》、《九章算術》并《周髀》之類雜學雜術擺起來細細研讀。薛太太有時嘲笑她也能振振有詞的回道:“我又不打算考個女狀元回來,三百千千并女四書知道便是了。及至大學中庸之類買回來都是給哥哥看的,只有這些所謂雜學,将來當家理事不少都用得,可不是要趁現在閑散仔細讀一讀?”
“呸!臊得慌。甚麽當家理事,姑娘家家可不興把這些話挂在嘴邊。”薛太太輕輕在女兒胳膊上拍了一下:“這麽樣,明兒起你和我一起去花廳先聽聽管事們回事兒,多學學總是好的,可這話只能長輩給你安排,姑娘家心思這麽多要叫人诟病。往後可不能在人前這麽說,知道了嗎?”她本是一片慈母心腸,只因見識淺總想着靠了榮寧二府,上輩子才害了女兒一生。可寶釵已是苦過一遍,這會子又如何肯重蹈覆轍?當下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語,過後仍是如此不曾改變,薛太太也就随她去了。
她心裏盤算的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甚麽賈家王家,四王八公之類,最後還不都是煙消雲散。論到底,若是當初能有些傍身之技也不必依附着賈雨村,其後更不必随之流放;退一萬步,便是哥哥娶了不賢不良的嫂子,若有本事她也可自帶了母親出門另立門戶;至于“金玉良緣”這般害人不淺的冤孽她是再也不信了,那人已有了木石前盟,她又何苦百般思量千般算計,枉做小人!
打定主意,寶釵先是認真把院子裏幾個丫鬟婆子看了一遍,有那平日偷奸耍滑的直接找理由黜了,空下位置來就想填幾個将來能為臂膀的。原本兩個大丫頭四個小丫頭八個粗使丫頭并十個粗使婆子和一個奶媽子,奶媽子家裏近日添了小孫子,加之年齡漸長,頗有些力不從心,對丫頭們的管束也松懈起來。
寶釵只把她單喊進內室笑道:“這些年辛苦吳媽媽啦,聽聞你媳婦子給家添丁進口,我前兒病了,沒趕上賀一賀,今兒把份子随了!”吳媽媽笑成朵菊花接過裝了銀子的荷包回道:“謝姑娘還記着我這老不中用的,将來讓家裏小子來給您磕頭!”正說着,莺兒端了茶上來複又退去,寶釵端起茶杯沒喝,只皺眉嘆了口氣,奶媽子便急了:“我的姑娘啊,年紀輕輕嘆氣怕把福氣都嘆沒了,呸呸呸!”寶釵把手裏茶杯放下:“年後怕是太太要給我尋幾個嬷嬷了,吳媽媽這裏可想好該怎麽辦?論理,我帶是能不管不顧,可好歹吃了幾年奶,總不能讓你沒個下場。”
吳媽媽也愁了起來。姑娘說的不假,按年紀算,過完年寶釵虛歲就八歲了,體面人家這個時候是該給女孩兒備下幾個嬷嬷,管院子的,教導女孩兒的,等等不一,有的甚至還會跟着一起陪到姑娘出閣子。
“依姑娘看,可怎麽辦?”她攥着帕子探身去看寶釵,寶釵只低着眼睛伸手在茶杯上輕輕畫圈兒:“不如這樣,你先回去伺候你媳婦月子,順便帶帶孫子,月例銀子一分不會少。等你孫子大了能跑腿兒,我這裏少不得要有個在外面能使喚的人,屆時再讓他來領一份兒工錢。如何?”她說的果斷,吳媽媽沒奈何也只能先垂手應下,轉頭便去了薛太太那裏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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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姑娘這一病起來看着性子古怪了不少,往日裏都寬聲和氣的,今天怎麽動辄趕人了呢?”她跪在珠簾子外面如此這般把話學了一遍,薛太太聽完慢聲兒道:“這事兒不怪寶姐兒,我原就是要年後給她安排嬷嬷的,虧她還記得你的臉面想讓你體面些兒。你倒好,拐過頭就跑我這裏把我女孩兒賣了,焉知将來會不會弄出些要命的事兒!還不裹着臉子退下去!要我說,那些月銀你拿着也不怕咬手?”
奶媽子吓個夠嗆,忙不疊磕頭認錯,聽得砰砰兩個薛太太就喊人攔下來:“別做這些給我看,你只心裏多記着你姑娘的好罷!看在你幾輩子的老臉上,少不得年後提你媳婦子來做個管事嬷嬷。”說完便喊了婆子送她家去,銀錢倒也沒少,一分不差送與她兒子媳婦手上。吳媽媽心下羞愧,只發狠了賭咒發誓再不把寶釵任何事說出去,又吩咐兒子好好照顧媳婦,指不定年後提嬷嬷的時候能把媳婦子塞進寶釵身邊兒。
薛家就這一個大姑娘,性子又一向和氣,進了她的院子那不和進了蜜窩似的,可不能跟姑娘生分了。
寶釵處置了越發老邁昏聩的奶媽子,這才騰出手細看下面的丫頭。莺兒是上輩子一起跟着她的,嫁與寶玉時跟着過去做了配房,可堪“忠心耿耿”四個字。寶玉出走後她便放了她家去另擇婚嫁,後面跟了賈雨村也就不知道莺兒消息了。但那“金玉良緣”的話頭子也是她先引出來,叫姨媽王夫人一傳弄得阖府盡知,連外面下九流的妓子也在嘴裏過來過去當玩笑講,她便是不嫁寶玉也只能繳了頭發做姑子,往後可不是得和林家妹妹掙個高下?
這都是何苦來哉?!她是再不願同賈家寶玉有絲毫瓜葛了,這人便就只是母親家的表兄弟,再多一句也沒有!可見勢必要求母親尋個嚴厲知禮的嬷嬷好好管管下面的丫頭子,莫叫她們嘴裏什麽話都敢往外吐。
心思轉了幾個來回,寶釵揚聲喊了守在簾子外邊的小丫頭進屋回話:“這幾日之間莺兒在身邊伺候,那一個呢?”實是年歲過去太久,另一個大丫頭的名字她都記不得了,方才有此一問。
小丫頭不知深淺,垂着手兒道:“回姑娘,畫眉姐姐病了家去總有一個月了。”寶釵問她:“這事兒怎麽沒人回?”小丫頭讷讷搖頭:“先前您一直說要給她留着地方,然後您一病,大家就沒把這事兒記那麽緊了。要不奴婢打發婆子去她家問問再回?”
寶釵微微颔首,那小丫頭退出去抓了個灑掃婆子一疊聲兒催出去,盞茶功夫婆子就回來跪在簾子外哆哆嗦嗦道:“回姑娘,可不得了,畫眉她老子娘竟是私下把人給許了出去,這姑娘倒也剛烈,只說這不明不白沒回過主子的事兒不能應下,彼時家裏正在鬧呢!”寶釵聽聞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似乎少時是有這麽件事,所以後來去賈家她身邊才只有莺兒一個,這個畫眉怎麽了的?似是最後還是迫着被嫁了,沒幾年跳井死了的。
“莺兒呢?和我一起去見太太,這個婆子也帶上。”寶釵起身整了整衣服,屋子裏沒一個敢大聲的。姑娘身邊貼身服侍的大丫頭,還是家生子,說許就許連回都不回一句,可見她往日對這些人實在寬厚得沒邊兒了。
那邊薛太太剛替女兒打個呼哨唬走了吳媽媽,這邊又有媳婦子進來報:“大姑娘帶了個婆子過來,說是有要事不敢不叫您知道。”
“讓人都進來,還有叫廚下用新進的銀耳桃膠給寶姐兒濃濃熬碗甜湯送來。”她吩咐下去,寶釵這邊就跟着母親身邊的丫鬟進屋了。行過禮後,她在媳婦子搬來的繡墩上坐下慢慢道:“母親,我今天想起來好久沒打理院子,一看可不得了。統共兩個貼身大丫鬟就只剩了一個,那一個天天在自家裏呆着,把莺兒累得眼睛都眍了,便先把不當事兒的吳媽媽打發回去,又叫人去畫眉姐姐家看看,這才知道她老子娘竟私下裏把她許了人家了!”
畫眉年齡原比寶釵大個四、五歲,本就是見她年紀大做事妥帖才放在姑娘身邊照看。十三歲的女孩兒開始相看人家本不為過,薛太太想着既是姑娘身邊的丫頭總不能随便配個小子辱沒了她,因此一直懸心給找着,想是給她挑個掌櫃家的好孩子也好再留她服侍女兒幾年,還沒等有消息呢,她自家倒是做了這麽大的主。家生子、家生子,生下來就是主子家的下人,哪裏還要聽老子娘的安排?
當下薛太太就氣得兩眼發黑直拍桌子:“這天殺的老刁奴,你父親才去,大姑娘身邊貼身服侍的丫鬟竟都敢随意拉走配人,還有沒有王法了!去!叫上粗使婆子并二管家去畫眉家把人都給我帶過來,我倒要看看她老娘生了幾個膽子,都沒邊兒了!”說完回頭又攢着手指點着寶釵的腦袋恨道:“都說你平日裏對她們縱容,寬厚的也太過了,你不聽,這下可出了大事了吧?稍不小心清白名聲都沒了,看你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只能天天啃青菜馍馍!”
寶釵叫母親點得無奈,只應聲道:“好好好,往後再不縱容她們,只我年紀小,怕她們不忿,還請母親年後尋個有見識有手段的嬷嬷回來鎮着。”薛太太戳了女兒一回又将她攬進懷裏分說:“我原就想了這事。不單你,你哥哥的院子也少不了。就只這樣的嬷嬷難尋。咱們家名字是在小選上的,等過兩年你出了孝少不得要去京城搏上一搏,現在有個嬷嬷教導着,到時候一看宮裏便知心思,憑我兒容貌,總有出人頭地的時候。再者,将來去親戚家走動也不叫人笑話出身,你嫁到賈家的姨媽前兒還來信與我說有心做個好親呢!”
可別了,就她家那混世魔王,誰還敢湊上去招惹?但凡有點牽扯的女孩兒就沒誰有個好結果,早早離了賈家方為上策!另參選之事,現有元春的例子明晃晃就在眼前擺着,進了宮又不一定得貴人擡舉,得了貴人擡舉又不一定能承寵,承了寵又不一定有孕,有了孕也不一定有命生下來,到時候帶累家族又何苦來哉。
她心裏存了算計,只不多說,笑眯眯點頭應下自由着薛太太張羅,沒一會兒色色事情吩咐下去,又有婆子來報畫眉一家都拿了來,請太太示下。薛太太忙讓人搬了屏風過來擺好,攜着女兒坐在後面道:“着婆子和管家都進來,另先叫畫眉進來,讓她老子娘在外面給我跪上半個時辰再回話!”
二管家是個中年男人,穿着幹淨綢褂,留了兩撇鼠須,進來沖着屏風打了個千兒:“回太太,畫眉娘私下裏把這丫頭許給娘家外甥了。小的出去打聽了一番,說是這小子不學無術讨不上媳婦兒,她姨媽就把主意打到外甥女兒身上,又想着咱們薛家發嫁丫鬟給的嫁妝多,因此做套诓了畫眉家不得不把女兒許他。”
薛太太現在最煩聽的就是拿人家女兒說事兒,兼之畫眉又是在自家姑娘身邊貼身伺候的,生怕因着她鬧出沒臉的事兒壞了寶釵名聲,立時惱上加惱拍桌道:“憑他是誰,一家子身契都在這裏押着,怎麽着就私下婚配了?被人诓了也好,做套陷害了也好,我這主家是死的?連個話都不會回了?打量着薛家好性兒了?給我喊人牙子來!”
這聲一出就把外面跪着的畫眉娘吓傻了,跪着往前爬了兩步哀聲求道:“都是我糊塗油子蒙了心,想着一個女兒家,又不靠她養老送終的,舍便舍了。又是去娘家姐姐那裏做媳婦,還能虧待她不成?因此一時糊塗便做了這種事,求太太看在幾輩子伺候的份兒上饒了這一遭吧!”
畫眉自己直挺挺跪在屋裏,只是流眼淚搖頭,既不出聲也不辯解。寶釵在屏風後看得真真的,因此出言:“母親還是給畫眉個辯駁的機會。都說臨上刑場還許人喊句冤呢,我看這形容像是有些隐情的樣子。”薛太太也看了眼畫眉,點頭道:“罷了,既是你姑娘給你求情,你便說說怎麽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