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丫頭跪在屋子當中,先是小聲嗚咽,生怕主子聽了不快急忙自己用帕子捂住嘴直搖頭。旁邊有別的婆子就勸她:“趁太太姑娘還沒厭煩了你,有甚話趕緊的說,求上一求你這輩子就算出了火坑。沒聽先前二管家的話?那就是個無賴浪蕩子,你還真要跟了他不成?”
薛太太看了寶釵一眼,心想當家的托夢也要我将來聽憑女兒分辨家事,不如就拿這一件試下深淺。閨女畢竟年幼,萬一有個沒顧到的也好與她描補描補。想到這裏,便對寶釵道:“論理,家中人口裁度都是主持中饋者決定,但這是你的丫頭,就交由你做主了。”
寶釵詫異的頓了一頓,少時母親只會教導她溫順聽話,管事這些都是後來眼看哥哥不成器才帶着她學一學,也是存着把她加入賈家做宗婦提攜娘家的心。這裏面的門道有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只單長幼有序一點便能駁回去,也不知母親和姨媽是中了甚麽魔風——更有後面荒唐滑稽的“掉包計”,真真讓她差點臊得沒臉見人委屈死。今見薛太太好好兒的竟是将中饋之權放了些許,當下也不和親媽客氣,只抿了口茶“喀嚓”一聲将茶盞撂在嵌了螺钿的紫檀木桌上。
“畫眉姐姐,我往日待你如何?”寶釵只不鹹不淡的說了這一句,下頭跪着的畫眉便掌不住哭道:“回姑娘,奴婢幾輩子再也遇不見姑娘這般好性兒又寬宏的主子。”寶釵便道:“既如此,你為何還要害我?貼身大丫鬟私定終身,我這個主子有甚臉面?別說清白,竟是連命也別要了!”
畫眉叫她唬得一哆嗦:“奴婢本不知這事兒,當日感了風寒,因怕過了病氣給姑娘就告病還家。剛到家第二日奴婢姨媽便上門來過一趟,奴婢心下還奇怪,誰知再過幾天老娘竟把門一鎖不許奴婢再出門。說是已經做主将奴婢許了人。”說到這裏外間畫眉娘長嚎了一聲,立刻有婆子上來堵了嘴壓在外間。畫眉竟是理也不理繼續道:“奴婢說這不明不白的親事,連回都不曾回主子一聲,哪有這樣的道理?可奴婢娘鐵了心要奴婢出門子,說是奴婢進了姨媽家的門才好央人說合哥哥在外面欠的賭債,甚至威脅要引了表哥來生米煮做熟飯……若不是太太的人及時趕到,奴婢便是不嫁也只能一頭撞死得個清淨了!”
外頭壓着畫眉娘的婆子聽了都忍不住啐了一口小聲罵道:“殺千刀的,畫眉難道就不是你腸子裏爬出來的?為那一味好賭沒心肝的毀了女孩兒,你也不怕祖宗八代半夜來找你!”畫眉娘被堵了嘴只能嗚嗚,她老子在旁邊跪着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氣:“那小子連個後都沒留,總不能就這麽眼看着斷了根兒,哪裏是真的不疼女兒了?只沒奈何罷了。”
裏面寶釵只當沒聽見他們一句接一句,對畫眉道:“按你說的,這事兒從頭到尾一個來月,你先是一概不知,後來也沒尋着機會遞句話出來?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畫眉跪着磕了個頭:“說實話回姑娘,奴婢為難着,乃是父母之命怎敢不聽,雖說是家生子,一概生死婚配理應都聽主子調遣,可這也畢竟是生身的爹媽,萬一把他們氣出個好歹來,豈不是既不忠又不孝了!故此,只在家中與奴婢母親分說,未敢将這件醜事回與姑娘。”
別說寶釵,就薛太太也叫她這番話氣了個仰倒:“既如此,我只放話,今天在這兒打死了你,你爹媽兄長便不再追究,你且看你是個什麽下場!只怕沒人給你求情哩,枉費了寶姐兒待你的心!”說罷對管家道:“去名冊上記她一家盜竊,着落在這畫眉身上,拖去庭中先打五十板子,打死為止,你自去官府報備!私自婚配,和盜竊有什麽區別!”
話音一落,二管家并婆子們喊幫手的喊幫手,拖人的拖人,畫眉已是癱倒在地如同一灘爛泥,怔怔的看向爹媽。畫眉老子娘先是見喊人牙子來要賣了他一家,吓得慌了神兒,後又聽只拿女兒是問,便連問都不問一句,跪在一處哭的哭唉聲嘆氣的唉聲嘆氣,竟是認下要推畫眉去死。
趁着婆子還沒把人拖出門檻,寶釵忽的出聲道:“這下你可知這愚孝的苦楚了罷。非是不許你孝順爹媽,然而事事都有個度,過了度反而不美。譬如此事,你既知老子娘有錯,不但不想着勸阻,反而袖手旁觀,竟好似與你無關似的,事兒倒是推脫的幹淨!眼下又如何?便是饒了你這一遭也用不得了。”
畫眉這才緩過勁兒伏地大哭,深恨自己蛤蜊肉糊了眼,不識好歹。待她哭了一會子,衆婆子都等着主子示下,寶釵看看薛太太,見其無甚非要打死畫眉不可的意思才道:“罷了,你雖是糊塗,可畢竟也有我教導無方之故。現饒你一命,但貼身丫頭不會再用你,只下去做個二等丫鬟以儆效尤。至于你老子娘,還了身契發出去自謀生路,我薛家不養賭徒無賴。往後叫我知道家下人誰有涉賭的,一概統統打出去!還有畫眉娘的姐姐家,若是還在家生子名錄上一并發還了身契趕出去。過了名帖派中人去把名帖要回來,婚事作罷,若是不還便拿他一家去官府報他偷攜人口之罪,這畫眉就只說是我寄在家裏的替身,待過上幾年事情淡了再放她出去自行婚嫁。”
這裏有個緣故。當日榮國府大觀園內,便是當值婆子一味好賭好酒疏忽大意以致出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惡事,最後竟連累到主家數罪并罰,可見家風嚴謹不嚴謹便是家門興不興旺的要緊之處。但凡身有惡習之人必是律己不嚴,見主子大事不妙就想趁機揩油逃跑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及至引來盜賊強人之流,竟是破家之源。故此寶釵對這類或賭或飲的尤其厭惡,必不令其攀附己家。
婆子們聽了她的話,複又去看薛太太,見主子無甚話說,便松了畫眉讓她磕頭去謝姑娘恩典,只出門拖了畫眉老子娘出去,并去她家連帶着将其兄長一并趕出薛家。薛太太命身邊仆婦取來這一家四口的身契,單把畫眉的交給寶釵,其他三人着二管家帶上五兩安家銀子送出去發落。
待此間事了,薛姨媽這才叫畫眉下去,轉身對女兒道:“輕重有度,好歹是有些樣子了。自你父親去後這段時間,我也懶怠和這些下人叽咕,竟是出了這麽大的纰漏。既然你能替我分擔,那感情好,明日起先把家裏的大廚房交予你管着。別看盡是些鍋碗瓢盆的事兒,想要管得爽爽利利還不落人埋怨可是門學問,多少積年的媳婦都要在這上面吃大虧哩。趁着姑娘在家裏尊貴的時候練練手,往後才不至于被下人蒙蔽了。”寶釵起身應喏,又和薛太太說了會子話才帶着人回了院子。
此時畫眉已經跪在房裏等着呢,莺兒乍着手一臉尴尬站在門邊,見主子來了急忙輕輕說了句:“畫眉姐姐,姑娘來了。”畫眉這才急忙往門邊挪挪讓出路,待寶釵在上首坐下才重重磕頭道謝:“謝姑娘!”
“謝我何來?不過是見你可憐罷了。往後當差做事仔細點,不要辜負了我今日的心。至于你老子娘并你哥哥,我只今後再不允你假,也再不允他們登薛家的門。但凡讓我知道你還和他們牽扯不清,你便家去算了,我也沒耐性一次又一次去求太太給你們臉面。”
畫眉磕了個頭,賭咒發誓今後再不敢糊塗,寶釵便喊了個粗使丫頭帶她下去安置,将原本那四個二等的小丫頭并八個粗使丫頭裏挑了一遍,扭頭問莺兒道:“這裏面有誰是會些技藝的?針鑿女紅便罷了,有你一個盡夠使。”
莺兒尋思了一下方道:“回姑娘,二等丫頭裏有個賬頭特別清的,家裏原是鋪子上的二掌櫃。”寶釵便讓喊人進來看看,只見一個穿了青綠色裙子的小丫頭低着腦袋跪下磕了個頭:“見過姑娘。”
寶釵看她生得頗為伶俐,柳葉眉吊梢眼,眼裏精光四射的,似乎很有先前賈家鏈二奶奶的品格,心裏已是滿意了,臉上也帶了幾分出來:“你叫什麽名兒?”那丫頭恭恭敬敬道:“還不曾得姑娘賜名兒。”
原來她才進來沒多久,統共也就只叫嬷嬷們教導了下規矩,因着老爹是鋪子裏的管事很有些臉面才進了大姑娘的院子直接做了個二等丫頭,所以其他人合夥兒不和她好,也不叫她冒頭。小丫頭們分撥進院子,先前都是交給奶媽子管着,吳媽媽也沒為了這屁大點事去回寶釵,是以寶釵竟沒印象。
莺兒因是父母在薛太太面前也很得用,自己又領着薛大姑娘貼身丫鬟的差,便不和下面那些小丫頭們一起排擠這丫頭,又見主子想要提拔一個有些才能的,左思右想之下竟就只有她了。其他人大多也善針鑿女紅,可一來姑娘說了不欲再要這樣兒的,二來萬一弄個比她手更巧的豈不是絕了自己的路?這才将這個卯兒點在了她頭上。
寶釵自知莺兒的心思,也不點破,只對這丫頭道:“既然這樣,我也擡舉你一回。從今兒起你在我這裏領一等貼身大丫頭的差,只管我房裏金銀器物及月錢之類的賬務。你上面的姐姐們名兒都是鳥類,也與你起個這樣的,便叫白鷺罷,取‘二水中分白鷺洲之意’。今後好好做事。”轉頭命莺兒拿了個荷包賞下去,又叫帶她去做衣服換屋子,另有吩咐:“暫且別叫畫眉姐姐搬去和那些小丫頭們住,總是我這裏的老人兒了,沒得臊的慌。你們屋裏住得下就住你們屋,來年待母親為我請了嬷嬷來調她過去和嬷嬷們一起,好生學學本事,将來必叫她還上來的。”
白鷺磕了個頭謝過主子,這才接了賞賜跟着莺兒下去。寶釵又黜了幾個婆子并幾個時常偷吃躲懶的粗使丫頭,命人去回了太太擇日再挑些人送進來填補,這院子才算打理得清爽幹淨起來。衆下人見姑娘不像從前那般面軟心寬,一個個忙不疊夾緊了尾巴做人,生怕跟前幾個一樣被趕出去丢盡臉面。鬧騰了這半天寶釵也有些累了,自己靠在藤屜子春凳的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小丫頭們來來回回腳步放輕不少,生怕吵着她。
這邊寶釵色色計算得清明暫且不表,另一說薛蟠。自那日叫親媽壓在老爹靈前跪上了半天,院子裏連奶媽子并幾個尤其喜愛的大丫頭都叫提出去賣了,新換上來清一色全是小子,都是鋪子掌櫃家的孩子,一個個精似鬼,半點便宜也占不着。又有新派進來的媽媽婆子們,見天瞪大了眼睛跟看賊似的守着,鬧了幾回也不見老娘心軟,着實覺得日子沒味道,只能巴巴等着那些頑得好的前來救他一救。哪知薛太太早就嚴令門子,不許再把那些上門來的浪蕩子引給大爺知道,因此天天只跟坐牢般困在院子裏哼唧。
卻說這一天,小厮進來報說舅老爺那邊舉薦的師傅到了,往後便要帶上枷,跟着師傅好生研習學問。薛蟠聞言一個腦袋漲得有兩個大,欲喊上人一頓将人闕出去,回頭才想起來那些時常跟着他為虎作伥的都叫老娘打了板子還起不得床,癟了嘴低頭跟着來請人的婆子往母親院子裏去見先生。
萬先生和薛家老仆照應着萬老娘,一路好不容易才趕在年前進了金陵城。往薛家大門口一站便知這不是一般商人府邸,又聽聞薛家祖上曾為先帝賜過“紫薇舍人”的名號,便彎腰沖着朱批禦賜的牌匾鞠了一躬,方才抖抖長衫進了去。薛太太早就得了人報信,喚了大管家待客,自己只陪坐在屏風後,又着人去請大爺來與先生厮見。
及至見了萬先生本人,又聽說是經歷過殿試的舉人老爺,薛太太既驚又喜,心裏不覺浮上一絲隐憂——自家兒子生性頑劣,這幾日束緊了他,只怕等下不會給這先生臉面。萬一叫師傅吃了心今後為難他,這般壯實的漢子揍起蟠兒莫把孩子給打壞了?複又想起夢中先薛老爺曾說不許她插手先生教導兒子,否則百年後見了祖宗也要休了她,只得把這點子憂心壓了又壓,又把丫鬟婆子們吩咐了又吩咐,勢必要做出個熱情的模樣兒出來,好歹讓先生下手的時候略往高處擡上一擡。
萬先生跟着老仆進了主院花廳,只見草木蔥茏,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毫無交頭接耳嬉笑無狀之态,便知這戶人家必是門風嚴謹的,立時對學生的期望高了幾分。又有婆子丫鬟殷勤服侍,連老娘也照顧得妥妥帖帖,心下只覺這是個難得的好館。他本是個胸有丘壑的,又不肯伏低做小,這才自毀了前程回家務農,若是能□□出個金榜題名的學生,臉上好歹才有些光去見那些同榜同年不是?
這一路來得急,身邊又有薛家老仆跟着,是以薛蟠不學無術、資質驽鈍、無法無天的名聲尚未傳入他耳朵,還只當是個上進的好孩子呢。
比及薛蟠也進了花廳,萬先生才知道好竹也會出歹筍子。這孩子胖且不說,一臉蠢相一看便知是好狠鬥勇之徒,進退之間禮儀粗糙,定時父母往日教導不嚴加之溺愛,才會金堆玉砌着養出一頭蠢豬來。
萬先生欲想掉頭就走,然這十冬大臘的,又帶了老娘在身邊,萬一路上出個好歹豈不是悔之不及?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坐着沒動,只把薛蟠又上下打量了幾遍,捏着鼻子問道:“之前可曾進過學?”
薛蟠乍着手,咕嘟着嘴只不出聲,薛太太面上甚是無光,可礙着寡婦身份也不好出聲,只得讓婆子出去吩咐大管家代為回答。管家已是早得了主子吩咐,打個千兒道:“回先生,我家大爺只跟着前面的先生們略略識了幾個字,還不曾進學。太太有吩咐,守孝這三年必要讓大爺好好讀書,不求甚麽名滿天下,只求往正道兒上走走。先生只管教導,一家上下再沒有多話的。”
萬先生心下一片哇涼哇涼的,連這孩子親媽都不存甚上進的指望,可見是調、教不起來的貨色。罷、罷、罷,既然來都來了,只這難帶的學生方能顯出他的手段。只往正道上走算什麽本事?少不得要令其下場煎熬煎熬。
當下再看這薛蟠也不覺其面目甚為可憎了,只淡淡交代了早晚上學時間和安排,因着薛家當家作主的是個寡婦不便久坐,就跟着管家一去先去安置學館諸事。薛太太忙喚了婆子跟去布置,又吩咐兩個小丫頭去服侍萬老娘,一通忙亂已到了晚上。想起後日便是臘八,又派人去交代女兒切不可疏忽誤了一家上下的節令食物并祭祖事宜,比及天黑方才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