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到了臘八這一日,寶釵早早帶了莺兒、白鷺并幾個婆子督促着廚房先将熬了一夜的濃粥按份兒裝了食盒,并一些栗子糖糕新鮮點心攢得滿滿當當命人提去給薛太太看。回來的人說太太點了頭,這才按舊例裏的親戚各家寫了簽子放進去,着幾個幹淨體面口舌伶俐的婆子穿了素色衣服挨家給送去。待下人們去跑腿辦事,她又對廚房裏還忙着的媳婦們關照道:“大爺那邊的先生和老太太切不可怠慢,早早兒把粥送去,這邊我去和母親一同用膳。你們忙完了換着班兒吃,等會兒還有大事要忙。”

過了臘八便是年,年節裏又不宜動土,是以先薛老爺的靈柩過了冥期就只寄存去了家廟,待來年選了吉利日子再葬回老家祖墳,所以這頭一年的祭祀顯得尤為重要。寶釵先是去主院和母親用了碗臘八粥,随便進了些小菜便推說飽了放下碗筷,撿了幾件要緊事回一回,未幾便有旁支的族老上門。

家廟宗祠在薛家老宅,年年祭祀各分支偏房的族人便聚來這裏行禮。薛太太領着寶釵并幾個妯娌衣飾整齊在後面傳遞祭盤,屏風那頭分了主次昭穆依着禮官唱聲漸次祭拜。終究是商人之家,不必如寧、榮二府那般氣勢森嚴,衆族人只依禮磕頭,然後分了祭品便四散而去。都知道嫡支今年死了當家人,家裏只有個寡婦帶了一子一女過活,誰也不好逗留生事,只說到了正日子再派媳婦來道惱,便各自去了。

這一年冬天,薛家上下過的都沒甚滋味,一則是為了守孝,二則唯一會生事的大爺又叫太太給管得翻不過來身兒,少了這個領頭的霸王,整個金陵城都清靜下來。一來二去外面關于薛蟠種種不肖的傳聞竟是漸漸淡了,只說薛家如今廣做善事,克己簡樸,雖是商人卻絲毫不見張狂,一時間幾乎能和東南邊兒幾戶世傳的儒商相提并論了。

寶釵自打接過大廚房的權後慢慢兒的尋着由頭把紮手的點子全給清了出去,盡留些手藝精巧又不過分貪腐的,人頭少了不少可事情越辦越順利。公中支出來的銀子月月有餘也不還回賬房,她只做主将這一筆餘錢獎與幹活兒賣力或是心思靈巧琢磨出新鮮吃食的,一時間下人們莫不感恩戴德,就連薛太太也發現自家飯桌上很有幾道能塞進嫁妝裏添彩的菜色,便去找女兒過問。

寶釵正在院子裏看白鷺打算盤計算年節時廚房裏需要預備花出去的銀子,冷不丁聽外面的小丫鬟脆生生道:“姑娘,太太來看您。”她連忙起身往門口出走,莺兒、白鷺跟在後面去迎薛太太,畫眉就把桌上喝過的茶杯撤下去,重新換了新的酽得濃濃的桂花茶端上來。

“偏你這裏整日絞盡腦汁就想些吃的喝的,又不曾好好吃飯,頓頓跟小貓兒似的。”薛太太進來聞見桂花味兒就知道又是女兒新搗鼓出來的煎茶方子,坐下一抿果然齒頰留香,随笑着點了點她的腦袋:“我來,一則是告訴你,前兒你要的嬷嬷已經找好了。這回是托了我娘家的老親,也就是這金陵城裏的豪族甄家。說是從宮裏淘換下來的積年嬷嬷,好不容易才求了來咱們商戶人家,只為着有人給養老送終來的。你一個,你哥哥院子裏一個,如何安置就都交給你了。二則,我恍惚聽人抱怨說是廚房裏活計多?”

寶釵心下直道只怕這第二件事兒才是正主,也不慌張,慢慢喝口茶水才分辨道:“按舊例,咱們家廚房上是一個紅案一個白案領頭兒,下面帶着群媳婦丫頭。可我冷眼看了一段時間,誰家吃飯不是紅案白案一齊來的?也不能只吃菜不吃飯或是只吃飯不吃菜啊,因此便提了兩個手藝好的婆子倒着班兒總領,她們下面各自自己安排好紅白案,也叫人有喘口氣兒的功夫。因着這一分竟發現好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廚房是幹嘛的,便叫她們先回去歇着了。黜了這一項即刻清爽不少,兩班人馬互相盯着想尋對方的短處,倒叫我省了不少心力。論理說這麽一來活計多了是有些累,可每月采買餘下的銀子仍舊發還她們以資鼓勵,豈不是把之前說不明白的錢財過手走了明路舍與她們?總比偷偷摸摸弄鬼掉猴的往口袋裏抿要強,是以先前回去歇的人眼睛裏就有些想往外噴火了。”

她抿嘴笑了一下,嫩生生的臉上旋出兩個酒窩子:“我想着,父親才走,家裏就剩母親、哥哥和我三人守着基業,有那貪心不足的下人可養不得,因此舊年才說但凡發現涉賭的統一趕出去。現在略略一算發現下人竟是比主子多出百倍,也不知這宅子裏住的到底是主子還是奴才了,因此我想着放一批人出去,就當積德。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聽她如此說,薛太太算了一下心裏也打了個突。兒子年歲小,還頗有些不上進的苗頭,餘下她和女兒都是弱質婦孺,萬一要是有刁奴動了壞心思,可不就是坐了蠟了。先前就有奶媽子和丫頭合夥引誘兒子,再不清理一番只怕越養他們心越野,可見當家的夢裏要她讓女兒裁度家事确有先見之明。當下她理了下思緒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向來是只有買人的沒有賣人的,放他們自由也好,總歸不再給人把柄罵出身。”

母女兩個商議停當,叫管家拿了下人名錄來一個一個對着捋了一遍,但凡查實家裏一窩子混吃騙喝或是子弟不學好的都勾選出來,着了兩個管家并家丁婆子去,一抓一個準兒。那屋子裏偶然抄出來不少薛家私庫裏的東西,因家裏是皇商不少都是上用或是要進到宮中的,幸虧上面沒有抄驗的心思,不然只這一樁就足夠丢了差事。薛太太氣得胸口悶痛兩脅倒不過氣兒,寶釵忙扶了母親歇下,喊大丫鬟濃濃的用鈎藤煎了一碗水服下,又去請大夫看診不在話下。

她只對薛太太道:“母親若是放心,後面的事兒便交予兩位管家去辦,我也幫忙看着,若有拿不定的主意便來回。”薛太太巴不得不聽不看這檔子事,忙不疊點頭應了自去床上歪着,由着女兒去忙活。

這邊寶釵得了權,先命管家把這些人身契還了,把查抄的東西略整一整,于自家前程有礙的一條鎖子盡數送去了金陵知府,餘下只對家下人道:“往日你們只覺着主子的油水好沾,卻不知有些東西摸了是要送命的。家裏現養着上過金銮殿的先生,你們只自己偷偷去問問‘僭越’是個甚麽罪名?念你們初犯無知,予十天時間,我在東南角僻靜地方命人放了兩個木箱,黑天半夜的趁人看不見便把自家不該碰的放進去,我只做不知。若是十天之後盤庫再出事兒,可就別怪我薛家,先前送官的已是阖家被判了勞役,那鹽山上去了可還有誰能再下來?”

衆下人果然偷偷拿了吃食好處去問萬先生,先生倒不惱,趁着機會又給薛蟠講了一遍《大律》,直把這混世魔王吓得背後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合着若不是自己年幼外加上面無人徹查,不然全家都夠進監牢幾個來回了,這律法可不是鬧着頑的。

寶釵又命畫眉偷偷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拿了匹兩色綢放進箱子,果然隔天天亮偌大的箱子便被塞得滿滿當當。還有些金玉珍珠并玩器堆起放在箱子外,婆子們将故意打壞的玉器收攏起來回給寶釵,她只道:“去咱們鋪子裏調些已經能自己上工的學徒來,把這些散碎玉器拿給他們炮制了。這等小事不需麻煩大師傅們,只跟那些小工說若能賣掉便按件數與他們分錢。”

零零碎碎直出了三月,桃花都開了,家下人才清爽起來。發出去進百十號閑人,管家拿着賬本子對月銀的時候手都是抖的——無他,年年絞盡腦汁也節省不下來的開支頓時清減了半數有餘,家下也無甚事被耽誤,不得不贊了又贊大姑娘天生就是把管家理事的好手。等到諸事已畢,寶釵命人抱了名錄并賬本去回薛太太,又帶了更多賬冊回來。原是薛太太本就不善理財,見女兒冷不丁竟把家業給盤活起來,幹脆也不管她年齡便把鋪子裏諸多雜事一并推了出去,自己只專心照看後宅與娘家兄弟姐妹聯系,樂呵呵當起了“老封君”。

她終歸還是有些介懷,好歹都是王家的女兒,兄弟自不必說,長姐嫁了榮國府二房的嫡子,到自己這裏竟然配了個商戶,到底心意難平。就算皇商又如何?年節祭拜的時候連大禮服都穿不得,只家常衣服外面套個襖兒便罷了,好生沒意思,是以但凡和“商”字沾邊的營生再不想伸手去碰的。

寶釵倒是自己已想通了。上輩子和母親一樣汲汲營營就想甩脫這個“商”字,先是進宮參選,選侍不成又依姨媽計盯上了寶二奶奶的位置。然後一步一步深陷泥潭,看上去是贏了,豈知自己亦是輸家。現如今一切從頭再來,商不商的又如何?本朝又不禁商戶子弟科考的,只要自家日子好過,哪管他甚上九流還是下九流。兜裏有錢,便是那些窮公卿也得求着捧着!

可這話沒法一股腦說給薛太太聽,沒得把她給吓着氣着。因此寶釵只笑笑不說話,反正只眼下“節流”一計成行,慢慢接過管家權再去想“開源”之事,總要把家裏的生意支撐起來才好。聽說舅舅推薦了一位嚴師給哥哥,書讀得怎麽樣暫且不知,可也算是有了個盼頭,整日裏拘束這兄長不再出去招貓逗狗為非作歹,但願能磨得他把往日的毛病都改了吧。

她正念叨這薛蟠,那邊可就出了個大樂子。

原來萬先生果然有手段,關了院門只把一個書童撇在書房外,伸手拿過頭一天上學就遲到、見了師傅行禮連腰都不彎的薛蟠,三兩下堵了嘴擡手就是一頓好揍。他不打肚子不打臉,只撿着肉厚的地方猛錘,直錘得學生爬地求饒才拎起來道:“我給你松開,你再行個弟子禮來看看。”

薛蟠已是被揍怕了,跟個蔫貓兒似的雙手抱着撅屁股伏了伏背。萬先生一伸手,他吓得連忙捂住頭臉閉住眼,卻聽得教書師傅一聲朗笑:“我還當你是個有氣性的,如何就慫了?再來!”

“不來了,不來了,先生我錯了。”他倒乖覺,遇見比自己還橫的就面了,只一疊聲兒的讨饒。萬先生見狀搖了搖頭:“你這樣如何使得?聽說你還有個妹子?萬一将來你妹子受了委屈,就你這樣兒的能給她讨還公道?”薛蟠砸了砸嘴:“我妹子比我伶俐哩,只怕要她給我讨公道才是。”

萬先生掌不住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你的出息呢!你家就指着你頂門立戶,怎地往一個女子身上推?再這樣胡天胡地亂說還揍了!”

“別揍別揍,我胡咧咧着玩笑哩。”薛蟠又抱着腦袋,看得先生又好氣又好笑:“我只說你這一遍,你讀書,為的不是你自己。近則為了你娘你妹子,遠則為你薛氏全族,你可知道?!”

薛蟠那裏想過這些,但也不敢再和萬先生頂嘴,當下放軟了款兒乖乖聽話,倒也跟着學了一頁三字經。無法,除了幾個字,之前來坐館的先生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氣走攆走,是以薛蟠還不如他妹子看得書多。萬先生簡單問了幾句便知這是個肚子裏一滴墨水都沒有的貨,只能硬着頭皮從蒙學開始——正經讀書人家的孩子到十一、二歲都該開始講《詩》講《書》了。他這裏連字還沒認齊哩!

見這學生開始哼哧哼哧左顧右盼,萬先生把手裏的本子一撂道:“你且出去耍一圈,盞茶時間後再回來,不回來試試!”

薛蟠跟屁股後面有狗攆似的從書房蹿出來,叫上小厮一溜煙兒往主院跑去尋薛太太告狀,到了地方沒見人,下人們說主子去看姑娘了,他這裏又火急火燎的往妹妹院子跑。這回好歹站了一下,伺候的人剛揚聲通報,他掀了簾子直奔親媽懷裏就扭股糖似的蹭。

“哎呦,親媽啊!那先生好生厲害,頭一天見就把我一頓胖揍,臉都揍大了一圈!”薛太太聽說吓了一跳,忙就着光線扳着臉看了看……沒甚傷痕,又叫婆子去廂房看了他衣服下面……也秋毫無傷,一時間臉都氣黑了指着兒子就罵:“你個不學好的混賬東西,見天一出又一出,那機靈心思全用在歪歪道兒上,說假話都不帶預備着兜底的?你說先生打了你,身上臉上連條指頭印子都沒,尋思着你老娘我是個傻的!“

薛蟠瞠目結舌,跟個漏氣的尿泡似的蔫耷了,垂頭喪氣灰溜溜帶着書童回了書房,擡頭一看萬先生正似笑非笑的瞄他呢:“外間好耍不?“他不敢多話,老實坐在凳子上跟着又學了一頁,直看得腦袋大脖子粗才叫放出來。

萬先生不緊不慢留了臨帖和背誦的作業,又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這腦袋也不是個倭瓜啊,今兒第一天,學了兩頁,明兒再兩頁。統共所有的聖人言加起來也就那麽多,守孝三年,一千多天早就能學完背會了,到時候好歹做幾篇文章,下場能考個秀才就放你去自在,如何?“反正到時候得了好處自會想要更進一步,都不必人再去催的。

薛蟠心裏是這樣想的,先老實點糊弄了親媽和先生,熬這幾年,自家去考試只要錢給夠,再沒什麽弄不來的,到時候趕緊把這先生請走,才算是大快人心。因此他倒也緊着點頭,半點不知那科舉盤查的有多嚴格。他家倒不是不能弄出點邪性路子,可惜将來做主的是他妹子寶釵,如何肯叫自家留這麽大一個明晃晃的把柄給人抓呢?

兩個人兩下裏都想差了,倒是啼笑皆非的定了這麽一個“君子協定“。

打這一天起,薛蟠果然再不遲到早退,跟着萬先生每天就學兩頁就散學回去做功課,倒是少惹了不少事。把個薛太太喜得不知該如何喜,一疊聲兒吩咐下人好吃好喝好衣服料子緊着萬先生和他老娘,一時間主家和坐館先生皆大歡喜,只薛蟠一個人苦苦煎熬數着日子盼出孝。

這一年過得飛快,因在守孝也不好辦甚麽熱鬧酒宴,只一家三口并萬先生和萬老娘一桌子吃了個團年飯,又依着時令增減着衣物,忽忽悠悠窗戶根底下的迎春花枝子上就鼓起了芽苞。

因死的是薛家老爺,一家三口都戴着重孝也不好走親訪友,出了熱孝後只做了些月白石青顏色的衣服替代之前的衣服,冷冷清清過了上元年就算是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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