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倒V]
時近端午, 寶釵打發二管家去采辦了香料餌藥,多半是些冰片麝香之物,交給外頭小厮拿去鋪子裏合出香送進來, 又帶着丫鬟并年輕媳婦子動手做了好些荷包香囊并五色絲線的手串兒縧子,單等着節下送禮與各親戚家發送。酒樓那邊又拉進來一批粽子, 有花生的有蜜棗的,還有湖廣那邊傳來的鹹蛋黃并揚州的肉粽, 一串上小小巧巧綴了五、六個, 皆是三兩口的個頭兒, 見之令人心喜。
薛蟠早起吃飯見着了這些粽子,一疊聲兒喊了多備上幾串子要帶出去送人。寶釵忙命婆子們取了幾個攢盒, 每盒放兩串粽子, 兩個荷包,兩個香囊并四個腌好又沙又油的鹹鴨蛋, 蓋上蓋子留上空白簽子交給外頭等着的小厮。薛蟠吃完飯一抹嘴提腳就走,邊走還要家裏再照樣留上幾份兒,薛太太在後頭就笑罵他:“可快點出去吧, 竟拿你妹子當那管事使呢?”薛蟠在外頭應聲道:“可不是只有我妹子弄出來的讨人喜歡?旁人再沒這麽精巧心思, 少不得也能放在鋪子裏這麽賣呢。”
薛太太和女兒一起調侃了薛蟠幾句, 看着他帶人出門兒這才轉回來指揮家下人開了大庫尋些輕薄料子出來預備裁剪夏天衣裳,又要張羅室內陳設擺放,忙得不亦樂乎。晌午娘兒兩個命廚房做了些槐葉冷淘送來一齊用過,正打算各自歇一會子,門房上慌慌張張撲進來話都說不利索道:“回太太, 回姑娘,賈家的寶二爺并琏二奶奶竟是不好了!說是已經挺在那裏等着親戚都見見。”一通話唬得薛太太手裏團扇都吓掉了,寶釵急忙喊了婆子來服侍兩位主子換了淺色衣裳,又叫人去衙門通知薛蟠,早間的攢盒帶了幾個就匆忙套上車出了門。
主子催得急,車夫不敢怠慢忙尋了僻靜路放開讓馬跑起來,硬是不到半個時辰便趕到賈家下車進去了。此時賈家上下已是亂作一團,寶玉并鳳姐兩個俱都倒卧不起,面如金紙氣息奄奄,眼看着竟是不成了。王夫人抱着兒子一聲緊似一聲的嚎哭,外頭姨夫賈二老爺只顧着垂頭喪氣讓下人去置辦棺椁準備發喪。
這會兒功夫,京中諸位老親都讓了或是主母或是得力管事看過一回,就連王子騰亦在外頭站着和賈政說了幾句話。東府那頭尤氏賈珍也來了,薛太太忙護了女兒往內室去,生怕叫外人看見她。賈老太太那邊又圍了一群下人勸着,滿屋子一片哀聲中只聽得一個有些咬舌頭的聲音喝道:“還沒咽氣兒呢,且等會子再嚎喪,少不得請了大夫用了好藥,熬一熬或可熬過來就好了?”正說着那邊報林如海帶着薛蟠也過來了,薛太太可算找着了主心骨,抓着兒子手也不撒,只讓他去請了上次來家的老大夫或可救救急。
薛蟠倒也不記仇,轉頭打馬出去,盞茶功夫竟親自背了個老先生回來,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伸手直錘他道:“你跑這麽快幹嘛!藥箱子還在後頭呢怎麽救人來的?”說着諸女眷也顧不上回避,只在廳中豎了屏風稍微擋一擋,老大夫指揮着薛蟠一溜煙兒跑進來,先看了寶玉,又叫人擡鳳姐過來,診了會子脈疑惑的“咦”了一聲,趕巧後頭提藥箱的小厮也過來了。
下人忙上前幫着布置好箱子,大夫取出個黑棉布裹着的針囊,取出根銀光閃閃的細針分別在兩人幾處要穴上紮進去,少頃臉色果然好了些,連呼吸亦強勁起來。賈老太太并王夫人在屏風後聽了婆子來報,喜得恨不得出去給老大夫作揖,賈母且一疊聲兒的道:“只要救得我這孫子并孫子媳婦,少不得與先生好生供奉。”那老大夫也不搭茬,從箱子裏又尋出兩丸碧綠碧綠的藥丸子交予鴛鴦平兒道:“一人一顆,合着姜汁化開灌下去,這會子先把命吊住,再慢慢尋些轉機。”
鴛鴦平兒不敢怠慢,拿藥下去片刻便端了兩盞玉色小碗進來。鳳姐寶玉雖說看上去比之方才不那麽像是馬上就要咽氣,然則牙關緊咬,實在喂不進藥。那老大夫挽起袖子連聲道“得罪了”,起身往下颌骨上一掐,另一只手抄起碗噸噸噸眼錯不見就把藥汁子給送了進去。兩個躺倒的眼看着又好了一些,王夫人在屏風後聽了直念佛。那老大夫便問了問下人鳳姐寶玉之飲食起居,沉吟片刻道:“看着兩位脈息,雖然弱但不像是有甚疾病的,竟就忽忽悠悠突然不成了?”
家下人左右看了看,賈母在屏風後擦擦眼睛道:“說來也不怕老神仙笑話,本來一直都是好好兒的,三天前突然就跟瘋了似地拿刀拿棍見人就砍,好容易攔下來就一日不如一日,到得今天便如此了。”那大夫長長“哦”了一聲,提筆寫了個方子,下人遞給賈母一看,裏頭盡是些蜈蚣蠍子之類的五毒,吓得連聲直問。
老大夫已将藥箱子整好合起來,聽聞問話不慌不忙道:“原就不是病,這方子亦是取個以毒攻毒護心保神之功,最多今日之內,必有能人上門與你解憂。”因着他先前兩手震住衆人,賈家人雖半信半疑仍照方從庫裏取了藥出來熬上,這邊封了上等紅封好生送大夫出去。
親戚們見人估摸着能救回來,紛紛說了些體恤的話便告辭而去,王夫人拉着妹子千恩萬謝只不叫家去,非要留薛家住一宿不可。薛太太見親姐着實可憐,心一軟便應了下來,自有下人開了蘅蕪院去整治。這邊老姐妹倆坐着正沒話找話呢,藥又熬得了送進來,有學得手法的婆子上來狠心又喂了進去,挨到正午時分就聽得外頭有人隐隐約約喧了佛號聲。
因那老大夫走前留話說是自有能人前來解憂,賈母忙讓下人好生将外頭說話的佛爺請進來。等人進來一看,原是一個癞頭的和尚并一個坡腳的道士。旁人只覺這兩人形容腌臜不堪入目,寶釵卻渾身一抖直往母親背後躲去。這兩人,竟是上輩子雪地裏夾着寶玉的那兩個!
薛太太只當女兒見了此等人被吓着了,忙攬着她拍了拍,殊不知寶釵此時整個人腔子裏都是涼的,好似那日茫茫一片的蒼原從不曾遠去過。和尚道士進得內室,也不去管捂着鼻子往後退的女眷們,只喊着要了寶玉平日裏配在胸口的通靈寶玉來握在手中念念有詞一番,再将玉吊在帳子上,只見躺着的兩人竟睫毛輕扇似是就要醒了。
完了事兒,和尚道士一齊并肩往外走,沒走兩步和尚奇道:“咦?怎地症狀輕了這許多?那道士道:“少不得有杏林聖手與他吊了命。”和尚又奇道:“怎地這蠢物身上系得紅線少了兩根?”道士眼皮都不夾一下回他:“少便少了,你個和尚難不成還管與人保媒拉纖不成?”和尚便笑道:“妙哉妙哉,那些孤魂豔鬼竟是有自行悟了的,已是跳出這錦繡膏粱之地自去了,也省你我一番力氣。”兩人竟這般仰天大笑着出門去了,亦不理周圍滿座這麽些人。
不等賈家諸人說話,鳳姐先是叮咛一聲自己擡手揉了額頭,那邊寶玉已睜開眼睛滿口喊餓,薛太太忙把手扶着王夫人擦眼睛道:“好了好了,知道餓這就是好了,可見世上真有神仙在,福澤深厚之人必得庇佑。”王夫人紅着眼睛連聲道謝,那邊也有丫鬟婆子過來勸過,總算好了些。
賈赦見兒媳婦并侄子都無甚事,喊了人先将老娘扶去後頭略歪一歪,旁的誰也不管帶了大房的人便走了。賈政這才進來謝過薛太太,留薛家母女倆先在賈家住一晚幫着料理些家務,薛蟠自己還往衙門去,今日的差事還沒辦完呢。薛太太做主應了下來,陪着王夫人并賈老太太在堂下坐了聊天,寶釵見那兩個和尚道士看都不帶看自己的,且出去時所言甚有深意,一時也放開心胸指揮下人們收拾東西,熬煮膳食,又交代了密切守着兩個病人,但凡有何不适再去請大夫來雲雲。
所幸寶玉并鳳姐都恢複得極快,第二天一早已是能下地進食,薛太太見了便帶着女兒告辭出去,王夫人苦留不住,只得命人備了重禮捎帶着一起送過去。
轉眼就到了端午正日子,薛家一向只在寺廟裏布施,并不去宮觀打醮,因此一早套了車,薛蟠再一旁騎馬護着往大慈恩寺去。因家裏供奉的牟尼院老師太說這裏師傅功課好,薛太太便在此處與先薛老爺點了長明燈兼之供奉了牌位,春秋兩祭少不得要往這裏跑。過了山門下馬上轎,又走了一段前面便盡是石頭臺階。寶釵和薛蟠扶着薛太太勉力登了百十來級,有迎客的小和尚跑出來引着,先去大殿拜了拜,又去供奉牌位和長明燈的地方添些香油,這才叫兒子背了往客院去安歇不提。
客院還和去年中元時一樣,四周栽了竹子,底下用鵝卵石埋出小徑,靠近人住的地方紮架子爬了一挂淩霄,後頭有幾樹海棠。帶來的下人把房間簡單打理了一下,寶釵扶了薛太太叫她躺好,又喊了丫頭子過來坐在榻邊慢慢給捶着腿。小沙彌送了膳食過來,一家上下用過才算安置下來。這寺院位于山間,并沒有城裏頭那麽熱,小風吹着沒一會兒薛蟠打了哈欠就回自己屋裏睡去。歇到下晌又去聽了講經,寶釵只管跟在後頭支銀子給香油錢,添了一遍嫌人多擠得慌,就與母親告了假打算回客院歇着明天一早回家。
端午日去到寺院布施的人來往如織,寶釵帶了笠幕叫白鷺在前頭走着,忽覺鼻端聞到些許奇怪又熟悉的味道,一時沒想起來又叫旁邊人擠了一下,立刻扔到腦後沒再想它。好容易回到客院,空下來的房子又住了旁人家女眷,寶釵不欲與其來往,只命家下人守好自家門戶,門兒一關回去安靜抄書去了。晚間又是消消停停過了一夜,早期坐車總算回了宅子。
端午又過數日,這一天督管內務府徹查內造胬幣之物的六皇子突然在大朝會上上了個折子,說是查閱舊年積案時發現了許多借據且數額巨大,不敢擅自勾掉只能拿來尋親爹讨主意。皇帝只管高坐廟堂,自有知曉內情的戶部尚書出列講明白這些借據都是宗近勳貴們往日向國庫借的。一開始用于接駕耗費,後來你借我也借,不借竟就不合群了,是以稍微有些積累的人家俱榜上有名。那六皇子聽完只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沒聽說借了錢不還的,況且借的還是國庫銀子。”
同樣站在頭裏的五皇子站出來就笑話他欲與民争利,六皇子仍舊繃個臉道:“與民争利?諸位大人是甚麽民?豈不聞士大夫為何物!”不等其他人再出來說什麽,上首坐着的皇帝笑了幾聲道:“你這小孩子家家的,怎地還與兄長掙閑氣?”又笑罵了他幾句讓退回去,到底沒說這錢勾了不讓還。
衆臣子站在下頭一聽這話頭便明白皇帝這是叫逼急了讨賬呢,且又好臉面不願明着說出來,就借着六皇子的嘴要人還錢。心裏賬頭清的人立刻低頭扒拉算盤,還一些有臉面的勳貴老臣就想求上一求說不得便折過去了。待罷朝之後便有人上了本子求見皇帝,那皇帝也怪潑皮,直接關了門說是要與仙長們研習新的延壽方子,輕飄飄打發了求見之人出去,意思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林如海下朝回了衙門就喊了薛蟠來與他道:“你家去問問薛太太往年是否借過國庫的錢,若是有趕緊湊一湊,只等幾位閣老動作便還上,萬萬不可抛諸腦後心存僥幸,皇帝的賬豈是臣子們能賴得的?”薛蟠聽了忙跑回家找母親問,薛太太叫他問得一臉茫然道:“家裏上下內外大小賬目都是你妹子管着呢,你且去尋她問來。”
薛蟠立逼着派了婆子去請人,片刻寶釵寶琴姐妹倆便攜手一齊過來。寶釵向母親行了禮,頗有些詫異問:“甚麽賬目來着?”薛蟠忙把林如海交代的事兒說了,寶釵皺眉略想了想對後頭白鷺道:“你去開我妝匣第二格裏頭有張雪浪紙的箋,上面記了有這些常年的外債。”白鷺行禮退下,匆匆出去尋東西,這頭寶釵又道:“我隐約記着借得不多,統共也就四、五十萬,現家裏總賬上亦能拿得出來,只是要換上幾天備齊放好送去銷了債務。”
正說着,白鷺帶了東西趕過來,小厮接了與薛蟠一看,清清楚楚記着借了國庫四十五萬兩,當下拍手就道:“這真真是親妹子,這橫插子裏出的枝桠也能理順喽,有一個勝過兄弟無數哩!”薛太太就笑了戳他:“既如此,你可得對你妹子好,将來娶了媳婦也不能欺負了我姑娘。”薛蟠立刻苦了臉:“哎呀媽啊,莫不是我是叫你從外頭抱回來的,妹子才是親生的吧?”恨得薛太太真就一指頭戳在他腦門上道:“無賴子,你一個抵不得我姑娘半拉呢。”寶釵扶了母親肩膀嘻嘻嘻的笑,寶琴孩子氣,拍了巴掌在後頭起哄,叫薛蟠瞪了一眼還頗不情願的伸手刮在臉上臊他。
薛蟠吃不住,忙屁滾尿流往外跑,邊跑邊道:“可不得了了,這家裏我的位置怕不是跟那紅嘴綠鹦哥一般,都拿我堵着取笑!”薛太太指着他笑得直哎呦,一徑拉着寶釵叫她幫着揉腸子。
一家人說笑了會子,喊了大管家去外頭賬上傳話準備銀子,看甚麽時候林家有動靜就跟在後頭一并還上。因說道還銀子提起林家,薛太太想起兒子婚事便對他道:“林老爺休沐大約是甚麽時候?我托了萬先生去求林老爺件事兒。”薛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且問她:“有甚事情不能交代了我直接捎過去?”薛太太就拿了帕子捂着嘴笑:“什麽事兒都能交代你,就只這件事兒不行。”寶釵立刻明白母親的意思,也笑了起來。薛太太見兒子迷糊得可憐,越發笑得厲害道:“我欲為你在書香人家裏尋個媳婦兒,不說旁的,嫁妝不計較,聘禮給的足,只求姑娘好人品好相貌,做事爽利勤快就成。咱們家又不和清流來往,你舅舅姨媽估摸着也幫不上忙,是以只能拉下臉求一求林老爺,看在半拉師傅的面兒上幫你尋訪打聽一番。”
甭看薛蟠厚臉皮,聽得要給他尋媳婦兒,臉都漲紅了,只讷讷道:“林姑父初一十五休沐,先生若是要見只管提前遞了帖子便可。”薛太太恨鐵不成鋼的啐了他一口:“往日你那莽勁兒呢?這會子倒扭捏起來,還不快去跟你先生道謝,難為人一路跟着你從金陵到京城,平時盡是你妹子幫忙打點照顧,你這個做人徒弟的可曾做過甚麽。”一頓把薛蟠念得頭大如鬥,急忙告退去尋萬先生道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