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倒V]
原來沈家上數三代亦是京裏頭炙手可熱的高門大戶, 先前賈老太太贊過他家黃雀做得好, 說的就是先沈相爺在的時候。算來那位相爺乃是如今沈玉之曾祖, 也就是沈老爺子的親爹。沈相爺乞骸骨的時候正是輔佐了今上剛站住腳,老人家只與子孫道:“過猶不及。”便帶了家下人遷回原籍養老。到沈玉這裏還是因着別有原由才叫沈老爺子帶着單剩的一根獨苗又躲回京中。本來沈家子弟皆讀書出身,為了保孫子一條小命兒, 沈老爺子才一咬牙央了舊日同窗把沈玉塞去錦衣衛隊裏當差。
別看錦衣衛風評不佳所到之處人皆退散,然不是天子心腹人家的子弟且進不來。當今得知老相爺之曾孫想謀個出身, 念着沈家當初處處懂事做臉,大筆一揮便叫沈玉補了正五品千戶。數年累進至四品指揮佥事,到如今方才算是熬出頭做了從三品的指揮同知,門閥子弟裏頭也算是頭一份兒了。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這後生未來前途無量,不然上頭指揮使也不會把卯點在他頭上, 無非做個順水人情。
現在的沈大人不同以往, 門子亦不敢随意引人進來見他, 只一路跑進去找着正主打了千兒道:“大人, 外頭有個人來找您,說是家裏有喜事請您吃酒。”旁邊柳子安聽了一耳朵湊過來奇道:“怎麽就沈大人和別人不一樣。做錦衣衛還有人巴巴兒的請吃飯, 都兩個眼睛的人, 憑甚麽有的就那麽招稀罕來的?”沈玉起身笑道:“必又是上次順手救的薛家那呆子,除了他且沒旁人往錦衣衛邊上湊。”說着拿了鬥篷披在身上對柳子安道:“不然一起去?這薛蟠人是傻了點,難得亦有赤子之心知恩圖報, 上次說喊兄弟一起叫上他出去吃東西也未成行,趕巧湊到今天了,也不知是甚喜事。”他倒是知道昨日薛蟠與南陽王府庶子楊睿的女兒下小定, 但也沒往這上頭想。畢竟不是什麽人都跟薛蟠一樣做事全憑好惡,一時間還真摸不清楚他要出什麽牌。
柳子安只說有人請客不吃白不吃,當下也取了鬥篷披上,和沈玉兩個一前一後往外走。沈玉原是佥事,升了同知後原本佥事一職就空下來尚未補錄,索性就他們兩個出去,出門前還交代有事就去何處何處尋。
薛蟠擱外頭已經從馬上下來了,正仰着脖子往房檐下頭一窩燕子那裏看呢,旁邊一扇角門“吱呀”往裏拉開,果然是沈玉和一個生得甚是俊俏的青年一塊兒出來。他忙往前走了兩步擡手拱了拱叫道:“沈恩公!”聽着就蠢兮兮的。柳子安在後頭輕輕“噗”了一聲忙低頭憋笑,肩膀頭且憋得一聳一聳。沈玉背個手在後頭給他一掌,面兒上倒還似模似樣“嗯”了一聲算是應了,轉頭又見石頭墩子上偌大一個食盒放着。薛蟠看他看那盒子,笑眯眯道:“這是家下做得一些下酒好菜,幹果點心請旁的大人就茶嘗嘗,再下面是您贊過的鴨子,還一些新制的糟黃魚臘鴨掌,權當請您嘗個鮮。”說着來福來旺奔過來把食盒交予門子送進去,薛蟠緩緩才又道:“昨兒家裏給我定了個媳婦兒,本想着請了您一塊去吃酒。後來還是妹子說怕您去了用的不得勁,是以今日單請您,必是要去的,只別吃心。”
柳子安站後頭輕嘆一聲,這薛蟠果然如沈同知所說一樣。原本小定這種喜事的宴,只會請家裏極親極近的人去,旁的或是禮到,或不是就只迎親那天列席罷了。不管成沒成,至少這人一直惦記着旁人有恩于他,可見确是認得好歹的,當下對這家夥觀感便好了起來。沈玉就怕他一張嘴把人都拉去薛家酒樓,急忙接過話頭道:“我知道有處做京菜的,你們金陵遷來的想是用得少,不如去試試?”薛蟠只要請得人點頭,去哪裏全不在意,使勁點頭道:“好好好,都使得,請恩公指點一下怎麽走。”
說話間三人一齊上馬,沈玉走前頭拐了幾條路,往建安門方向一路去,離鼓樓不遠地方有個臨街拔地而起的四層酒樓,外頭一概桐油擦的木材雕了許多舊事,檐角飛得高高的古意盎然。到了這裏沈玉拉住缰繩跳下馬,後頭兩人跟着也翻下去,自有夥計熱乎着湊上來打千兒問好,把馬交給專門看管的人引着三人往頭裏走,邊走邊道:“三位爺必是要個單獨清淨的屋子吃酒吧?往三樓這邊兒請。”
薛蟠跟在後頭走進去,裏面來來往往盡是穿着幹淨齊整藍短打的年輕小夥子,腳下一點大動靜都沒有,利索得很。穿過中堂後頭是寬寬的大樓梯,夥計麻溜踩上去,先一步開了個臨街可供觀景的包間兒,往角落裏一站等着聽用。沈玉并柳子安身邊兒都沒帶人,是以來福來旺一通忙活才把包間裏重又安置一遍,這才請了主子并貴客移步進去入座。薛蟠喊了水牌,不管好歹只撿着最貴的菜要,點了烤全羊還要點烤乳豬并蒸羊羔。沈玉忙攔了他道:“就咱們三個人,一只羊盡夠,在上些菜蔬花葷便可,且蒸羊羔都是那等上年齡女眷用的,吃它何來?”說着要了冷盤熱菜并湯,把水牌拿過來塞給夥計又交代道:“不要酒,生怕萬一有事還要往衙門趕,有酒氣不合适。”薛蟠只點頭說下次必要等到休沐時候請他去家好生醉一回,轉頭就要了上好普洱先在一旁缸裏熱熱俨着,嘿嘿一笑道:“先備上解膩的茶,免得等會子不克化。”
說話間夥計出去叫人先把葷素冷盤并鹵的拼盤兒端上來,三人抄起筷子邊吃邊聊。柳子安早聽過薛蟠又呆又莽之名,也不與他論讀書習字經濟仕途之事,又因人才剛剛定親也不好說些風月話題,只撿着這幾年辦案子經過見過的奇談怪論與他講,直把薛大呆子唬得一愣一愣。沈玉笑着坐在一旁看柳子安忽悠薛蟠,就差說得錦衣衛們能長出翅膀飛了。
薛蟠險些沒叫柳子安忽悠瘸了,瞪圓了眼睛聽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到那緊張處還似是想往桌子底下出溜。沈玉聽了一會看着不像樣子,伸手拍了柳子安一下:“行了,別吓唬人。那些個神神鬼鬼大多都是人裝了弄得,哪裏有你說的玄之又玄。但凡這些奇人異士真有他自己說的那個點鐵成金,變水為油的本事,怎麽還落魄到要靠賣手段為生?人不知鬼不覺悄悄地賺一筆便是,真有怕傷道行的再多多救幾個人不就得了,偏要出幺蛾子,叫抓了又一個個痛哭流涕悔之不及,那些已被害了苦主的又去何處說理?”柳子安夾了跟菜塞進嘴裏嚼了道:“我這不是跟薛兄弟講講,将來遇上這起子騙子也好知道都有些甚手法,別叫人蒙了去。”薛蟠亦點頭應和道:“就是就是,柳兄不說竟不知道還有人為錢想出這些手段,怕不是想錢想瘋了。那神仙佛祖們怎可輕易亵渎,也不怕死後下地獄叫扒皮油炸。”
柳子安伸手夾了顆琥珀核桃放在盤子裏道:“若是真怕的也不做這些了,還是平日裏立身要正,自然不怕那些神鬼之事。”說着把裹了一層糖殼的核桃仁往嘴裏一扔複又笑道:“你可知你們親戚賈家?今年早些時候亦鬧出個笑話兒來。原本是旁家報去五城兵馬司叫抓一個神婆子,搜檢時候發現家裏藏得全是內宅裏頭女人們互相魇咒之物,甚麽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怪俱有,清點時候一看賈家的賈寶玉并一個媳婦子名字俱在上面,外頭都傳盡了,只沒人去跟他們說,怕是這會子還蒙在鼓裏。”薛蟠就擡了頭往回倒,忽的想起寶玉和琏二爺媳婦果然病得傳過一回兇信,恐就應在這裏,一時間坐立不安,恨不得飛回家叫妹子離那賈家有多遠躲多遠。
這會子三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來福來旺早就會過賬,薛蟠又送了沈玉往來的宅子去,見兩位大人都進去了才打馬帶着長随往家走。沈玉進了先前呆的院子,除了幾個探子來送條子無甚人來往,他且想了想,打開放在桌上的食盒把上頭一層俱都取出來交代道:“這裏面東西是人請我的喜事點心,分與你們吃,別忘了給值夜的弟兄留點。”幾個探子忙到這會子一口水都沒得,見了這些香甜點心各個歡喜。有個跑得快的現去燒了壺熱水過來,其他的先分出一半留好,這才圍着下面小桌子坐了一口一個的吃。柳子安繞了幾圈也捏了個麻醬酥餅咬了一口點頭道:“這薛家廚子果然好手藝,不知他家姑娘陪嫁的時候能不能捎帶上,寧可砸鍋賣鐵娶來家裏供着哩!”沈玉聽了冷笑一聲:“就你家那些廢銅爛鐵縱使賣了也不一定能叫薛家多看一眼,那是缺錢的人家?”心裏頭暗道也不知能不能再出個驚天大案好叫他查出來,如果升到正三品說不得還敢掂了四色禮上門問一問,那等巴望着人姑娘落難好撿漏的主意再不敢有,也忒不是人了,值得自己努力往上掙。
他倒是心裏想呢,結果挨到下衙的時候也沒見誰帶回來甚消息,無非是些大小官吏誰家送了誰家禮,稍微逾越一些就連錦衣衛也懶得抓。沈玉只得恹恹起身,提了去了一層的食盒家去。如今天冷,老爺子也不在花架子下面搖椅躺了,見天抱着貓躲炕上烤火,那鴨子并鴨掌槽魚說不得能讨他幾分歡心。
冬天夜長,天色早早就暗了。等沈玉出門騎上馬才發現洋洋灑灑雪粒子撒鹽一樣撒下來,忙趕着路滑之前往家去,趕到家門口外面地上已經白了一片。沈老爺子不放心孫子,還是叫那個老蒼頭在外頭攏了個炭盆等。好容易盼回了小主子,老蒼頭忙搬幾捧雪壓在炭盆上,開了門與沈玉牽了馬就往裏走,連外頭炭盆亦顧不上收。沈玉忙把食盒遞給他,自己牽馬去馬棚安置,等再回來沈老爺子已經抱了家裏那只橘黃大貓流着口水圍着打開的食盒轉呢。
老爺子好幾年都有痰湧之症,大夫專門交代家人不許總給他大葷并酒水,此時一看見肉酒饞痨都快犯了:“有鴨子,還有臘鴨掌和槽黃魚,嗯,這個味兒正!年根兒底下也太冷了,咱爺倆走一個?”沈玉“呵呵”一聲:“你還想不想見孫子了?想見孫子就甭提酒的事兒,少來點暖和暖和也就罷了。”老爺子撇了撇嘴直埋怨他:“也不知道誰才是你親爺爺,竟如此聽那老匹夫的話。”說着抱了貓要耍小孩子脾氣,想想還是舍不得嘴邊的鴨子,動動屁股最後還是坐回去緊着催廚子快把鴨子先熱了。等鴨子的功夫老爺子下手剝了黃魚肉細細喂給大黃貓,沈玉看那貓吃得吭哧吭哧的,轉身往五鬥櫥上去了兩個一兩的酒盅,又喊人燙了二兩熱熱的燒酒上來分了,就着就和剛熱好的鴨子擡頭看外面越來越大的雪:“這雪一下,怕是年節裏頭也不會化了,冷了只管用炭,千萬別怕不夠用就省着,總有能弄來的地方。”
這邊沈家祖孫倆其樂融融就着小酒吃鴨子,那頭寶釵正在家裏見一個萬萬沒想到的人。昨兒各家親戚送了禮,寶釵把賈家大房兩次送的八個舊扇子攢了一堆兒叫人給躲在當鋪寄身的石呆子送去,哪想着這人今天顧不得天黑下雪就巴巴兒求進來要見她。寶釵原想着打發他去前院湊合一夜明天天亮再說,豈知這人咬死了稱有要命之事禀報,分秒不可耽誤。沒奈何,只得又換了衣裳叫婆子在花廳設下屏風,于後頭坐定才叫百靈領了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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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呆子低個頭跟着百靈進來一眼不敢亂看,大丫鬟告訴他到地方了,人咣當一聲幹脆跪在地上,又哆哆嗦嗦從袖子裏掏出一把扇子推到身前:“禀大姑娘,今兒下晌您叫人送了一匣子舊扇子與我,裏頭确有幾個是我沒了的,可還有一個不是,敢問這個扇子是哪裏得來的?”寶釵扭頭就喊了白鷺,家下人情賬目并走禮的單子都是她總理,白鷺便站出來輕聲兒道:“姑娘,确實都是二姑娘昨兒送的,家下也沒人好這個,庫裏一共就九個,換都沒得換。”她說的在理,薛家上下幾輩子皇商,當家的最喜歡聽算盤響,哪有功夫玩扇子,就只拿來扇風用,也不收這東西,庫裏委實沒有。當下寶釵心裏便有了底,也不與那石呆子多說,只問他道:“這扇子有甚來歷?”
石呆子跪在下頭又磕了個頭道:“好叫姑娘知道,小的祖上便與貴人們修補文玩書畫糊口維生,這把扇子小的小時候見過,是前朝一位極厲害的書畫大家仿的舊扇子,旁的都無甚要緊,只這扇子不應當再看見罷了。”寶釵無心與他磨纏,敲敲椅子道:“有話就說,這會子廳裏都是薛家下人,主家出了岔子他們誰也跑不得,沒人敢亂傳。”石呆子聽了這才放心繼續說:“謝姑娘寬宏。這扇子小的小時候見一位客人送來家裏修過,當時那客人只笑着說管他真的假的,是個愛巴物兒就成,必要小的祖父仔細修了。修好後便有人來取,給的銀子都是足金足量足色的官銀,後來才知道修扇子的客人是那位壞了事兒的義忠親王老千歲!小的想着,這東西既是老千歲的愛巴物兒,必是該随了下葬的,怎麽又傳遞到大姑娘手裏?這盜掘皇陵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不敢不趕着時候來報!”
寶釵想了想問他:“你說這扇子是前朝人仿的古物,焉知沒有人再去仿個仿物?若如此便無甚可怕的。”石呆子只管搖頭急急辯駁:“小的認得這扇子正是當初老千歲送來修的。那時候小的還小,皮得很,打翻了祖父案頭墨盒,濺出來的墨滴有滴在扇面上,祖父廢了老鼻子力氣才遮掩進扇子本來的畫兒裏,為着這個小的還挨了一頓胖揍,再也忘不了的。”此時百靈從地上撿了那扇子送到屏風後于寶釵,她輕輕張開扇子骨細細看了一遍,又收起來放在桌上道:“多謝先生提醒,不過确實無甚可怕的,這東西來歷清楚,經手送來的又都是勳貴人家,就算上面下來查也不怕,與薛家無礙的。勞煩先生大晚上跑這一趟,這會子再出去就要犯宵禁了,不如去前院兒我哥哥那裏不拘找誰先對付了湊合一夜,明早用了飯再回當鋪裏忙。”石呆子聽她語氣篤定,便也不再慌張,當真跟了個婆子往前院去,一出去寶釵就叫人倒了盞熱茶慢慢吃下去緩緩。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最冷的幾天市政供熱主管道被電力維修人員挖斷了,怨念漸漸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