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倒V]

寶釵往前走了幾步,莺兒忙去把地上東西拾起來與她看, 乃是個水晶小瓶兒。已經叫摔成兩截, 上頭箋了鵝黃簽子寫着“玫瑰清露”, 想來是下頭進上的蒸花露。只不知用了甚法子,味道較之平常家用的濃了不下數倍。寶釵伸出手擺弄了一下, 又聽旁邊雪雁不忿道:“這香露也就罷了, 好歹吃食也無甚挑剔。只還有些寶二爺自己做的胭脂妝粉, 若是人人都有還能說是禮,偏這麽多人只巴巴兒追着我們姑娘一個往手裏塞,傳出去還做不做人了!”

寶玉激得一頭一臉的汗,脖子上筋都驽出來急道:“好妹妹, 難道你竟不知我待你的心!這麽多年同出同入, 為着你……”這話一說出來旁的人臉色都不對, 寶釵直喝:“甚麽心!還不是友愛姊妹孝順父母的孝悌之心?”說罷看看四周只有幾個跟着姑娘伺候的大丫鬟,方才緩口氣繼續道:“寶二爺喝多了,話且說不清楚。想來這些東西平日裏姐妹們都有, 所以特特留到如今。只爺們兒不知該怎麽走禮事, 說錯話惹惱了咱們縣主。”她說這話旁人都明白, 乃是怕壞了黛玉清白故此遮掩一番,當下俱都點頭應道:“可不是, 寶二爺平日最喜送姐妹們這些玩意兒,無非兄長愛惜姊妹罷了,就是不會說話,還請縣主原諒則個。咱們且去吃果子, 罰他自己留在這兒掃地。”

黛玉恨恨又叫雪雁把那兩個白瓷盒子也扔了,扭頭往廳裏去。探春臉上甚是不美,亦不好發作,只招呼侍書把院子收拾了,自帶着其他女孩兒也往屋裏去。那頭襲人低着頭,端個托盤兒小聲喚道:“寶姑娘,今兒真真錯怪我們二爺了。原是人人都有的,只這些個胭脂妝粉真是專門兒留給兩位姑娘,哪知縣主就急眼了呢!”寶釵站住腳,回頭看那托盤裏,果然一模一樣兩個白瓷盒子一個水晶瓶兒。她拿了那水晶瓶兒一看,又是鵝黃簽子上寫着“木樨香露”,看過一回把東西放回去道:“林姑娘爽利,有話直接說到頭裏,要換我指不定得心裏恨多久呢。我知道寶兄弟素日愛做這些,那不是都與你們用的?何時能說人人都有,當旁人不知道?你們用的東西又拿去送做客的親戚姑娘,不是糟踐人是什麽!且不說私相授受男女大防,若寶兄弟真有心,管叫姨媽姨夫去尋了林姑父讨句準話,空口白牙的哄誰呢?又沒個主意,又總來吊着人,這也忒惡心了。”一通話說的襲人臉色煞白,轉頭看那寶玉倒見他神采飛揚起來:“是了,必是我輕浮惹了林妹妹不高興,這便去與老祖宗說且要老祖宗與我們做主。”

說着也要往屋子裏去尋賈母,那襲人忙不疊一把攔住苦勸道:“我的爺,你這是要命來的!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去問祖母算甚麽?再者林姑娘剛剛惱了,這會子又去臊她,指不定家去再不理你。不如先道歉服個軟,回頭與太太老爺慢慢兒說,若是得了林姑父同意,那才真是稱願,你說呢?”寶玉素日最肯聽襲人勸,一想也有道理,便把此事壓在心底,去找看園子的婆子要了掃帚果然有一下沒一下掃了會子地方才撂開湊近屋裏去。

此時寶釵和寶琴并黛玉進去已經與賈母辭了要家去,也不說方才吵鬧,只道家裏有急事要回,賈母剛剛午睡起來尚不知這段公案,雖有遺憾到底點頭應了道:“也罷,冬天時日短,早些回去也好。”那邊外面就急急套上車,等寶玉掃完院子進去找人道歉呢,一看姐姐妹妹早連衣角都尋不着了,只得悻悻回怡紅院悶着。

探春見他帶着襲人走了,這才留下侍書與賈母回了方才之事。賈母聽完只嘆了口氣交代莫把消息傳出去,轉身坐在椅子上皺眉不已。寶玉回了怡紅院,襲人把沒送出去的盒子又放回去,那瓶木樨香露且收進櫃櫥裏,其他人已服侍着寶玉躺下歇着。因看他一臉郁色,誰也不敢上去招惹,留了今日值守之麝月,其餘人等紛紛退到外間守着。

襲人便對晴雯、碧痕等道:“今兒不小心折了個物件兒,原是太太給的,所以得去回一句。你們仔細伺候着,等會子我就回來。”說罷便拿了摔碎的水晶瓶兒往王夫人正房去。晴雯見她出去,鼻子裏哼了一聲兒道:“這就又巴巴兒的賣好兒去了,也不知誰犯在人手裏,要不原本這屋子裏頭三個人兒,怎麽就單剩個襲人兒呢!”碧痕忙上來捂她的嘴道:“可別瞎說,你嫌這園子裏日子不好過,想出去還是怎麽着?”晴雯哼唧幾句到底沒再出聲兒,兩個擠在一處挨了等裏面喊人。

那頭襲人拿了東西去上房,王夫人也是剛從供了菩薩的廂房出來,周身一片檀香煙火氣正拿了拂塵叫彩雲掃呢,見了她來就坐下讓人下去問道:“這幾日寶玉用的好?”襲人忙跪下磕頭道:“雖是冬天,屋子裏有熏籠,又叫點了火龍,身上且不冷。只想着歇晌兒的時候有個東西搭着好好,已經緊着又縫了張薄薄的被子出來,午間還能蓋下肚子。”王夫人點頭又問:“吃了甚麽?”襲人接着道:“最近日頭短,早上都是跟了老祖宗一起傳早,晌午大多也是跟着一起,前兒喝了外頭新做的酸辣湯得住味兒了,昨兒還嚷着要。我想着這些芫荽、胡椒并茱萸的,味兒是濃,然未免容易積住火氣,萬一發起來這十冬大臘的竟怎麽好?是以盡力勸住了。又有怕晚上吃多積住食,因此這幾日都是些精細面條子配上雞湯和新鮮菜蔬見天不重樣兒的換,又叫了廚房拿**蒸酥酪墊背着,只近日又嚷着吃絮了。”

王夫人便奇道:“我前日不是與你兩瓶兒進上的香露來,一碗水只放一茶勺就香的不得了。怎麽不用上?”襲人苦笑道:“正想回太太呢,又怕叫太太為這點子事兒心煩。”王夫人道:“你直說,又怎麽了?”襲人又道:“着實怕太太責罰。”王夫人一聽急了,一疊聲兒催她:“哪裏罰你來,趕快說,寶玉怎麽了?”襲人又磕了頭,把手裏砸碎的水晶瓶兒拿出來與王夫人看了才道:“論理,姑娘們都是主子,且輪不着奴婢這樣的下人議論,只看着實在不成事才不得不說。”說着将今日之事一一細細道來,末了又哽咽着道:“我們做下人的,吃姑娘們幾句刺實不算甚麽,只怕于寶二爺名聲有礙。又是私相授受又是男女大防,不知道的還當咱們多不知禮。哪怕傳出去一絲一毫,姑娘們臉上又有甚光?院子裏那麽些下人圍着,各個嘴比刀子還利,日後萬一有個不好,我們這些下人縱是粉身碎骨也無關緊要,可二爺這一世名聲、體面、清白俱都講不得了。”王夫人忙道:“我的兒,難為你替那孽障想這麽多,只放心好好伺候着,必不至于讓你沒了下場!”說着喊了外面丫頭進來扶了襲人起身且送她出去,又專門私下喊了周瑞家的打聽下晌的事兒,得其消息後轉頭想着晚上必要好好與賈二老爺分剖一番。

等到用過晚飯,那邊彩雲早早跑來回道:“請太太示下,二老爺往趙姨娘院子裏去了。可用去請?”王夫人點了頭道:“去吧,就說要商量孩子們親事,這一年大兩年小的,不說哥兒,姐兒們如何耽誤得?”彩雲領命去了,約莫着一刻鐘二老爺賈政從外間進來,王夫人忙起身迎他進屋坐下,又叫沏了滾燙的茶來,待安置好方才小心問道:“老爺,今兒寶丫頭并林姑娘過府來頑,忽然間想起,咱們寶玉也大了,這做親之事如何還請老爺示下。再有三丫頭養在我膝下,不是親生也是親生,二丫頭眼看着年裏就要出閣,三丫頭還沒相看過,如何是好?便是環兒只怕也得預備屋裏人了。”

賈政正端茶,聞言頓頓手抿了一口方才放下道:“母親心裏還是取中林姑爺家的外甥女,然禮記有雲‘喪婦長女不娶’取恐其無人教養之意。我觀那外甥女兒幾回,雖說文彩不遜詠絮,實則禀賦柔脆不是長久之相。這聘娶兒婦,首要得身體強健為上,且娶妻娶賢,顏色倒也不那麽要緊。此事你無需急切,我已看好兩個又勤謹又好的年後放哥兒房裏去,寶玉一個,環兒一個,長長久久先服侍着,也叫母親和你不必憂心。”王夫人聽完點頭稱是,複又提起探春也到了年紀,賈政不耐煩這個,只揮手道:“不過一庶出姑娘,你自己看着辦。原想着你妹子家的蟠哥兒甚好,如今人已定了南陽候府的女孩兒,再說旁的也沒甚用。或不是等年後鏈二家的出了月子叫她帶着多出門做幾回客,許就有消息了。”

王夫人一一應下,賈政方才起身道:“你安置吧,我去書房看看。眼看到年底,莊子上送年貨的說不得這兩天就到,且去查驗查驗。”說着起身披上鬥篷擡腳邊往外走,王夫人帶了身邊兒幾個丫鬟直把人送到院門外頭方回。

且說這邊黛玉紅着眼睛上了車家去,寶釵怕她存了心再鬧病,索性讓寶琴坐薛家車先回去,自己則擠了黛玉的車與她同去林家關照一番。到得林家,林如海還未下衙回來,雪雁紫鵑扶了黛玉往後院走,寶釵帶了莺兒白鷺跟着過去。黛玉一進了屋,撲在妝臺上淚珠兒斷線般滴滴答答往下掉。寶釵讓雪雁紫鵑去預備洗漱的熱水,又把莺兒白鷺遣出去,自己搬了個藤纏的繡墩坐在她一旁伸手就着脊梁拂了幾下道:“好姑娘,先別急着哭,大不了往後再不去賈府便是,有甚值得難過的。”

黛玉抽噎一會子,擡頭哭道:“我哪裏是為這點子事,實是因着寶玉,說話做事全不替旁人想一步。若他真有心思,也得悄悄兒回了太太或老太太做主,哪有青天白日紅口白牙就你呀我。但凡把伺候他屋裏那幾個丫鬟的心拿出來幾分也不至人如此惱火,平日哄丫頭子的東西也當個愛物兒拿出來現,還大庭廣衆說甚‘特特’之話,分明一點子活路也不給留的。”寶釵又勸她一陣道:“那寶玉,光長了個子且不長心,行動做事還如稚子一般。往好處說是天真爛漫,往壞裏說就是缺心眼子,多少年都是如此,何苦為他哭壞自己?回頭叫姑父收拾他!再有,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也得好好與林姑父說道說道,不能等人萬一真帶了禮求上門來,屆時可如何是好?”黛玉收了淚,單手摸摸胸口道:“說來也奇,若是不見着寶玉倒也還消停,只見了他如此氣人,一時上頭眼淚就管不住。現如今想起來不過是表親家小時候的玩伴罷了,也不知方才究竟是怎地。”寶釵就笑道:“可見是素世冤孽,再不得見面的。就如那貓兒狗兒,單養在哪裏都好,放一處就非要生出事端不可!”黛玉聞言“噗嗤”一下笑出來嗔道:“虧你還是姐姐,說話如此刻薄人,甚麽貓兒狗兒的。”

話音剛落,外頭窗棂上“喵嗚”一聲兒,一個毛茸茸圓溜溜的腦袋顫巍巍探上來就好像應和方才黛玉所說之話似的。屋裏兩個姑娘一齊扭頭去看,只見正是黛玉所養的貍花貓,正卡在窗戶沿上不去下不來的生氣呢。寶釵笑了起身去把貓兒抱下來交予黛玉,那貍花伸了鼻子朝黛玉臉上嗅嗅,又就着眼角下頭淚珠舔了一口去,“喵嗚喵嗚”叫了跳下地又跑了。黛玉恨得指着那貓道:“都要成了精了,趕明兒竟是請個大師來收了你去!”果然精神好了許多。寶釵見她無事,且天色又晚了,忙告辭家去,黛玉忙吩咐管家套了車把人送回薛家,等林如海晚間下衙回來果把今日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林如海聽完交代道:“這事兒你別管了,為父自有打算。”說完沉吟片刻又問黛玉道:“你覺着為父是從遠支裏過繼個孩子好,還是與你尋個繼母好?這二者都有利弊,你且聽我一一道來莫急。”說着果然慢慢與她講:“先說繼母之事,因着你母親去得早,這婚嫁上便犯了頭一條。莫說不嫁人這種氣話,将來我總要走在你前頭,屆時你一個人孤零零可怎麽辦?尋個繼母旁人也便不好在這上頭挑揀你的不是,總歸好些。然則便是弊端,從外面新聘個主母回來,且不知道性情習慣,若是如你那大舅母一般寧可沒有,便是父親自私一回耽誤了旁人家花信之期的姑娘,又怕你們相處不來。再說嗣子一事,想要四角俱全的且難尋着,教養長大又是一關,但好處是能叫你有個兄弟依靠,将來總不于吃了委屈沒人打上門替你揍那女婿子。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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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先是“噗”的笑了一聲兒,趕忙正色道:“為着父親想,竟不如再聘一房太太來,說不得能留個自家骨血,到時候不是弟弟亦有了。”林如海苦笑搖頭:“這輩子能有你和你弟弟兩個孩子已是不易,只你弟弟與我們家緣分淺,早早去了罷了。就為父自己而言,實不如尋個嗣子來的省心,也免得萬一我走在前頭叫你頭頂上平白壓尊大佛。”黛玉聽完靠在林如海身邊道:“父親必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再不行發如此之音。往後我只避着外祖母家便是,家中大事父親定奪就好,我年輕,眼皮子也淺,說不得一時哪裏有沒顧到的能有位長輩看顧也極好。”

林如海伸手輕輕拍她:“憑他誰呢,只不能讓我姑娘不痛快的,不然為父這一兩年又在折騰個甚麽勁兒。”父女倆依偎着小聲嘀咕許久,終是哄得黛玉展顏,林如海方才喊人服侍黛玉用晚飯,自己回前院琢磨着從哪裏抓來只女婿來才好。

這邊寶釵坐了林家的車家去,一到家門口下車進去就見門子正牽着一匹棗紅馬往馬棚去。平日薛蟠出去都騎家裏備的黑色大骟馬,顯見這是有外客來了。正欲轉頭走夾道回後院免得撞上,那邊有個薛太太身邊的婆子迎出來見了寶釵喜得見牙不見眼道:“姑娘,梅翰林家公子上門兒給琴姑娘送東西來呢,好俊俏人物!太太留了人用飯,說是請您等會子也好陪着琴姑娘從屏風後面見見。”寶釵聽了也替寶琴歡喜,自打薛家進京這兩年來,梅家一直不溫不火不冷不熱,也不說這婚事到底走禮還是不走禮,叫人着實摸不着脈數。如今梅家的公子登門兒,顯見着這事兒有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暖氣管道終于接通了,立刻躲在屋子裏不肯出去,聽窗戶外面西北風呼呼刮,暖洋洋的實在是太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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