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倒V]
沈玉揣了探子報上來的條子,披上鬥篷打馬便往薛家去。他心下暗道, 既然那梅氏子只是頭一回上門拜會, 想來兩家尚未放定, 嘴上說說的事情麽,少不得想改也就改了。當下無話一路疾行, 到了薛家門口上去敲門, 門子伸頭一看是同大爺交情極好的官爺, 立刻把門打開将人請進去。早有守門小厮飛跑去報信兒,薛蟠也剛下衙回來,剛脫了鬥篷且沒來得及換衣服,忙忙又喊了薛蝌出來謝一回客人。
薛蝌只當是堂兄托了朝中大人為妹子出頭, 當下感激不盡将沈玉迎進花廳。薛太太不放心, 便也帶了大女兒坐在屏風後聽着。只見沈玉将條子交與薛蟠, 幾人依次沿着窗戶底下椅子坐了,薛家兄弟兩個才擠在一處細看上面記載,順便念出來給寶釵并薛太太聽。前面梅翰林如何, 梅太太如何且不論, 只到了梅問鶴這裏, 薛蟠看完就氣得抄起繡墩往外走,滿口嚷嚷着要打死那梅問鶴, 寧可叫妹子在家裏守着也不讓嫁與這等糟心人家。薛蝌叫唬了一跳,忙伸手攔住他,正待苦勸只聽屏風後頭突然有女音怒道:“站住!你哪兒去!張嘴閉嘴打死人家,就沒想過不是人對手的?喊薛叔來!”
屋子滿圈兒下人頓時噤如寒蟬, 薛蟠也鎖了腦袋不敢吭聲,妹子十多年沒與人紅臉兒大過聲音,如今這一嗓子立時便把場子給震住了。薛太太也叫這一出給吓了一跳,沒反應過來呢大管家溜溜兒的從外面應聲跑進來“庫通”一下跪下道:“大姑娘,喊小的有何吩咐?”寶釵在屏風後面冷笑一聲道:“派夥計去梅家老家給我查,那兩個孩子年齡生母體貌,能弄到随身物件兒賞錢加倍,我只給你們半個月時間,回不來就不用再回來了。”轉頭又緩了聲音對外頭薛蝌道:“二哥,琴姐兒這門親竟不大像是好的樣子,許是二叔生前叫人糊弄了。正經人家哪有正妻沒進門兒就先有了庶子的?還是兩個!或不是真就有了也無需瞞着噎着,早就定下的婚事還能因為這個就斷了不成?怕是拿着咱們薛家當個墊背,存着騎驢找馬的想頭,指不定哪一步就要禍害了琴姐兒。若是那梅家照規矩來萬事放在明處講,哪怕有了庶子怎麽也沒奈何;此番乃是他梅家意欲騙婚,道理且在咱們家,沒得還要叫女孩兒硬着頭皮嫁過去吃委屈。按理說,世人皆雲‘三年無改其父之道’方為孝順之意,二叔生前定下的親事,咱們紅口白牙且沒辦法說退的,若是拿着證據方好說道,然如此一來必會傷些名聲兒。若要我看,名聲兒甚的和後半輩子孰輕孰重再沒得容易掂量,只琴姐兒自己怎麽想?你怎麽想?先把這些砸實了,咱們才好論些旁的。”
薛蝌是個疼妹妹的,當下也搖頭道:“我看這門親做不得。梅翰林無甚能為,梅太太見錢眼開,這梅問鶴也是個糊塗人,屋裏又說不清楚事體,琴姐兒去了只有受苦的。當日父親定下他家幼子只是想着讀書人家規矩大,輕易不肯磋磨兒媳方才允了,若是因此叫女孩兒受屈也必是不樂意的,斷了便斷了,總之琴姐兒年齡小,再過一兩年再尋一個更好的便是!”
沈玉在旁邊悄沒聲兒聽了好一會子,方才把心放進肚子裏去,原來這說親的乃是薛家的養女——說是養女,實則是先薛老爺兄弟家的一對兒遺孤,論來亦是嫡親兄弟姊妹。他又擡眼看了薛蝌一眼,心下暗道這薛蟠怕不是抱來的吧?怎地連帶堂兄妹裏頭也是獨一份兒的“與衆不同”。
這會子嚷嚷要出去“打死梅氏子”的薛蟠還慫着,自打寶釵喊了“站住”,他就果真動也不動站着,連身兒都沒敢再轉過來。直到薛太太終于反應過來笑出聲兒,薛蟠才“哎呦”一聲坐回椅子上不敢出聲兒。薛太太笑了會子,沖女兒嗔道:“還有客人在,恁厲害作甚?好在沈家哥兒亦是自己人,不然臉面丢到地上拾都拾不起來。”寶釵忽的想起外面還有那姓沈的錦衣衛同知在,一時之間怒極攻心竟将此事抛之腦後,頓時羞紅了臉再不言語。
沈玉忍笑輕咳一聲與寶釵描補道:“薛大妹妹做事爽利,愛惜姊妹,不必想那麽多。若有甚需要的盡管差人把信兒傳給我,只要不是觸犯刑律或辜負皇恩的,必與你辦得妥妥帖帖。”寶釵又羞又臊且不做聲,旁人都贊沈玉仗義,只薛蝌聽了一愣,但見薛太太并薛蟠俱無他色,便也放開手不再往心裏去,又朗聲對寶釵道:“琴姐兒之事還麻煩大妹妹好生與她說道說道其中利害,免得她年輕叫人面皮給騙了去。年下莊子鋪子俱要報賬,我且去整理一番,回頭再請大妹妹參詳,這邊先去了。”寶釵勉強“嗯”了一聲兒,薛蝌拱拱手自去查賬,又想着從坊市裏尋些新鮮玩意兒讨好妹妹不提。
這頭沈玉見狀也起身欲告辭而去,哪想叫薛蟠纏上,非要留人吃飯謝其幫了大忙。沈玉這會子也顧不上客氣了,屁股離了椅子大概一寸便又坐回去,寶釵羞紅一張臉甩手就往廚房走,再喊也不應聲兒。薛太太又笑了幾聲轉頭說薛蟠:“今兒也不怪你妹妹惱火,連我聽了都來氣。梅家真真兒是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分量。琴姐兒父親在世時候也是個人物,走南闖北甚麽沒見過?只怕也是留了後手的。先不說這些,只你這腦袋一熱就要出門打人的毛病幾時能改來着?是不是配與你兩個長随兩個小厮還不夠?要不然再勞煩萬先生整日跟着?”
薛蟠叫吓得大氣不敢喘,忙拱手哼唧着“再不敢了”,還是大管家回來回話方才叫他瞅着機會拉着沈玉往外跑了避開。大管家行了禮站定對薛太太道:“禀太太,依大姑娘方才的意思,夥計已經安排好,眼下便可拿了路引出門往甘陝道趕,争取能在年三十兒前趕回來。去是不去?”薛太太冷笑一聲道:“去,為甚不去?那梅家都把我們薛家臉皮踩在地上了,不給他點子厲害都不知道四王八公緣何在京裏立了這麽些年。去拿了人證物證回來,管叫帶了護院打上門去叫他好看!竟當我寡婦失業的好性兒由着人欺負。給先那夥計二十兩銀子盤纏,告訴他,若是事情辦得漂亮,管叫回來我再賞他。”大管家躬身應下,急忙退下去辦事。
另一頭,寶釵安排好廚下便無甚是可做,又怕去正院兒再撞上沈玉,索性回了院子尋寶琴說話。此時蘇嬷嬷已将這後宅裏頭勾勾纏纏之事盡數講與她,又說明白這裏面厲害之處,寶琴正紅着眼圈兒抹眼淚呢。寶釵一進來就看見她坐着拿帕子擦眼睛,坐下抱起早先黛玉贈的兔子順了順毛道:“行了,有甚可哭的,又不是你的錯,是那梅家斯文敗類、恬不知恥。旁的且不說,只梅太太在外面放利錢這一點這家人便嫁不得。這驢打滾的利滾利,一個月便能逼死一家人,因着一點子恩惠就追得人無立錐之地,豈是磊落君子所為?梅太太這麽做了十幾年,梅翰林豈會不知?可見無非沆瀣一氣、蛇鼠一窩,如今早早發現了端倪,總好過将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寶琴抽搭了兩聲道:“我見那梅氏子生得如此模樣,內裏竟這般不堪,枉費許多年思量。”寶釵往她肩膀頭摩挲兩下又道:“你如今且是怎麽想的呢?若要依勢硬逼梅家提腳賣了梅氏子房裏的妾,再把兩個庶子送人也不是甚難事,只将來這日子該怎麽過,可就說不定了。”寶琴擦擦眼睛,思索一會子最後搖頭道:“何至于如此?早年我跟着父親四處雲游,色色.女子都見得不少。有一年在西海沿子見過一個真真國的女孩子,頭發是黃的,眼睛是綠的,高鼻深目,言行舉止全不是天.朝制度,大防之禮亦與我們不同。有通譯上去攀談,說是海外有小國女子亦可當家作主、執掌朝廷,諸大臣也未有疑義。想我煌煌上國,豈能不如彈丸之地?不聞‘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無非一男子耳,便由他與自家丫鬟你侬我侬相親相愛去吧。”
寶釵聽她如此說,忙先去看蘇嬷嬷。只見蘇嬷嬷亦看了寶琴滿目贊許,便也放下心道:“妹妹放心,必想個萬全之策叫你幹幹淨淨離了梅家這個火坑。”寶琴又掉了幾顆金豆子方才向寶釵道謝,又得了姐姐一番好生溫言撫慰,頓時心中不平之意便也就去了十之□□,數着日子等着跟梅家退親。
這邊去甘陝道的夥計一時半會兒的且趕不回來,眼看迎春出閣之日便近了。因着上次寶玉弄出來的胭脂案,請期這一日黛玉只把做好的繡鞋并平日攢下的針鑿交予寶釵代為送去做添妝,林如海更是只叫管家拿了些成套的筆墨紙硯來請薛家一并捎過去,父女倆連去都不去的,借口亦懶得想,只說要在家與賈敏過冥壽,不便出門做客。薛太太一早收拾妥當,拖拖拉拉将近辰時三刻才動身。她帶了薛蟠寶釵兄妹齊去,卻把寶琴放在家裏叫她随意玩兒,只說用過午飯便回,再也不提賈府如何如何之話。
等到了賈家,寶釵帶了自己和黛玉做的針線送過去。一方鴛鴦戲水并蒂蓮花的蓋頭并一雙百子千孫紅繡鞋,光華燦爛,金碧輝煌,連提前過來試手藝的梳頭娘子亦看直了眼睛贊不絕口。又有其他種種好手藝,只這些親戚姑娘并賈家女孩子做的女紅又硬生生與迎春裝了四箱嫁妝,直把二姑娘看得泫然欲泣,拉着寶釵不肯撒手只是道謝。因着婚期緊,請期之後第三天便是迎親大禮之日。女眷們一起過去看準備好的嫁妝,除了壓箱底的銀子外,大房只給了女兒四箱子古董擺設并兩套赤金首飾,剩下布匹料子裝了四箱子,各種零散簪子镯子墜子等等等等兩匣,還都是賈老太太開了私庫出的,田畝鋪子一概皆無。
賈母做主,把親戚們送來的添妝攏了攏,除姑娘們給湊的針鑿女紅外,薛家送的四季被面兒做了一箱,餘下緞子又做一箱,林家送的筆墨紙硯算作一箱,其他大概湊湊,湊出了兩箱,最後一算,勉強十八臺。等下晌的時候男方送了聘禮過來,裏面竟然有一處別院,賈老太太硬壓着叫把這些全并入迎春嫁妝裏,好歹看着有三十六臺,也算能搪塞過去不至太過寒酸。迎春含淚跪謝祖母雙親,便從綴錦樓搬出來回東院待嫁,嫁妝交由賈母大丫鬟鴛鴦守着。
晌午席上史家的湘雲亦來了,左右尋不見黛玉便湊在寶釵身邊撒嬌撒癡不肯走,逗得賈母并薛太太俱笑個不停。今日寶玉被賈政帶在身邊兒于前院兒見客,未能在這裏裹亂,一頓飯倒還吃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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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湘雲,黏了寶釵再不肯走,只一個勁兒問上回詩社都有誰做了甚好詩。寶釵知她素來喜歡這些,便一一與她分說,間或有探春添上一兩句,姑娘們這一桌亦是熱熱鬧鬧。席間丫鬟來來往往端茶倒水,忽一個穿了柳青衣裳的小丫頭錯眼不見一盞茶盡合在寶釵身上,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下沒頭沒腦的求饒。寶釵從不與下人為難,只淡淡要她起來自己去找管家領罰,便起身欲往淨室更衣。那丫頭下去沒一會子,另一個看着伶俐些的丫頭便湊過來說是要與寶釵帶路換衣裳,湘雲極講義氣,只道同去還有個照應,兩人便與席上長輩告罪一聲兒,也沒帶丫鬟就一起跟了那丫頭離席往園子裏頭走。
大觀園裏曲折幽深之處甚多,走着走着寶釵便拉了湘雲站着不再動,前頭那一頭烏發的丫鬟見她們不走,站住腳奇道:“姑娘怎麽不走了?”寶釵也不理她,徑自拉着湘雲往旁邊岔道一拐,聽也不聽那丫鬟在身後叫喚,又走幾步複穿過一座假山,擡頭一看竟是到了紫菱洲綴錦樓。迎春已經帶了貼身丫鬟司棋出去待嫁,只留了另一個一等大丫鬟繡橘在此處看着屋子,見寶釵半袖子茶色吃驚不已,忙将人讓進來安置下,又往內室尋迎春沒帶走的家常衣裳。湘雲一頭霧水,只拉着寶釵問:“寶姐姐緣何突然拐到這裏來?”寶釵與她道:“我看那丫鬟走路樣子不對。不像是調、教出來的家生子,亦不像外面買進來的丫頭,再看眉眼倒像是前幾年預備娘娘省親時置辦的那些小戲子之一,恐她戲弄于我,索性不如來二姑娘這邊尋個清淨。”想來便是上次斥了寶玉幾句回去發作在這些丫鬟身上,那幾個有城府懂規矩的不敢出頭,便頂了這小戲子出來報複。
湘雲皺眉道:“憑她怎麽來的,如何有這麽大的膽子?”寶釵笑道:“如何不敢?最多也就作弄一下出個醜丢回臉面罷了,只我不想襯着幾個人的願。”她早認出那丫頭是寶玉院子裏的芳官兒,上輩子亦收過賈母指給的蕊官兒做丫鬟。只後來她們與趙姨娘兩處鬧得實在太過,統統叫姨媽王夫人攆出園子。後又不願再受人管束,便剃了頭發跟着尼姑圓心去地藏庵出家去了。這些學戲的女孩子,且叫人憐且叫人恨。憐其身如飄萍無依無靠,恨其終日不識禮數一味好狠鬥勇抱團兒鬧事,再不想想将來以何為生。尤其芳官兒,膽子又大,性子又野,再沒她那般有主意敢闖禍的,寶釵之于她無非玉瓶兒之于老鼠,見路越來越偏僻如何肯再繼續跟着去?萬一吃了苦頭難不成還能打殺了這群潑辣的小戲子!
前世她亦是在這園子裏一住好幾年,略一思索便直接拐去綴錦樓,只少不得等下席間又要分辨一番。湘雲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見寶釵不願說便也不再逼問,少頃待繡橘抱着更換衣服過來等寶釵換好,又幫着将換下來的打個包袱帶去席間好交給寶釵的丫鬟拿回去清洗。寶釵也不急,換過衣裳又重新理了理妝容,繡橘極有眼色幫着抱了包裹送兩個姑娘往擺宴的地方去。
因是冬天,所以賈母選了蘆雪廣宴客,等寶釵湘雲攜手坐回去,王夫人笑笑道:“你們兩個哪裏去來?好叫一圈兒人找。”寶釵抿嘴笑着回道:“好叫姑媽知道,這袖子上兜了半盞茶葉水,走到滴翠亭了半路風吹着冷,想來離二姑娘那裏近,便去問她借了身兒衣裳先用着,回頭還她兩匹緞子。”王夫人便不再言語,又與薛太太議論起如今京裏時興的料子。上頭賈母笑着叫把一道菜蔬端過來與兩個姑娘嘗嘗,湘雲想也不想伸手提筷子夾了就嘗,吃下去才笑道:“老祖宗這裏菜蔬新鮮,人兒也調理得新鮮。那領路的丫鬟呢?且要賞她點子東西吃吃,顏色又好,腿腳又伶俐,真真兒不像是個席間伺候的小丫頭子。”賈母愣了一下,往席間看了一圈笑着低頭道:“許是今兒熱鬧,前院兒亦開了席,怕人不夠用把誰院子裏的丫頭給借出來使了,你若喜歡回頭不拘求了哪個姐妹把人與你便是。”湘雲笑出倆酒窩道:“那可是好呢,我且得仔細認認。”寶釵在下頭輕輕拍了她一下,若真是領個小戲子回去,那才真的是要打饑荒呢,生怕湘雲給她自己找麻煩。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先去洗澡,等下回來把少的兩千字補齊。
罕見的小劇場:
寶釵:站住!哪兒去!
薛蟠:站住就站住!讀書人的事,從心怎麽能叫慫呢?只是聽妹妹話而已。
補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