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倒V]
湘雲這邊叫寶釵輕輕在桌子下頭輕輕拍了一下,方才吐吐舌頭嘻嘻嘻的笑, 賈母當她孩子心性, 倒也不再計較, 轉而與席間幾位老親家的太太們聊起來。
那頭芳官兒走到半道兒叫寶釵走脫了,咬咬牙又往前跑幾步一拐, 在一叢山茶花邊兒上拍拍巴掌, 又有三四個小戲子從花叢裏鑽出來, 各個圍着她道:“薛大姑娘呢?怎地沒來?”芳官撅了嘴跺腳道:“方才她史家姑娘都走到滴翠亭了,忽的扭頭就走,我又不敢上去攔,追了一會子人影不見, 只得來尋你們。”就有個平日裏唱小生的藕官兒和唱小旦的蕊官兒叽叽喳喳道:“那怎麽辦?寶姑娘會不會一狀告到老太太那裏, 說我們欲戲弄于她?”芳官兒賭氣道:“我又不能怎麽樣, 只想着引她來這裏好生問問前幾天為何罵了寶玉一頓,如今鬧得我們房裏人人自危不上不下。太太并老太太手底下嬷嬷們一天照三頓的過來查看,跟防賊似的, 還不如早早放了咱們出去, 兩下裏還能落得個清淨!”其他幾個小戲子聽完紛紛義憤填膺嚷道:“就是就是, 我們原本也都是好人家女孩兒,無非家裏窮些就被弄來學這些唱戲的勾當, 行動都叫人低看一頭,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況且那薛姑娘是客,怎地就能指着主家爺們兒的鼻子說人不是了?太過氣人,等會子還得想個主意帶她入我們圈套才是。難不成她一個要臉面的大姑娘, 還與我們這些戲子計較,哪怕漏了攮子呢,只說與姑娘鬧着頑便是。”
當下計議已定,芳官兒便把心放進肚子裏又往席間去。原本今日确實從各房調了幾個人用,然則再怎麽動也動不到寶玉頭上。芳官兒乃是叫她幹媽,也就是春燕娘給支使出來,這會兒那婆子正高高興興在寶玉正房外外面廊下吃果子與襲人說話呢。只聽這婆子道:“我原說不樂意認這些小戲子做幹女兒,沒得把好女孩兒都帶壞了,一個個張牙舞爪不服管教。還是得照姑娘說的來,多打發她出去做事,也省得窩在院子裏整日弄鬼掉猴的,真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襲人抿了嘴笑道:“我也是看這幾個小孩子天天悶着難受,不如放她們去松快松快,也就傳遞幾個盤子,應個卯兒錯眼不見便能偷空玩兒去,況且主子們亦賞好菜吃,何樂而不為呢。”婆子便眯了眼笑,攥着個銀錢袋子不撒手。
原來各房裏小丫頭子們的東西,譬如月銀細軟之類,歷來都是交由大丫鬟保管着,若是心思公道之人必不會擅動。寶玉房裏原先亦是交在那廚裏由襲人掌着鑰匙,後來襲人娘去世,她便出去了幾個月,又交予晴雯管。晴雯且懶得管這些雜碎事,索性叫衆人把東西都領了回去,只餘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子們每月來讨銅板買頭繩兒瓜子兒。這幾個小戲子一進來便于旁人不同,晴雯看她們不上眼兒,又不願放了身段下去計較,便又偷懶一回直接把月錢并東西發到芳官兒幹娘處與她管着,其他院子的大丫鬟亦不想與這些小戲子們打纏,依葫蘆畫瓢統統都發去認了幹娘的婆子手裏,是以這些婆子頗把這幾個小戲子視作生財之來源,動辄壓榨。偏生這些姑娘們向來無人教導,亦不知好賴,為免受人欺負一味抱團兒吵嚷,弄得園子裏常常人仰馬翻不得安寧。今兒因着洗頭發的水鬧一場,明兒因着擦臉的硝又鬧一場,連趙姨娘也叫她們團團圍着羞辱一番,實是愈發膽大包天,目無法紀。
先前寶釵當面兒斥了寶玉幾句,回頭襲人又去王夫人處哭訴一通,怡紅院裏便叫管得嚴苛起來。芳官兒不服管教,又不敢怨恨上頭的太太,只把怒氣都往寶釵身上去。然寶釵又是親戚姑娘,且不在這園子裏住,素日不得報複。恰好今天迎春大定請期之禮親朋齊聚,又有幹媽打發她去前面頂替了跑腿兒當差,索性喊上小夥伴欲做個套兒捉弄寶釵一番出口惡氣。她這邊又回席上聽用,滿肚子裏只想着怎麽再想個點子好叫那薛家姑娘出醜才好。
席上寶釵正和探春低着頭說話,探春講了諸多園子裏進來興利除弊之事,提着這些小戲子便道:“原本養着這些玩意兒便是預備娘娘省親時候用的,如今她們一年大似一年,白養着浪費,家裏又從來只有買人沒有賣人的,老祖宗這才叫發到個人屋裏去當差,也算補上些缺兒。等過幾年娘娘若是再要回園子裏游幸再買便是了,橫豎自有更好的。”正說着那芳官兒便手裏端了個什錦海鮮的青花大盤擠過來,前擦後蹭看着就是沒學好規矩、一派體統俱無的粗糙模樣。探春眼裏且容不得沙子,回頭一看王夫人正陪着賈老太太聊天聊得熱絡,轉頭便喊了後面侍書并另一個小丫頭上來接了盤子去上面布置,這邊兒芳官兒還懵着呢,探春從牙根縫兒裏出聲喊了個婆子:“這粗手粗腳的還不拖下去,等會子臉面竟都要丢到親戚們跟前兒了!”這婆子不敢含糊,又喊了個婆子上來捂着嘴七手八腳便把芳官兒拖下去,到底沒弄出響動驚擾上面諸太太奶奶們,一場禍事就此消弭。
探春這邊料理了芳官兒,那頭轉臉又和寶釵抱怨園子裏諸多不法之事,咿咿呀呀兩個直說到散席。薛太太看着慶國公、理國公并王家、史家幾位太太奶奶辭了,便也起身帶着女兒辭出去,這會子才有功夫問寶釵緣何身上衣裳換了迎春的舊衣。莺兒上前将來龍去脈一一分辨清楚,又拿包了髒衣服的包袱與她驗看一回确無遺漏,這才氣憤憤帶了姑娘家去。
一路上寶釵哄了許久,等到家薛太太方才平了心氣兒道:“明日叫人備了禮,單門兒送去與史家大姑娘并賈家三姑娘,且得好好謝人一番。只這個不存好心的丫頭子可惡,若不是看着二姑娘好日子的份兒上,定要她說出個道理來方才罷休!”寶釵哭笑不得道:“那就是個混的,你與她講道理,最後全是她的歪道理,錯兒竟還都是旁人的,何苦磨牙費勁氣着自己呢,不過玩意兒罷了。”薛太太又哼了一聲,只道将來別讓她遇上那丫頭子才是。
這邊賈家送過客人,王夫人正欲回榮禧堂,賈母便出聲叫住她問:“今兒席上都是從哪些院子借的人?”王夫人懵道:“多是各處小丫頭子調了幾個來跑腿兒,還有些婆子上來守着,旁的便沒有了。”這會兒鴛鴦悄聲兒在賈母耳邊附着說了兩句,老太太眼中厲芒一閃道:“把人給我帶上來!親戚們來家做客,竟差點叫她們弄成進了個綠林裏的賊窩了!”話音一落幾個婆子押着芳官兒重又上來,自有王夫人身邊兒的丫鬟認得她,趕忙将姓名出處報與主子。又有丫鬟說了今日席間來來回回幾茬事兒,王夫人聽完氣得渾身直抖,兒子房裏的丫頭跑出來四處前擦後蹭的作,幸是今兒薛家姑娘給了臉面沒把事兒鬧出來,不然賈家真真一絲體面也留不住。當下存了氣喝道:“你跑來席上這裏作甚?”
芳官兒這會子早叫吓懵了,平日裏氣焰一絲不見,問甚答甚,便把其幹娘拿她充數頂工之事倒得一幹二淨。王夫人立命人拿了春燕娘過來,這婆子只顧攥着錢袋子哭喊,坐實了偷懶貪財之事便叫又拖下去發落,屋子裏幾處仍舊着落在芳官兒頭上。這芳官兒見平日泰山壓頂般的幹娘叫人輕松收拾得屁滾尿流,不由心裏亦有了旁的主意,當下之哀泣道自己規矩還沒學熟呢就叫幹娘四處使喚,因此丢了家中體面,只求主子責罰。又幹脆自己把另一樁公案吐出來道:“早先領兩位姑娘去換衣裳,實是因着奴婢自己也不認得路,故此走得偏了。姑娘便把奴婢撂在半路轉身走了,因怕丢臉挨板子,沒敢速速請太太老太太的示下。”
賈母見她哭得可憐,又憐其身世,便認了她所說之話訓斥道:“你只當那幹媽的話是話,平日其他大丫鬟的教導就全不放心上了?今日府中大事且敢四處亂跑,可見平日叫縱容成甚模樣!我欲嚴懲,然聖人有雲‘不教而殺謂之虐’,且等你學全了規矩禮儀再論今日之事。既如此,便罰你三個月月錢,兩年不允升上來做大丫鬟,你可認罰?”芳官委委屈屈磕頭應下,王夫人在一旁接着道:“你們這些學戲出身的丫頭子,本就比旁的家生子難調、教,老太太慈悲,與你留一條活路,我卻不得不狠心一回。按我說,那春燕娘頭一個可惡,自己的差躲懶推給旁人,又不用心教導女孩兒,索性攆出去吧。這個芳官兒,交給嬷嬷們打二十戒尺長回記性,其他便按老太太示下辦。”賈母聽了點點頭無可無不可,芳官兒這邊便被拖下去行刑。二十戒尺抽在小腿上,腿肚子腫得老高。芳官兒咬牙且忍不住淚珠兒,那動手的婆子一戒尺搗在傷口上道:“莫做那付樣子,咱們這裏沒有憐香惜玉的人,也別埋怨太太,誰叫你自己管不住腿亂跑來?國公府規矩大,沒攆你出去已是網開一面的特例,反正不過是皮肉傷,不耽誤将來姑娘再裝扮了唱曲兒。”
那幾個與芳官兒同氣連枝的小戲子倒講義氣,聽說她受了罰便來一塊兒合夥把人擡回怡紅院。晴雯嫌鬧騰揮手都趕了出去,又重新喊小丫頭子上來與她洗洗傷口換上藥道:“該!平日我們使喚你比使喚牛都難,你那幹媽一句就利索跑到前面,問也不回來問一句,可不是該叫你吃回教訓。”見着小丫頭們手粗,又叫把藥留下親手與她上上再用幹淨布裹起來。
芳官兒叫藥性刺得忍不住,這會子終于痛哭出來,晴雯見了又可憐她道:“你今兒竟是糊塗了?這院子裏那麽多人都不往前頭露頭,你就跑去露頭,又不是家生子,誰知道是哪個想上來尋位置呢?往後加點小心吧!”這會子芳官兒已把她幹媽恨得死死的,只拉了晴雯手把今日之事細說一遍,晴雯叫她唬得顏色都變了:“你作大死來?那是頭層主子姑娘,你敢去尋她不是,幸好未曾得手,不然命也沒了。往後再不行說,想也甭想,人寶姑娘又沒說你,你着急往前撞是要幹嘛!”芳官兒哼唧道:“我哪敢想着怎樣姑娘,無非吓唬她一下而已……”晴雯恨的拿手直戳她額角:“還而已!你看寶姑娘怒了敢不敢讨了你去就地打死?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失心瘋!”芳官兒這才後怕道:“不至于吧?我聽襲人姐姐說薛大姑娘再不與下人計較,是個極寬和大度之人,便是受了作弄也不至如此吧?”晴雯冷笑一聲道:“我道你怎麽突然膽子大的能抱天了呢,今兒能活着回來算你家祖上積德照拂你了。往後別聽風就是雨的,人家極寬和大度就該吃你作弄?泥人兒還有三分火氣兒呢,何況那是位做客的主子!人又不求着靠着咱家的,如何就能忍了受一個下人欺負?”芳官兒這才明白過來,臉色煞白道:“好姐姐,謝你講這些道理與我知曉,不然下回不定怎麽着就把命給作沒了。”
晴雯回手直接把手裏沾水的布巾戳她臉上道:“擦擦吧!看你這臉跟花貓似的,好歹今天跑前頭還知道畫個壓顏色的妝,不算蠢到家。”芳官兒原是為了不叫人認出來才往平庸裏畫,叫這麽一說也不好意思哼了兩聲,自己拿了巾子擦洗不提。
等晚間寶玉從外頭回來,聽說芳官兒挨了打,衣服都來不及換便跑進來先往臉上看看,又聽旁邊小丫頭墜兒道是挨在小腿上,想也不想就要掀了被子看。後面跟着進來的襲人唬得一跳,忙上來壓住勸道:“這剛上了藥的,必不好看,爺又生性喜幹淨,到時候不舒服了不是白讓芳官兒難受?另有,人家小姑娘難道就不要臉面了?道是都和寶二爺一樣,挨了揍也不消停的!”寶玉這才想起來,忙往後退了一步連連彎腰與芳官兒道歉,吓得芳官擁着被子爬起來跪在床板上磕了個頭,又喊疼裝哭,方才将寶玉哄了出去。待問清事情原由後,寶玉恨道:“我便說那些婆子可恨可惡,難道她們年輕時候不曾挨過責罰?偏又要苛待其他年輕女孩兒,着實面目可憎。往後婆子一概不許進我屋裏,統統站遠點莫叫我看見!”
襲人又忙勸了幾句,好歹才把人哄去內室換了輕便衣服洗漱安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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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第二日,寶釵果然依薛太太意思叫人備了些新鮮精巧的玩意兒與史湘雲并探春送來,想着其他姐妹若是沒有或又叫探春為難,索性一樣備了三分兒,連着迎春惜春具有。等去賈家的婆子回來時,又抱了個匣子與寶釵道:“禀姑娘,這才是賈二姑娘指定說要捎給您的。說是外頭尋的不幹淨,也沒這幾個好,讓您勉強先用着,等遇着好的再與您送來。”寶釵心下納罕,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裏頭竟是兩份兒十二個舊扇子,連帶先前九個,一共二十一個。如果不提那來歷不明的,恰好整整二十個舊扇子。當下寶釵便把匣子遞給白鷺收起來,往自己妝匣裏取了一套足金項圈兒并镯子钏子,又支了一萬兩銀票裝進個童子鬧春荷包裏,只等迎春出閣回門兒的時候叫人偷偷給送去。這邊轉手就讓白鷺把這十二個舊扇子送去當鋪與石呆子自己看,說好是他的便還與他,不是他的作價放在店裏收着便是。
那邊石呆子見了舊扇子如同見了命一般,一把把細看過去,邊哭邊跪下沖着薛家方向直磕頭,末了擦眼睛道:“這輩子便賣與薛大姑娘使喚,上刀山下火海亦不敢猶豫的,若是有半分猶豫,管叫我這些扇子再叫人搶了去!”白鷺就笑了調侃他道:“這話可說不得,你在咱們薛家住着,誰又敢上門兒搶東西來着?竟沒有王法了!”石呆子聽完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好姐姐,莫戲弄我了,反正只要是姑娘使喚,再沒有推拒的理。”白鷺這才笑着回去與寶釵回話。
晚間待薛家主子俱安歇了,之前與護院兒們一齊買進來的大丫鬟百靈忽的走過來央求白鷺道:“白鷺姐姐,我和莺兒姐姐做扇子面兒頑呢,聽說姑娘最近收的禮裏面有幾個極好的舊扇子,不拘那個與我描個花樣兒呗?”白鷺不善針鑿,倒是知道先前與迎春做添妝的時候幾個丫頭子做出了趣味,因此也不懷疑,只開了庫取出一個與她道:“你別拿走,就在這兒描,描好我還得收起來呢。旁的都送人了,只餘這一個,湊合着看吧。”那百靈倒也不挑揀,就着燭火把圖案描了笑嘻嘻換回去道:“多謝姐姐,甚時候等我休假了出去與姐姐買瓜子兒栗子吃!”白鷺一邊把扇子收起鎖匣子裏,一邊聽了就笑:“真真是饞痨了,姑娘又沒禁過你們口糧,怎地一個個就吃不夠!”百靈就嘻嘻嘻的笑,兩個熄了等守在外間值夜,一夜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努力推劇情~
我吃飯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