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倒V]

過了正月二十,街面上坊市雖說都沒開, 到底行人較之此前從容許多。正月二十一地穿節又稱補地節, 恰好乃是寶釵生辰。自打薛家入京這幾年, 頭一年因着剛出孝期恰好錯過去了,第二年又還在旁人家裏住着不方便, 都不曾好生辦過。到了今年, 原本薛太太想着要認真與姑娘辦一辦, 不料又撞上甄太妃薨逝,只得又往後拖。索性這一日定了送兒媳婦回門兒。

本來正月十九該是回門兒正日子,那一日街面上剛剛放行,薛太太生怕薛蟠單帶着絮萦出門遇着浪蕩子臊皮再闖出禍事來, 硬是叫拖到二十一見着人多起來才好生叫丫鬟婆子團團圍了伺候着小兩口往城西去。

薛蝌忙着去各個鋪子查看, 只薛太太領着寶釵寶琴母女三人在家, 叫廚下燒了極好的菜,權當是與女兒過生。雖是國孝,只要你在家裏吃飯別那麽大動靜, 到底無人吃飽撐着尋事, 娘兒仨高高興興喝了點子玉冰燒, 中午時候賈家派了婆子來送些恭祝芳辰之賀禮,無非是姑娘們自己做的針鑿或一書一畫聊以慰藉;其中又有王夫人送的一套羊脂玉镯子并賈老太太命人捎來的一塊甜瓜形狀暖玉, 叫寶釵順手就轉贈于寶琴戴了玩兒。忽然外面二管家進來拱手道:“禀太太并二位姑娘,沈家派了個婆子送回禮至二門口,小的做主叫收了,那婆子還在下面等着。”

薛太太拐着彎兒想想, 這才想起到底是誰家,笑着便道:“讓人進來吧,大冷天兒怪不容易的。”二管家行了禮退下,沒一會兒二門處薛家的婆子領着個幹淨樸素的婆子便進了來跪下磕頭。薛太太忙叫人起,那婆子倒不顯得縮手縮腳,大大方方站了道:“給薛太太問好,前兒多虧了太太心善叫家下人送了炭火吃食。我們老爺子便叫備了些許莊子送上的新鮮瓜菜來,只盼着給太太姑娘們嘗個鮮,家裏老太太走得早,不方便走動,還請莫笑話我們失禮。另有,平日裏哥兒多虧太太照拂,總偏了您家好吃的,怪不好意思哩。”薛太太正呆在家裏煩悶想有個人能陪着說笑,一見這婆子頗為伶俐,手腳又幹淨,說話又利索,喜歡得留她坐在下首說話,指着寶釵、寶琴與那婆子道:“這是我兩個女孩兒,大的虛歲十五,小的雖是養的兄弟家的孩子,然則也和親生無甚區別。最上頭還有個哥兒,今兒帶了新媳婦回門兒拜岳父去了。”寶釵寶琴笑着沖婆子點點頭,看得那婆子只覺眼前光線都比旁的地方亮上一些兒。婆子雙手合十念了佛道:“我滴個乖乖,兩位姑娘怕別是畫上的仙女兒活過來了吧?小的竟白活這麽些歲數!”薛太太叫她逗得前仰後合,又叫賞了荷包方才打發人下去。

過了晌午,薛蟠帶了絮萦從楊家回來,小兩口好得蜜裏調油般,一前一後進了主院來見薛太太。薛太太如今是見了兒媳婦就樂,一疊聲兒催促丫鬟叫服侍了絮萦坐下說話。薛蟠沒好氣自己撿了個地方坐下喝茶,安安生生聽媳婦兒給親媽講起外面光景,又說了說一路見聞,聽得外面已經與往日一般無二,薛太太方才撫了撫胸口道:“平安無事就好,親家公平日裏就自己一個人在家也不是個事兒,閑來無事便讓蟠哥兒送你過去看看。咱們家人都随和,想怎麽着盡管說,千萬別憋着。”

絮萦起身應了,薛太太見正是歇晌時候便打發他們兩個回院子裏去歇着,自己也往內室倒了歪着小憩。寶釵和寶琴見狀亦告退回房換衣裳,剛進院子,丫鬟百靈走過來禀報家裏人送信兒說是養過她的嬸子病了,欲回去瞅瞅,寶釵便道:“你去賬上領五兩銀子,回去好生請個大夫瞧瞧,若是有什麽用不起的藥只管跑來報我,先救人命要緊。”百靈跪下磕了個頭,包了平日攢的體己并針鑿女紅,果然去支了銀子,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這一出去,也不進醫館也不找藥堂,喊了轎子東南西北的轉了一圈,中間換了好幾趟轎夫,最後經停在城中一處三進宅子門口。這宅子也眼熟,正是錦衣衛設在京城裏方便探子們傳遞消息的據點。百靈走到角門處輕輕敲了門,裏面門子聽見動靜,出來只見一個姑娘低頭塞過來個牌子晃了一下,忙開門引了人進去。

百靈進了宅子往東頭走,進到東邊院子裏正是柳子安平日呆着的地界。柳佥事一見是她,忙打發人去衙門請沈玉過來,自己遠遠兒找了個地方坐着頭也不擡的喝茶。未幾,沈玉便從宮門口告假趕過來,跑了一頭一身汗連聲直問:“怎麽了?薛家出了甚麽事?”百靈便從包袱裏拿了個扇面兒出來把與他,小聲道:“年前得了這東西,一直尋不着機會送出來,只眼下怕有點子急,不得不冒險托詞出來。”

沈玉一邊展開這扇面兒看,一邊示意她繼續說,這百靈便道:“薛家大姑娘是個慈和人兒,再體恤下人不過,只家裏親戚多有險惡之心,眼見叫蒙在鼓裏,只怕這薛家便是下一個要叫推出來的替罪羊。”說罷便将那日石呆子所進之言一一道來,聽到最後沈玉臉都青了,誰知道薛大姑娘怎麽這麽容易攤上大事兒啊,一茬一茬的換個人非得叫吓瘋了不可。他心裏已是認定這東西乃是從甄家流出來,順東西的人便不是兇手只怕也是先前義忠親王出事兒時候身邊兒看着的,若是拿住此人,甄家徹底翻不了身不說,便是錦衣衛頭上壓的這些個案子也就有個頭緒。當下連聲又問了些許細節,無可再憶這才交代道:“你趕緊回去,無論如何薛家內院兒裏幾個主子安危得保住了。薛家不出事兒,我這裏才好從容安排,若是那家裏女眷出門一定看緊,尤其是經手了東西的薛大姑娘,必要護其周全。”

百靈福了福,領命退下去,又往街上打了個花胡哨,随便找個藥鋪子進去問了問風寒咳喘是個什麽症候該用何藥,看着日頭不高了這才火急火燎往薛家趕,進門兒便把要鋪子裏問得的話拿出來搪塞,倒也沒漏甚瓤子,安安穩穩又做回她那大丫鬟的活計去了。

這邊沈玉見百靈出去,坐下提筆便在紙上寫寫畫畫,方才所聞之言一一記錄在案,複又仔仔細細一字一句推敲,連柳子安在旁邊咳嗽好幾聲兒都未曾聽見。柳子安見沈玉不理他,咳了一會子沒甚意思也便停了,起身倒了盞茶放在沈玉案頭,又看了約莫一刻鐘張嘴道:“這薛家,怕是叫甄家拿住了甚麽,或不是之前河工案那些賬本子也是故意撇他家的吧!”他自己拖了個矮墩坐在沈玉對面,拿了那扇面兒摸了摸:“我是這麽想,這扇子,只怕原是沖着榮府一等将軍賈赦去的,不料人忽的做了回慈父,将手裏正把玩的古董給了姑娘,這才又叫姑娘做禮送道薛家。”

百靈手上針鑿功夫着實厲害,繡出來的扇子面與原件兒幾乎一般無二,柳子安細細看了幾處又道:“論理,薛家乃一商戶,在四王八公裏頭便是個錢袋子的用處,犯不上使這麽大手筆要挾。若是賈赦,手裏有這東西,真真兒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便是人都知道他沒本事琢磨這些,可誰叫平安州那邊還有榮府舊部在呢。”說着又将這扇子面兒放回去,擡眼看向沈玉:“怎麽說?”

沈玉看着紙上塗塗畫畫出來的東西,皺眉道:“我想的是,這甄家到底生了幾個膽子,真不怕上皇治罪?還是指望着奉孝夫人能一輩子不死不成!”他又抽出張紙鋪好,執筆想一句寫一句,慢慢兒邊寫邊說:“上元十五那日我剛好領了一班大漢将軍守在謹身殿外頭白玉欄杆底下,聽見裏頭聲兒不對往裏跑不過瞬息之間,進去就見甄貴妃已經倒在禦階上頭。當時上皇邊兒上除了甄貴妃便是皇後,一個蠻子手裏拿了短劍欲刺,正教殿裏頭衛士攔下,我們方才抽冷子上去又将蠻子就地正了法。”

他忽的擡頭看向柳子安:“若以婦人心性,其一沒那麽快反應;其二,當時丹陛上頭,皇後吓得面如土色,按照各人站的位置,似乎是上皇把甄貴妃拉倒身前兒擋了一下,甄貴妃也沒躲,就着迎了刺客短劍上去。其三,按照這麽想,甄貴妃似乎先前便已知道宮宴上要出事兒,所以才能如此從容。再一則,這戲班子可是五皇子親自帶進去的,事先又遮掩嚴實,到底有心還是無意,這話恐怕還得打個疑問。”

柳子安順着他的話往下道:“所以最合理的條理應該是這樣。五皇子乃是故意安排了這一出,所以甄貴妃必是知曉頭裏端倪。結果宮宴上這些戲子蠻人失了手,甄貴妃乃是為了給兒子掙一條生路出來,便順着上皇的手自己撞了刺客兵刃。這一步又叫上皇心中有愧,又保住兒子身家性命,所以五皇子未曾聽說交于三司或是內務府,就這麽搖身一變反成了個受人蒙蔽的孝子。”

沈玉點頭道:“不錯,我忖思着約莫是這麽個情況。上皇心裏恐怕也知道叫甄貴妃給擺了一道,可是人做得□□無縫,他便是再恨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下。究竟是兒子喪心病狂弑父好聽還是兒子蠢得叫人騙了好聽?畢竟大年下的,也無需将殿裏伺候的人統統杖殺,掩人耳目好叫死無對證罷了。這樣一來,這扇子的意思便也有了着落。或不是甄家原本就要做兩手準備,成事自然萬事大吉,若敗了事,依上皇這把年紀,膝下得用的兒子就這幾個,無論如何也不會殺五皇子,外頭若是要挾平安州那邊動上一動,少不得勝負還可期待一回。”

Advertisement

說完,沈玉手底下的奏報亦已寫得,就地封好印上火漆,他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兒不忘回頭與柳子安道:“叫你那兄弟想辦法與薛蝌混熟,如今薛家南北商隊的生意盡在此人手上。最好能尋個由頭跟着薛家商隊往北邊走一圈兒看看,掀開蓋子前咱們自己心裏得先有個底才成。”柳子安在後頭應了一聲,沈玉披上鬥篷又騎馬趕回宮裏,指揮使馬昭正奉命守在上皇平日養生修仙的養心殿外,外官無诏且不得入內,是以又站在外面等到日落天黑,方才尋着人傳話進去。

約莫着過了有盞茶時間,馬指揮身邊親信出來見了沈玉,又把寫好的奏報帶了進去,少不得又有半個時辰,那親信回來道:“辛苦沈同知,指揮使說知道了,條子看完就地燒了,請同知也警醒些,莫驚動歹人。只待人證物證齊全,必計您一記大功。”沈玉謝了他,拱拱手回宮門口任上帶了人繼續戍衛,只當今日自己根本沒動過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才算又是換班時候,正好趕着諸大人入朝,沈玉往門邊兒陰影裏頭一站,各人面上是個甚表情且看得一清二楚。這乃是上皇禪位後頭一個大朝會,說不得就有人慌得漏了馬腳出來。按制,文武大臣們從東側門兒進,宗室王公們從西側門兒進,有人臉上如喪考妣,有人臉上波瀾不興,更有許多人臉上隐隐帶了些躍躍欲試之意。頭一種無非是把寶全壓在五皇子頭上的,此時陪得一塌糊塗,能有好臉色才有鬼;至于最後一種,約摸着是且等着換了新天好狠狠露一手搏一搏,這種人倒與眼下正查的案子無關,或可暫且先放一放再說。

等大人們都進了宮門往奉天殿去,沈玉這才與後面交接班兒的對了牌子,打馬往衙門裏去關照那幾個還沒死的蠻子。若是動作快些說不得還能眯一會子,等到下晌就又要上來值守。

這些個大臣王公們站在奉天殿裏也不好受。新皇是個甚麽脾氣性格大家還沒摸出來,只記得他讨債時候手段甚是厲害,眼睛裏且還揉不得沙子,紛紛夾緊了尾巴聽候調用。不想新官上任,這三把火還沒點呢,倒是仍按了舊例封賞大臣并些宗室。頭一個便是五皇子,新皇叫禮部給拟了個“忠順王”的封號,幾乎是指着人鼻子指桑罵槐,地下站着聽的大臣們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這才和先前讨債時候手段對得上嘛,白吓唬人!

往後又是一長串宗室,該襲爵的襲爵,該封賞的封賞,無非是叫幾家正月裏死了主心骨的宗室們安安心。再後面便輪着外臣,着禮部尚書林如海入內閣聽用,仍舊監理原職,待恩科開過後再行調動,下面排着幾個文官均換了換位置。到武官這邊,原京城節度使王子騰升任九省統制,專行奉旨巡邊之事,四王八公之中也是頭一份兒了。

封賞過後便是谪戍,五城兵馬司頭一個吃了挂落,錦衣衛都指揮使也沒跑了一頓責罰,連帶着在京城門口守門兒的小兵上下一條藤子均叫新皇罵了個狗血淋頭,剛緩了口氣兒的大臣們一時又繃緊了皮子人人自危。

好在新皇無意頭一回大朝會就大動幹戈見點血,無非斥責一通罰奉便折了過去,又叫大太監讀了禮部拟的上皇并原皇後現太上皇後之尊號叫大臣們商量商量拿個主意。大家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不容易遇上這個,當下甩開袖子便是一通辯駁,直到朝會散了也沒拿出個定論。

朝堂上大人們如何拉扯,市井中且管不得,除了三月不得嫁娶外,便也就還如往年一般慢慢兒數着日子過活。有爵位的外命婦見天入宮為太妃哭靈守制,內院家下無人管束,少不得又惹了不少雞鳴狗盜之事出來。又有那等色膽包天的纨绔子,因着國孝裏頭正經樓子關門歇業,紛紛約了專往那些半扇門兒的偏門暗娼裏尋歡作樂,比往日還玩兒的開些。

這一日王仁與幾個賈家子弟約出來吃酒看小戲子裝扮了耍子,旁人皆賀他家長輩高升,這王仁便也志得意滿坐了主位以主人自居。吃着吃着見一個穿了淺黃衣裙扮卓文君的戲子皮膚甚是白皙,忽的就想到那日在薛家受辱之事。原想着手到擒來,哪料到人家根本沒把他當個角兒看,又氣又臊之下灌了幾口黃湯罵罵咧咧恨道:“遲早有一天要叫那薛大姑娘落在我手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才襯了願!”旁邊一群幫閑的就怪聲叫好,與他架着秧子起哄。那王仁更是得意洋洋道:“且等着,看爺們兒怎麽收拾那薛家。呸!正頭娘子不願做,一定是指着攀高枝兒要去與人家高門裏做妾,商賈家姑娘,有甚金尊玉貴的。”越說那話越往下流裏去,連旁邊勸酒的戲子都聽不得把盞過來勸他,又叫捏了屁股不得不扭着唱了個“小姐小姐多風采”,才算是罷了。等散了席,王仁一面叫小厮扶了歪歪扭扭往家走,一面心裏尋思要怎麽給薛家找點絆子,最好能令起家破人亡方才痛快。

一路走着走着,忽叫幾個高大漢子攔了去路,王仁擡眼正要張嘴罵,對面漢子伸出拳頭只一拳便将一個小厮砸翻在地生死不知。王仁叫吓得酒都醒了,只聽那漢子道:“王大爺,我們主子等着見您,勞煩跟着走一趟。”說着不由分說夾了王仁便往跟了許久的馬車上去,車把式長鞭一甩,馬蹄嘚嘚,這路上很快就又變得幹幹淨淨。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千字,馬上回來補上。

補齊了,睡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