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倒V]

平日若是賈母聽了這番話必要嫌王夫人逼迫過甚, 或不是拿已經死了的賈珠出來說事兒。今日卻和以往不同,席上見了薛家人便想起送了禮掩面便走的王家人, 想起王家人就想起前日所說子侄不争氣反拖累長輩之話,當下嘆口氣道:“如今國孝裏, 暫且不急, 待出了孝少不得我這老婆子動動, 多早晚與寶玉尋個四角俱全的來。”她心裏還是着意黛玉, 無奈兒子媳婦不搭茬, 姑爺并外孫女也不是一副樂意的模樣。一家親事,兩邊皆不樂意, 老太太自己一個人再樂意也沒用。

王夫人生怕老太太自己亂拿主意。她就是不喜歡黛玉,且不說年輕時候和小姑子之間龃龉,單看這女孩兒身子柔弱、動不動就哭的架勢也受不了。人家娶個媳婦子都是天天笑着侍奉長輩讨歡心, 若是聘了林家這姑娘你還得反過來費心思哄她。且這看着又是個目下無塵閉口絕不談俗事的,娶她來家作甚?竟是白讨了個祖宗回來供着。此時倒也不好說那麽些,只讷讷應下便是。

太妃的國孝按制最多只有三個月,進到四月,酒樓或些風月巷子裏便開張做起生意。薛家的恒舒典經了上次生意立時蕭條起來,不過好在家下此時也不靠這個吃飯,只是老店不好說關就關罷了。薛蝌果然卡着宮中采買賬目交割前趕了回來,聽說家裏出了好大一檔子事兒,亦是氣憤不已,與薛蟠對坐着狠狠罵了一番那王仁并忠順王。因說起了忠順王,薛蝌罵了一會子便把話頭移到率隊去平安州采買皮子的事兒上, 省得一家老小又糟心起寶釵婚事。

“出了京城往西北去,約莫走上近一個月,再翻過山便進了平安州地界。因着此番只是為了趁皮子價格沒上來前收一些屯起來,只順手帶了些鹽巴布料之類散貨過去,是以商隊也沒有太往深處走,加上留在當地的時間共計兩個來月罷了。再往深走必得等四月以後,牧草返青之時才可,現在若不是咱們家這樣大的商隊,別說做生意,連人帶貨都得叫那些蠻人扣下拖去賣了。等到草場返青的時候商隊就多了,路也能找見,往年相熟的一些蠻人還會趕着羊群往咱們常過的路邊來,草再高一些羊都能叫沒進去,沒有風或是站那裏不動根本不知道下面還躲着東西。”

一頓聽得薛蟠并寶釵都向往不已,也不知那“風吹草低見牛羊”是何等景象,末了寶釵嘆道:“可見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确實是有的,若不是去經過見過,再不能說得這麽活靈活現。”寶琴坐在旁邊聽了就笑:“可不是,當初我父親帶着阖家在西海沿子做事的時候,要不是親眼見那些真真國的人,再想不到人還有黃頭發綠眼睛的。且還高壯多毛,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一開始挺吓人,後來見多了才知原和我們無甚分別,一些聰慧的學起詩書亦不比咱們這邊的人差。”

薛太太只聽了半句,滿腦子漿糊就奇道:“怎麽還染了色呢?怕不是在娘胎裏吃了顏色膏子下去罷。”一句說得滿屋子都笑起來,薛蟠嚷嚷着他這呆氣是随根兒,叫媳婦拿眼睛瞪了好幾下方才收斂。一家子總算重又團聚,直把前幾日的晦氣事抛諸腦後,再不去想。

薛蝌既回了京,寶釵便把準備好的賬目票子遞出去,按着舊歷去內務府交割。那邊官員也沒有不給臉面的,核對一番沒有毛病便簽了領銀子的票子可去戶部領。薛蝌拱手與人寒暄兩句方才告辭,這票子也不急着領,可等家下急需時再提,或不是誰家也不存那麽些錢在賬上,不是明擺着招人眼麽。他這邊剛調轉馬頭,身邊忽的一個穿直綴管事樣的人上來打了個千兒問好:“這不是薛二爺麽!”薛蝌回頭一看,坐在馬上沖人拱了下手道:“原來是夏管家,也是今日來核賬?”

這夏管家便是桂花夏家的大管家,都是皇商,自然也與薛家認識。這夏家說來還不如薛家,當家的亦是早早走了,阖家竟一個男丁俱無,夏太太只得自己使喚夥計管事們扛起家業謀生。好在他們只管着宮中花木差事還算簡單,因進得好桂花方才得了這麽一個诨號。夏太太膝下只一個嬌生慣養的姑娘,怕家下生計叫族中奪了去亦不肯過繼嗣子,就這麽一年一年熬着。眼看着姑娘年歲漸長,便想着與她坐産招個夫婿進家裏,又可操持生意又可防備養老。她想的倒是好,但又有一個,誰家好端端有志氣的兒郎願意與人做上門女婿去孝敬別人老子娘的?因此這幾年也就只能絞盡腦汁的想了。

夏太太天天在家裏念叨這些,這些管家并管事的在外頭也是綠着眼睛尋,恨不得看見略看得過去的青年才俊便往家裏拖。今日見了薛蝌猛地靈光一現,就薛家二爺這樣的上頭又沒父母人又能幹,便不提那招贅之話,到時候還不是跟白得了半個兒子一般?因此平日無甚交情的夏管家忽的跟一簇火兒似的圍上來讨好,只盼能把人請去,到時候管你願意不願意,大不了做個套兒叫姑娘與這人撞上。薛蝌這種君子正可欺之以方,反正商戶人家得了實惠誰還在意那些個名聲。

哪知這薛蝌竟不上當。

薛蝌倒不是有甚未蔔先知之能,只因出門前答應了要早早回去。原因着眼看到了春天裏,前幾日又攤上這樁糟心事,薛蟠便想幹脆全家到莊子上踏青游春松快幾日,單等薛蝌這邊銷了帳便要出發。于是薛蝌不肯随意跟人去,好一番推诿方才扯開夏管家,忙催了馬就跑。一路回了家,寶釵正和寶琴兩個交代廚下帶些甚麽吃食,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方才準備好出門。此時國孝已近尾聲,街面兒上早有人五顏六色的走了,畢竟不是正經主子,錯不了那兩三天,只別在家裏放爆竹娶親飲宴便是。去年寶釵在京城邊上置了好幾塊地,有一處乃是帶個大院子的,因此今日阖家便準備往那裏去。薛蟠一早兒去鴻胪寺衙門點了個卯就早早回來,閑得冒泡兒直把林如海氣得牙癢癢,最後諒其尚算在新婚裏,還是随他去了。

薛家便只留了大管家看門兒,帶了二管家并伺候的人一路浩浩蕩蕩。不少京裏人家也這個時候踏青游春往城外走,路上女眷們的車架一片香霧缭繞嬌聲細語,旁邊賣水的小販看得眼睛都直了,那鬥裏的水直灌到外面去還不知道哩。

薛太太帶了絮萦坐在前面車裏,寶釵寶琴坐在後面車裏,薛蟠薛蝌騎馬在外面護着,一家人出了城門往東頭去,過了皇莊再往下岔路略走幾步便到了自家莊子。莊頭忙領了一家老小上來見過東家,又留了老婆并小女兒小心伺候着,自己才顫巍巍退下。二管家指揮下人将主人家院子收拾了一遍,灑掃幹淨又鋪設潔淨被褥坐墊,好一番折騰才請了薛太太帶着一群女眷下車進去。

院門一關,外頭躲着看熱鬧的鄉裏人家紛紛咂舌道:“果然是京裏大戶人家,那太太佛珠上串的珍珠珠子得有大拇指甲蓋大小,旁人只怕都要密密藏起來,偏他家随便挂着當個玩意兒使。”又有媳婦子眼紅道:“幾位姑娘們身上衣裳花紋這輩子都沒見過,若是能得穿一天這樣的好衣裳,死了也甘願。”正說到火熱處,附近鄉裏有心的趙老婆子聽說有京中太太奶奶們來此地散心,便帶了小孫女過來想打點子秋風,見這好些人圍着議論,忙先扯着嗓門兒把外頭不肯走的俱給哄走,才提着一籃子新鮮瓜菜小心翼翼敲了門對裏面守門婆子道:“老姐姐,咱這裏現弄的極幹淨極新鮮的瓜菜尖兒,想着進給太太奶奶姑娘們嘗嘗,可能行個方便?”

婆子不敢自專,忙叫她等着,跑進去回了二管家,二管家又問過薛太太意思。薛太太正想着找個積年老人講講趣事,聽說外頭有鄉裏婆子帶了東西讨好,便命婆子帶她進來,又轉頭對寶釵寶琴道:“知道你們不樂意聽老太太磨牙,不如叫蝌哥兒帶了莊子上逛去。帶好服侍的人,再戴上帷帽打上傘,走一走晚膳也進得香一些。”

寶琴坐不住,忙起身謝了就找帷帽戴,寶釵笑着與薛太太福了福,便帶了她往廂房去。片刻之間打點好,果然又去磨了薛蝌帶上幾個丫頭子前後簇擁着便往外面去。如今乃是芒種前後,春耕正忙,院子外面圍着的鄉裏媳婦子早散了家去做事,田裏也盡是青壯趕了牛,或不是人自己在前頭拉了犁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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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寶玉抛家舍業走了以後,寶釵曾經服侍王夫人避居鄉間過一陣子。薛蝌寶琴又曾是在外面走動過的,因此倒無人大驚小怪。只是跟着服侍的婆子不叫姑娘們往田邊去,生怕撞上正在做活的農人衣衫不整不方便。

既是如此,薛蝌便護着兩個妹子随意走了走。春耕正忙,莊子上佃戶們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少有幾家開着門兒的門口石板上坐了四五老妪圍着,手裏邊做針線便大了嗓門說些旁人家閑話。一見東家姑娘路過,老妪們紛紛壓低聲音小心嘀咕,生怕漏出去哪句粗的叫主子聽了不舒坦,這一季的租子就要遭殃。

因是自家莊子,婆子們便撿了個地勢較緩土層幹燥的小丘扶着姑娘們慢慢兒走上去,兩邊野花野草生得潑潑喇喇,踩過去也不見死,便是折了枝子說不得還能繼續開。寶釵寶琴沿着緩坡往上走,走到頂上再往底下看,只見田地蔥茏,雜花迷眼,頗有些許氣象萬千之慨。走了一會子,婆子便勸道:“兩位姑娘,咱們且得回了,仔細晚上腿肚子疼。”寶釵也不與她為難,笑了點頭,一行人又朝原路走回去。回了院子裏,薛太太還坐着聽那來打秋風的婆子講古,婆子帶的小孫女叫旁的媳婦子領在外間吃果子。

薛太太聽見兩個女孩兒回來了,笑着喊她們坐近前道:“這是咱們莊子上一個積年的姥姥。”寶釵寶琴起身福了福,那趙婆子如何敢受這個?忙跳将起來避過去滿口道:“了不得、了不得。老麽咔嚓的怎麽敢受姑娘們的禮!兩位姑娘別是天上來的仙女兒投胎,神仙娘娘行禮且不敢接。”一籃子話說的薛太太眯了眼笑:“你別打那些花胡哨,她們年紀小,是該給有歲數的人彎彎腰,值當甚麽。”寶琴又上來嬌滴滴扶了婆子,趙婆子方才小心翼翼沾了半邊凳子坐下:“今兒才讓我漲了見識哩!世上竟還有這般、跟畫兒裏走出來一樣的姑娘。”

寶釵也笑着讓,趙婆子方才安下心坐穩當,又拍了膝蓋嘆道:“前兒那邊坡下面有個劉家的老婆子,說是與王家嫁到賈家的姑奶奶連了宗,上門好一番拜訪。咱就想呢,咱們東家都是老天該叫享富貴的慈悲人兒,可惜平日裏竟尋不着門路孝敬。此番太太奶奶姑娘們過來玩兒,好容易才是個孝敬的機會,因此上便把家裏瓜菜都收拾出來進一進,能叫太太奶奶姑娘們吃個順溜才不負它們來這世上一遭兒。”

薛太太聽了撫掌笑道:“這姥姥忒會說!”趙婆子舉着個手豎着着急擺道:“不是說哩,真真就是這麽想。太太道,家下廚房裏天天侍弄瓜菜,都願意拿那渾圓好看的吃了,豈知這瓜菜自己個兒不更樂意叫生得好的人吃了去?平白都是叫人吃,如何不選個心甘情願的呢。”一番話說得屋子裏各個笑得前仰後合,薛太太便叫廚下晌午就用趙姥姥弄來的瓜菜做吃食,又留趙姥姥用膳道:“且比比看和你家常味道有甚不同,可是心甘情願叫吃的能不能更好吃點子。”

絮萦忙笑着起身帶了婆子下去廚房看看,寶琴又圍着趙婆子叫她講些鄉裏趣聞。這趙婆子頗為精明,知道如薛太太這般主母頭一個愛聽的便是積德報恩,因果不爽之類的,又有寶釵寶琴這等年輕姑娘愛聽個尋得如意郎君之趣聞。因此下略想一想便講道:“從我們這莊子往南,過了前面麻子屯,再往山裏去,有山名萬安。裏頭有個白龍潭,又名小南頂山的。山頭半中腰有處朝陽洞的觀裏頭,供奉了位無生老祖母。這老祖母可不一般,我們這方圓百裏內但凡家裏求子的,只管去。求了娃娃一路平安帶回家,無有不靈驗。我這裏且有兩個現成證例,一個是下頭村裏姓牛一戶人家,二女兒嫁出去五年無所出。婆子家且不說,娘家媽急啊,便央了看客領着,又帶了姑娘備上五色紙、元寶和四樣貢品,起早摸黑走了三十裏地過去,又爬了二個時辰的山路方才到得這朝陽洞,求了一個又幹淨又漂亮娃娃與她姑娘夾在胳膊下面,一路摔摔打打幾經周折方才回了家。”

趙婆子說道這裏頓了頓又道:“按理說,這等大事誰也不敢輕慢,寧可摔了自己也不叫摔了娃娃呢,偏巧娘家媽心疼姑娘,回去時候路邊搭了人家送菜的牛車一段。把姑娘送婆子家門口,下車時候不知怎麽地這娃娃就地‘啪嗒’掉下去摔了個粉碎。那時候一圈子人臉都白了,心想難不成是這女孩子命中該着無子,說不得老祖母也不允她留個娃娃?”聽得薛太太臉亦白了追問道:“那後來如何?”

“太太道如何?”趙婆子挪挪腿道:“旁邊陪着去的看客當時就笑了對娘家媽道‘還不快去請個郎中來瞧瞧,只怕你這外孫子已是送到了家哩!’,不等那娘家媽出聲兒,做婆婆的先着急請了他們那裏一個老大夫來看,診診腕子果真是有了的,再過上八個月就生了個白胖俊俏的胖小子。後來我們都說,那一路從萬安山下來有多難,摔摔打打的偏巧肚子裏娃兒就平安,到了家門口便進去,可見是有無生老祖母護佑。又有另外一家姓焦的老婆婆,本是好心與鄰裏家捎帶請個娃娃,哪想進了村還沒到家天降大雨,娃娃叫淋得面目全非,她想着這沒法拿與人看啊,便在村口旁人家茅廁解手的時候把娃娃留下空手回去了。原想着無甚幹系,偏巧那戶人家媳婦子懷到七個月,肚子裏娃兒莫名其妙就沒了氣息,這便是沒把真佛送到西。我們鄉裏媳婦子大着肚子下地收麥的都有,哪聽得都懷了七個月的活娃娃忽就沒了呢。可見做善事也得有始有終才可。”

她這幾個故事講得薛太太毛骨悚然,當下喚了二管家吩咐道:“回去以後備上紙紮供品,咱們也供一供這無生老祖母,少不得善事亦慎始敬終。”又閑聊了一會子,廚下過來報午膳得了,一家人才移步過去用膳。

下晌薛太太歇晌的時候寶釵帶了丫鬟來送趙婆子回去。因是家裏來踏青散心的,沒帶甚東西,因此寶釵開了随身妝匣取了一百兩銀票子出來,又取了一套銀頭花銀項圈把與趙婆子帶來的小孫女戴着玩兒。媳婦子送她出了門道:“等太太奶奶姑娘們回京了你在上門去,必叫你吃個飽肚兒。甭說上面太太,就連咱們這些人都喜歡聽你講故事哩。”趙姥姥接了銀票子忙掀了衣服往汗巾子裏藏,又把小孫女頭上墜的頭花項圈摘了藏懷裏,好生沖宅子裏頭磕了個頭方才轉身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少兩千字,明早補上啦

補齊了。這兩個小故事,是我婆婆給我講的,還挺有趣。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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