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柳姨媽不知道他們兩家裏頭還有這場官司, 來說合也是吃兒子請托不過。說出來也是好笑,沈家如何尋着理國公柳家呢?中間還是沈玉去求了柳子安, 柳子安又去求了親娘也就是柳姨媽,這才尋着與薛太太搭話的人。
這柳姨媽便是先前說的憑本事與夫家硬是析産分居, 又把兒子帶出來跟着自己姓的理國公府大姑奶奶。她有一個侄子, 正是眼下跟了薛蝌一起往平安州去的柳湘蓮。這一圈親戚關系轉的, 險些叫沈玉自己都摸不着頭腦, 也是白天在衙門裏發愁時候眼角剛好瞥着柳子安才想到這一茬。當下也顧不得衙門裏頭差事, 拉了柳子安就往外跑,尋個清淨茶館坐下如此這般與他央求一番。
那柳子安聽完笑得直打跌, 早先他曾與沈玉調笑說是要他提了四色禮上門去求娶薛家這位大小姐,說不得連同管家娘子與臂膀便都有了,再想不到竟應到如今。他只夾了顆花生塞嘴裏笑着與沈玉道:“早知今日, 當初沈大人何必鐵齒銅牙做正人君子狀?今兒這花生米可真香!”說笑歸說笑,到底還是往心裏去了的,打趣他幾句又正色道:“這薛家與四王八公關系密切,你平日與薛蟠交好亦無妨。只這娶了他家女孩兒,今後還能不能得上頭信任便說不得了,或不是竟甘心一個從三品做到老?”
沈玉端了茶碗半晌沒喝,到底嘆了口氣道:“若能娶得薛大姑娘,一輩子從三品便一輩子從三品。叫我吃了這一樁好處,旁的地方便是損失些也認了。”他一說這話,柳子安吓得直拿手揉眼睛,嘴裏念叨道:“你可別是撞客了罷?這等胡話竟都說得出。”眼看沈玉斜眼睛過來臉色不虞, 柳子安這才收了話頭子一口把茶杯裏的茶水飲盡起身道:“你只管放心,我這便回去與我媽說道說道。只一點,我媽最恨那等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把個甜嘴哄女孩子的,若是将來又換了旁的說辭可有你好果子吃。”沈玉少不得拱手謝他又一一應下,柳子安見了果然不等下衙就跑回去找了柳姨媽央告。
這柳姨媽與薛太太王夫人等諸夫人年紀相仿,當初也曾是京城裏百家求娶的高門貴女。偏巧先理國公是個糊塗的,把個女兒雲裏霧裏就嫁與了另一戶人家。又說無巧不成書,哪一家男子便如梅問鶴一般吃着碗裏看着鍋裏,嘴又極會哄騙,把柳姨媽騙的幾乎命都沒了。後來柳姨媽到底狠狠心設個套叫那人身敗名裂,又破着名聲不要與其析産分居,依仗娘家威勢帶了兒子出來免得在那泥淖裏學不得好,總之鬧得滿城風雨,與父母間也不大好。這還是先理國公并理國公夫人都不在了才偶爾回娘家幫襯幫襯哥哥嫂子,也就是現如今的理國公與其夫人,因此柳子安才有此一說。
既然沈玉都拉下臉面身段央求了,柳子安便就應下,回去與柳姨媽如此這般交代一番,說是原先與自己搭伴的沈家哥兒欲往薛家求娶。他剛說完,柳姨媽兩手合掌拍了一下“嗐”了一聲道:“你就是個蠢物,自己個兒媳婦兒還不知道哪裏去尋,倒替旁人操那麽些心。那薛家大姑娘,我看也是極好的,正打算等王家這個風頭過去上門與你求呢,竟讓沈家搶在頭裏。這可怎麽好,既是人家求上門,少不得應下去說合一番,只你自己且先單着吧。”柳子安聽完吓得直擺手道:“可不敢。那薛大姑娘忒會管家管人,若是求了她來家裏,多少再不得出去玩兒了,怕是要天天乖乖回來守着她。”
柳姨媽最見不得子弟輕浮模樣,且恨他恨得牙癢癢:“我看你就是欠這麽個姑娘收拾!若是薛太太回絕了沈家,少不得必要把薛大姑娘求來好好兒治治你。”一頓說得兒子抱頭鼠竄,自己回頭掂量掂量,最後還是趁着嫂子做生日請了諸家夫人小聚時候尋薛太太提了提這件事兒。
薛太太聽她說了這麽些,暫且按下話頭只說回去要與兒子商議,一場席吃得亦沒滋沒味兒。瞅着點看差不多便帶了絮萦并寶釵寶琴想走。這會子柳姨媽如何肯放她去?到底又把人全請進自己院子裏坐了吃茶,細細與薛太太分說了一番。因着有話在前面,這會子寶釵寶琴也各自得了一副嵌碧玺的金钏,與之前絮萦得的水晶镯子差不離兒,青年姊妹們坐在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直到下晌時候薛太太才脫身出來帶了兒媳姑娘家去。
一到家薛太太便打發兩個女兒會自己院子,留了絮萦商議道:“我心裏原有些不大樂意,但看在沈哥兒求得可憐方才活動些許。論理,咱們家的女孩子便是進宮當娘娘也綽綽有餘了,白便宜一個行伍裏出身的總有些心下不甘。再有,你說這沈哥兒命數是不是也忒硬了點?仿佛全家上下只留了他和他爺爺兩口。早先沈家亦是大族來的,才幾十年不到便凋敝到如此地步,不得不令人唏噓。”拉拉雜雜一堆,也就絮萦這個善奕的有耐心慢慢聽完,待薛太太端茶潤喉不說了她才聲音綿軟道:“我知道母親盡是為了孩子好,再沒其他想頭的。畢竟我年輕,只知道說,母親聽了有甚不妥的教導我便是。我想着,以咱們薛家的家世,如今還圖個甚麽?不就是指望這姑娘嫁出去能得人家好生對待麽。如咱們家這般拿媳婦做親女看的人家且不多,大姑娘又是個內裏剛強的,與其家裏一堆親戚,還不如幹幹淨淨的好。”
說道此處薛太太也展了眉頭道:“可不是,咱們家還圖人家甚麽。要我說,就沒有薛家拿了銀錢辦不成的事兒。如今我與孩子們相看親事無非求個人品材料,其他一概不論的。”絮萦就等她這話,聽了便笑着依過來道:“既然如此,沈大人家裏人口少也罷,出身行伍也罷,竟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哥兒人品究竟如何。譬如梅家子那樣的,外頭看着再好也不成。”
薛太太伸手輕輕在絮萦背上摩挲兩下,點頭答道:“既如此,我便叫夥計們私下去市井裏打聽打聽,若是沈哥兒為人不錯,咱們也不是不能考慮。畢竟你大妹妹一年大過一年,如今虛歲已經過了十六,再大便不好說親。總不能将來真的在家裏養上個老姑娘,就算你和蟠哥兒兩口子願意,再往下的孩子就說不定了。”說實在的,這薛家調.教夥計都與旁人家不一樣,他們家祖上早先得的那個“紫薇舍人”也可說是從此處而來。但凡薛家商隊走過的地方,風土民情,地方習慣,鄉裏往來,并那些諸多大姓之間的關聯俱能與你理得清清楚楚,再把這些理出來遞與主子知曉。
平常日子裏他們家也只做普通商戶東西南北的走,若到了兩國交戰或是皇帝想要收拾哪個封疆大吏時候,那些現成的把柄不必說便經由薛家之手呈遞與上面案頭再行參詳,是以薛家能以商戶出身與四王八公等諸勳貴平起平坐。許多事情上位者且不好自己伸手做,便就交給下頭代為處理,正是因着如此,只要莫作得太過,薛家身上的皇商名頭無論如何都不會丢。這也就是上輩子薛蟠斬了白鴨還能拿錢買命的原因。這麽一雙雙隐藏在商隊裏的眼睛,總得攥在自己手心兒裏皇帝才能睡得安穩不是?
如今薛太太真真是叫人騙怕了,唯恐大姑娘叫人騙了去,下狠心要動一動這股子力量,就不知這同樣做暗活兒的錦衣衛同知能不能抗住人家掉底兒的查。總之那些專門養出來的夥計們得了命令便四散去忙活,薛太太端坐家中只等着消息回來再另行決定如何行事。
總也過了約莫着一旬,各處夥計把消息帶回來總理着交予薛太太看過,小老太太便就犯了難,左右想想都不好,只得又把兒媳婦喚道身邊與她商議:“這沈哥兒竟是個四角俱全的,只就是當差時候手段也忒狠,就怕将來把這些手段用在我女孩兒身上可怎麽辦?不如還是早早回絕了莫招惹他吧!”絮萦接過條子看了看,心下倒也沒覺得有甚可怕的。她自己乃是南陽候府庶子的女兒,這侯府後院裏頭的秘密也沒比沈大人手底下經過的案子幹淨多少,只薛太太這種叫人寵了一輩子的好命人覺着心裏過不去罷了。再者,大姑子寶釵也不是真就那麽慈和,多半兒是沒叫人欺到份兒上。不然之前家裏鋪子叫王家哥兒鬧事時候也不可能當機立斷舍得請了錦衣衛過來,出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了鋪子打懵一圈兒人。這姑娘能對自己下這般重手,可見是個狠人,這麽一想這兩個人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了,将來指不定誰降服了誰呢。
想到這裏絮萦便對薛太太道:“不如母親問問寶姐兒的主意?雖說閨中姑娘不合适評論這個,可是咱們家姑娘與旁人家的都不同,叫她自己決定也省了将來反受埋怨。”這一番話恰恰說道薛太太心坎裏,她正是怕胡亂做主叫孩子們埋怨,到時候心裏不是一樣難受?當下便點頭應下:“既如此,便勞你跑一趟請你大妹妹,別着急,慢慢兒的,總能過上一兩個時辰再來。路上也好先把這事兒說說叫她緩緩。”絮萦聽了便起身福一福朝外去尋寶釵說話。
這會子寶釵和寶琴早回了院子換過家常衣裳,正在廊下拿着丫頭子們剝出來的瓜子仁兒逗鹦哥說話。寶琴因見着黛玉的鹦哥兒會念詩,便立志要教自家的也學會些才藝,是以這幾日對這鳥兒尤其上心。絮萦進來的時候守門丫頭脆聲往裏通傳,莺兒等幾個坐在樹下頭繡荷包的丫鬟忙起身過來将人迎進去,又忙着端茶倒水布置蜜餞幹果。絮萦忙攔了道:“我是來借你們大姑娘去忙活計呢,且不得坐。”莺兒笑着到底抓了一把果子塞給她自己帶着的那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子,寶釵從廊下轉出去與她道:“怎地,家下之事早早交與嫂子了,我可再不想沾一點子。好容易得空耍去,誰還想戴着籠頭犁地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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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萦笑了伸手點點寶釵道:“可想不到大姑娘也有憊懶時候,既抓了你做壯丁,再不讓跑的。且随我去大庫開了理理東西,正打算要清幾件笨重憨實的填進那壽禮單子裏充門面呢。可得請了你去,不然萬一要是挑了甚麽那邊不中意的不是要鬧笑話兒。”寶釵聽她如此說便讓人喊了白鷺過來,一路随絮萦往大庫去。
說是甚笨重憨實的東西,其實不過絮萦自我解嘲罷了。薛家庫裏就沒有讓人看了不咂舌的,哪怕家裏說是粗笨玩意兒,也就是金子分量太足看了讓人笑話俗氣罷了,真問起價值幾何亦是一點都不瓤的。姑嫂兩個進了倉庫,絮萦就讓丫頭子取了舊例單子來看,往年都有的緞子之類已經交代家下夥計運送,又尋了民間燒窯高手燒一批瓷器,再叫莊子上預備收些漂亮活物,如今只尋些雅致文玩罷了。
寶釵記性甚好,哪些禮是何時哪家因何事來往送的,樣樣記得分毫不差。她指了一家玻璃屏風對絮萦道:“這屏風還是當初王家與我父親賀壽送來的,後來聽說賈家大房娶大奶奶時候也陪了一個,因此下便不合适了,免得互相沖撞,不如這個好。”說着兩人便拐到大庫角落裏,此處立着十二扇十二花神玉雕屏風,平日裏薛太太嫌它顏色太過素了不肯用,從金陵拉來就扔在這裏吃灰,正好史老太君年輕時候是個再清雅不過的,寶釵便将這東西想了起來。絮萦上手摸了摸屏風上油潤的大塊玉料,再細細看過那些神女眉眼身子,亦點頭贊道:“确實拿出去送人更好看,屏風這東西家常也多用,夏天這個再合适不過,又涼快又敞亮。”于是便轉身讓丫頭在冊子名錄上這東西旁邊點個點兒,意思是挑中了,往後需要時候再來取。
兩人又轉去旁的地方看,寶釵挑了四個四季寶石做的盆景兒也讓丫頭在名錄上添了一筆,眼見丫頭落筆才對絮萦道:“這兩件東西也很老了,是早先我們剛進京時候繕國公府送來的,然究其根源,乃是我祖父那一輩兒從薛家流出去,因此拿去再送人也使得。況且這幾個盆景兒裏頭金子寶石用料最足,正好暗合了賈家心思,只不說那麽明白,也就不招人恨。”絮萦點點頭,姑嫂兩個又挑揀出幾樣,總算是單子上最紮眼的一一齊備,只待其他不禁放的。
此時絮萦就拉了寶釵要去主院尋薛太太複命,剛走出大庫往前頭走,絮萦才轉頭問寶釵:“我聽說前幾日那沈家哥兒總是往咱們家跑,忽的這幾日又不那麽勤快,這其中莫不是有甚麽?”寶釵叫她問得一臉迷糊,絮萦再沒見過這精明姑娘一臉呆樣兒的,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兒與她道:“月初時候母親問了我那沈家哥兒如何,今日又拿了夥計打聽的消息與我看,姑娘可知道是為了甚?”
寶釵仍舊沒轉過彎兒,絮萦索性屏退丫鬟壓低聲音與她道:“姑娘今兒怎麽了?母親叫我來尋你,要你自己拿主意呢。這人好賴怎樣都聽你的,只一個,千萬擦亮眼睛,頭一點将來便沒有退路了。”到這裏才聽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寶釵一張臉燒了通紅,甩了帕子跺腳轉身就走。絮萦一看如此,心下便知這事十有□□能成。至少大姑子沒有板了臉搬出道理來說話,說不得勸一勸便有戲。她亦無甚壞心,只着急替寶釵焦急罷了,大姑子生得着實豔冠群芳,若是落入尋常人家,将來真不知會出甚麽岔子。譬如那賈家,早先寧府裏頭大奶奶秦氏到底是怎麽沒的,外面誰心裏沒個譜呢?無非礙着這已故大奶奶出身到底說不清楚,無人敢當面嘲笑罷了。如今賈家女眷也甚少在外走動,說不得也是自己覺着丢人現眼。
話再說回來,就寶釵這樣兒的,面兒上随時守份,骨子裏可不一定饒人。若依着先前婆母之想法給說個讀書人家規矩大的,她只怕大姑子前腳嫁出去,後腳人家裏就要翻天鬧騰。倒不是怕自家人吃虧,她心下忖着寶釵且吃不了虧呢,唯恐事情弄出來叫親家家破人亡,到底不好與她收拾善後罷了。如今見着沈家肯下功夫,又能拉下臉放低身段,想來也是對姑娘極重視,怎麽說嫁過去三、五年之內且不必憂心。至于三、五年之後?屆時大姑子早就站穩了腳跟,再鬧她自己也必能做得兩面兒淨光。
作者有話要說: 入V第一更。
人人都符合真香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