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話說回寶釵這頭, 嫂子一說那個錦衣衛的哥兒竟存了這種心思,心裏登時如亂麻一般。上輩子就沒遇着甚麽好人, 頭前一個賈家寶玉,到了到了都跟個孩子似的, 全然不長一點心。萬事只顧自己, 再不念旁人一點艱辛, 日子難過時候便将父母家族一概抛下, 看透世事四大皆空出家去了。他倒是落得個清淨, 叫他禍害了的那些人就沒一個能落着好下場。
且不說外頭傳的閑話坑死多少親戚姊妹,只他屋裏那些個大小丫鬟, 早早攆出去的可人、媚人、绮散或者還有條活路,後面那些冤死的晴雯、挨着就壞事兒的金钏兒,偷東西的墜兒, 出家的芳官兒,病死了的五兒以及叫賣到不知何處的碧痕之類,真真是叫苦都沒地方叫的。只一個襲人兒心思靈活,雖說嫁的是個戲子,到底衣食無憂或可安度晚年,再者那戲子早年與寶玉竟又是有過一段兒,到底還對她敬重些,算是結局最好的了。
至于叫壞了名聲又陷入泥淖不可自拔,不肯受辱不得不自缢身亡的黛玉,及至聽話行了掉包計後來終究還是被抛棄的她自己,哪一個不是滿腹怨恨一腔子血淚無處控訴?是以提到這世上的男子, 寶釵心裏頭只有一個“怕”字。
這可是真的怕。當初偌大賈家幾日之內煙消雲散,上頭賈母抄家那一日過後沒幾天便撒手人寰,大房斬得斬,流的流,鳳姐死在牢獄裏,巧姐兒叫親舅舅賣進煙花巷;二房姨夫也判得流放,寶玉癡癡傻傻全然一點子用處也沒有,還得叫人分出心神來伺候。好容易上頭因着賢德妃娘娘才網開一面賜還了諸女眷嫁妝,家下才能扶了十來口靈柩回到金陵,避居鄉間凄慘度日。彼時娘娘已經薨逝,迎春早死,探春遠嫁,惜春落發,大觀園內已是紅消香瀉,姨媽王夫人又老病纏身惶惶不可終日,正是要有個子弟扛起家下生計時候,這個節骨眼兒上寶玉又遠遠地跑了!
要他何用!還不及探春為救一家子舍出自己遠嫁藩國有擔當。
再往後頭姨媽病殁,寶釵自己苦守,鄉裏又總有些無賴浪蕩子在門外亂晃,家中仆下早早卷了細軟金銀跑路,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到了這般田地,便是有千種手段也施展不開。娘家早早就垮了,連個躲的地方都無,這才不得不從了偶從此地路過的賈雨村。她如何不知賈雨村是個甚麽玩意兒?此人實乃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一把好手,賈家與他有提拔之恩還不是反過來惡狠狠的被咬了一口,又有這人是把個丫鬟做妾又扶正了的,寶釵如何忍得自家頭上壓了個奴婢出身的正頭太太!
可是情勢比人強,賈家帶罪落魄,鄉裏不知多少人綠了眼睛等着撲上來把餘下的幾口人活撕吃了,李纨因是節婦,娘家到底有人幫扶些,是以留在了京城養活賈蘭。那些但凡回了原籍金陵的,不知多少子弟叫人騙出去假作醉酒淹死在溝裏,官府跟石頭一樣只做不知。寶釵實在是怕,天一擦黑便有不安好心之人在門外頭晃悠,或不是壞一些的還往裏扔石頭,更有甚者居心叵測傳些淫邪流言,硬生生要把活人往死路上逼。寶釵若是再不脫身,只怕得叫人不分青紅皂白拖出宅子扔塘裏淹死,因此下才牙一咬,心一橫,收拾細軟将房屋交托族裏自己逃了條活命出去。然這遇上的第二個男人也沒好到哪裏去,貪腐酷烈,不上幾年好容易爬上去又叫人撸下來,終究判了個阖家流放,也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連帶着寶釵再糟了大殃。
如今想一想,還不如早先時候學林家妹子一條鎖子幹脆了斷,也不必後頭受那些零碎煎熬。先前薛太太着急姑娘親事,寶釵自己心裏頭是巴不得一輩子嫁不出去的,索性也不要甚名聲了,指不定還過得逍遙些。每每想着一狠心鬧個大的,又看見母親殷切,兄長疼惜,再做不出寶玉那般只顧自己不顧親人之事,到底還是安分下來裝個随時守份的模樣出來好叫他們安心。
眼下這沈家上門求娶,只怕難以推拒。之前還可以其家世低微回絕,現在無論如何這也算是周圍一圈兒裏難得的好親,沈大人又無甚毛病,挑刺兒都挑不出合理的。左思右想又是怕又是哭笑不得,當初怎麽就糊塗了老老實實聽話去選侍呢?若是裝病撒潑不去選侍,便不必入宮,也就遇不上這沈大人,更不會再有後頭牽牽扯扯之事。轉回頭再一想,人家哪裏是平白幫忙?又與你家辨白身份,又與你家銷了把柄,還順手救了你家男丁性命,說破天去只念恩一點也得應許。人家不張這個嘴便罷,既然張了這個嘴,少不得點頭答應下來。
最後寶釵心下一橫,反正必是要嫁人的,還真不如嫁與一個武夫。好歹這沈大人比之寶玉并那賈雨村行動都尊重不知道多少出去,人看着似乎也是個守禮有擔當的。又有人說怕這些行伍出身的人會打老婆,反正他若是敢與自己動手,少不得鬧上一鬧與他沈家魚死網破,大不了給他抵命,總之自己這輩子打定主意再不吃委屈。可見這薛家人霸蠻也是骨子裏一脈相承的,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先想的便是玉石俱焚一了百了,估摸着幾輩子也改不了。
那邊薛太太還抻着脖子等呢,只見兒媳婦自己一個回來,臉上且還笑嘻嘻的,心裏石頭便落地了大半。絮萦走到她身邊坐下,笑着輕聲與她道:“大姑娘害臊,紅着臉跑了。”婆子兩個就一起笑起來。往往姑娘要是一點兒都不願意,必定是立刻就尋母親跪了說些寧可絞頭發做姑子之類的狠話,若是這般紅臉低頭跑走,心裏只怕還是很樂意。薛太太又把夥計們遞上來的條子端詳一番,到底笑着嘆了口氣道:“當初蟠哥兒帶了這沈家哥兒上門吃飯我就想呢,若不是個從四品的武官,只看模樣真心情願把姑娘與他。如今才想到竟是人有心上門來旋摸,看在這番辛苦勤謹份兒上,也不是不行。畢竟眼下肯花功夫,心裏也是有些行數的,将來必不會虧待我女孩兒。如今我甚都不求,只求你們姊妹兄弟幾個一生平安順遂罷了,那些争榮誇耀之事皆不要緊。”
絮萦就拉了她手感嘆:“不是我說,現如今能有您這樣的婆母真是再都想不到的好處。又明理,又慈悲,真真是小輩們的福氣。”薛太太叫媳婦兒誇得不好意思:“哪有那麽好。我也知道自己平日總辦些糊塗事,這麽些年要不是寶姐兒撐着這個家,只怕早叫人騙得北都找不着在哪兒。我就想着,既然幫不上你們忙,少拖些後腿也是好的。我小時候家裏沒教過道理,不比你們有學問的年輕人。若是将來有了孫子,還得要你費心教養。我只能顧上孩子冷不冷餓不餓,再有進學之事就愛莫能助了。要不是那黃歷本子且看不懂,得要丫頭子問過人再與我念了呢。”說着拍了拍絮萦笑得前仰後合
婆媳兩個正互相撫恤,這會子寶釵也收拾好心情走來與母親複命。一進門兒就見薛太太與絮萦拉着手一臉親密,寶釵便佯作酸狀道:“今兒中午必要吃餃子,叫我連醋都省了去。就知道嫂子一進門兒必是最得媽喜歡的那個,我們這些粗粗笨笨的少不得要退上一射之地。”說着掌不住自己也笑了,絮萦就起身過來拉她坐在薛太太身邊推了推假怒道:“真真是姑子難纏,趕緊把這熱乎地方騰出來與你。明兒一早趕了你出門子,我才是清閑稱願,可算能在這個山頭子上稱一會大王了。”薛太太叫媳婦女兒兩個鬥嘴給逗笑,指了她們兩個笑得直喘:“趕緊離了我這裏到外面去打,竟是誰打贏了聽誰的!
寶釵反手拉了絮萦讓她坐在薛太太另一邊,兩個圍着她你一下我一下的鬧,還要喊冤讓母親評理:“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一個,等哥哥來了叫哥哥與我做主!”薛太太就笑了抱着女兒道:“傻姑娘,你哥哥如今哪裏還給你做主?若是我去打官司可能還看在一把歲數上讓一讓,若想有人與你撐腰趕緊去尋了女婿子來,你哥哥看打不過人家,只怕還服一服軟。”左一句右一句,說的寶釵不由又對嫁人之事存了幾分期待。這沈家男子,應是與賈家王家都不一樣的吧?或不是人也沒這麽倒黴連着兩輩子往坑裏跳的,少不得臉上又燒紅了起來。
到了晌午阖家圍着桌子用膳,薛蟠出去晃了一圈兒買了些肉脯與家眷嘗鮮,看着妹妹面前的碗盤杯盞心中一陣詫異。午膳果然是幾樣兒面食,絮萦狹促,單門兒在寶釵面前放了一碗餃子一碟子醋,難得有機會尋着打趣一番大姑子,将來等人出閣再想也不能夠,眼下可着勁兒與她玩笑。寶釵也不與她惱,明知道乃是嫂子盡力在逗全家高興,因此端起碟子先喝了一口,果然酸的眯眼睛。薛蟠見了便奇道:“妹子今日如何抱着這醋汁子?難不成是你嫂子的放錯地方了?”薛太太、絮萦并寶釵三個又是笑,笑得連不知道的寶琴也跟了一起笑。
薛太太見女兒到底沒反對,飯桌上便撿着與兒子薛蟠說了沈家上門求親之事。千沒料到萬沒料到,薛蟠聽完一臉感慨道:“沈兄弟果然是好兄弟啊,必是聽了前幾天我憂心妹子婚事才挺身而出與我解憂呢。”話沒說完就叫媳婦扭着腰間軟肉用力捏了捏,薛太太啐了一口道:“你那兄弟怕是一早就打我女孩兒主意呢,不然就你這樣的從五品小官兒誰稀罕與你來往!救你一命難不成還欠你的不成?” 薛蟠這才想起來方才那話可不是把妹子給襯在頭裏了,忙起身沖着寶釵左一個右一個的作揖賠不是。寶釵順手就把醋碟子推給他:“這可不是嫂子的,我倒想是就好呢,實在是有個公案要你斷一斷。母親說你如今再不肯與我做主的,你且自己說,若是我與嫂子打起來,你幫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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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一下就叫問住了,左邊媳婦右邊妹子,上頭還有老娘看着。哪邊都不敢得罪,索性端起醋碟自己一飲而盡豪邁道:“行了,你們天天在家裏抱團兒逗趣兒,我才是該酸的那個!”寶琴偷偷拎起白瓷小壺又往杯子裏倒了一盞醋汁子放在薛蟠手邊,這人正感動着甭管親生後養還是妹子親,舉起來想沖一沖嘴裏酸味兒呢,喝進去才又跳腳搖頭亂喊:“酸!酸酸酸!再不敢招惹你們!”
阖家大笑,這件事便算是定下。下晌薛太太便喊了家裏得臉管事媳婦來,賞了幹淨衣服裝扮,又叫廚下備了上好蜜餞匣子,反複交代幾遍才讓其去理國公夫人尋柳姨媽應下親事。媳婦子一聽說是大姑娘的婚事,精神頭都與旁的不一樣。自家又拿了壓箱底的好首飾重新梳過頭,從頭到腳格铮铮的出了門。到理國公府角門處喜氣盈盈塞了幾錢銀子進去,理國公府的門子收了銀子,又見這媳婦子頗為不凡,忙匆匆進去尋了柳姨媽回話,馬上就得令回來把人帶進去。
柳姨媽一見這媳婦子通身氣派就知道薛家怕是應了婚事,自家傻兒子果然撿不着這個便宜大漏。果然,那媳婦福身行禮,又把帶的禮放下笑盈盈道:“我們太太要我來謝姨太太,說是勞煩您與沈家說合。家下都是願意的,一事不煩二主,辛苦您再跑一趟與沈家回個話。具體甚麽章程咱們再一塊兒商量着辦。”柳姨媽收了蜜餞匣子,随手賞了媳婦子荷包,又叫貼身丫鬟取了個扁盒子出來交予媳婦子道:“這是沈家事先壓在我這裏的信物。乃是先皇禦賜給沈老相爺的一塊平安無事玉牌,也算得當。你将此物帶回去與你們太太,再叫你們哥兒自己備了東西遞到沈家去。我就傳個話兒,中間不方便攙和,你們太太自是明白。”原是因着她與夫家析産分居,在外頭名聲甚是難聽,生怕帶累旁人,故此有這麽一說。那媳婦子聽了忙跪下磕頭謝過柳姨媽道:“無論如何我們太太說了将來必要謝您這位大媒,姨太太只管放寬心,到時候酒席上座一定是您的。”柳姨媽笑罵一句“猴兒猴精猴精的”,也就放媳婦子回去薛家不提,自己到底又把蠢兒子喊進來要他去跑腿兒傳話。
柳子安聽得薛家果然應下婚事,也替沈玉高興,忙不疊跑去沈家,先把來龍去脈告知沈老爺子,又等着沈玉下衙回來将實情以告。直把沈老爺子給高興地夠嗆,只說要下人們都聚起來想法子整院子修屋子與孫子娶媳婦兒。
沈玉聽得薛家答應,腦子裏都是懵的。原本他還想着少說不得讓人趕出來兩三回才能成事,誰能想人家竟然就應允了,深恨之前膽小不敢上門張嘴。這一晚上沈老爺子就沒消停,一會子想起倉庫沒盤,一會子又想家下産業也好多年沒管,又有宅子才是個三進的想着到底是修房子還是現買一個,唠唠叨叨沒完沒了。最後還是沈玉硬喊了管家把老爺子抓回房休息,自己在院子裏轉悠了大半夜睡不着覺。
第二天一早,薛蟠帶了薛家信物登門兒拜訪。薛家早在先薛老爺還在的時候就已經把女兒嫁妝準備了不知多少,又斥重金命鋪子裏老手藝師傅專門打了一對兒嵌七寶點翠鳳形銜珠金釵,應了女兒寶釵之名。這一對兒金釵光金子便用去了共計半斤,七寶裏頭也盡是上好琥珀、瑪瑙、珊瑚、砗磲之類,這對兒金釵一拿出來便滿室生輝。鳳身鳳翼盡是上好手工錘鍛出來的金絲累的,細密繁複,奢華異常。最難得的是這一對兒鳳凰嘴裏銜着的珠子,商戶家不能犯禁用東珠,便取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極品南珠攥進去。這麽些年仍舊寶光熠熠,絲毫不減當初。
沈老爺子見了薛蟠,打眼一瞧這後生便樂,笑眯了眼睛只說就喜歡這樣憨實孩子。薛蟠給老爺子連鞠了好幾躬,坐下後也十分規矩,只說平日頗得沈玉照拂,又将沈同知幾乎贊到天上,把個老頭兒哄得見牙不見眼。沈家收了薛家的信物,老爺子又取出自己母親留下的一對兒羊脂暖玉镯子叫送與薛家女兒,這便算是兩家公之于衆要說親事了。回頭薛太太見薛蟠帶回來沈家與女兒的镯子,總算踏實下來。不管好歹,終歸人家哥兒人才人品俱佳,兩個姑娘總有一個能得着好人家,另一個年齡還小且不急,再過上一兩年與她相看便是,整個人都精神抖擻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入V 第二更,今天保底的一萬字完成了,我下午再努力一下看能不能再碼五千出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