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薛沈兩家頭一天剛換了信物, 第二天滿京城便都知曉那個名聲特別厲害的薛大姑娘竟然定出去了,不少閑來無事的主母們紛紛感嘆果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又臆想一番薛大姑娘嫁妝幾何,再假模假樣感嘆惋惜幾句, 便也抛諸腦後不去思量。倒是賈家王家紛紛派人上門道賀, 或真或假恭喜一番薛太太。

賈家許是還好, 二房長女入宮做了娘娘後王夫人便沒再打算與妹子薛太太家結親, 因此賀禮給得着實痛快。只王家面子上極難過, 那王仁後來出去外面嘴裏還不幹不淨攀咬寶釵,家下又無人管束與他, 洋洋自得頗以為得計,妄圖暗地裏壞了他人名聲好再上門兒撿漏。旁的不少勳貴家裏也通了氣,單要等着看薛家能硬氣多久。豈知人薛家根本就沒打算把女兒便宜他們這些提不起來的貨色, 轉頭跳出圈子外面,寧可說個無甚聲名的從三品武官也不願與九省統制結親。

這一巴掌打得王家顏面無存,陳夫人先前又許過寶釵京畿一個溫泉莊子一頃地,并京城裏兩個鋪子的添妝,原本心下忖着到頭還是要傳回自家來,不成想竟真有膽子大的人家敢從王家手底下搶人。如今又是心疼又是無可奈何,還不得不央了賈家老太太尋機會擺個消夏宴居中說合早早把此事徹底了了。

且先不論旁的,薛蟠拜訪過沈老爺子後,沈家便請了京裏公認命數最好的官媒人來家。這媒人進了大門兒,上下一番打量心裏便有數知道該說甚麽。兩家本就通過氣,尋媒人來不過為着禮制, 老爺子見了官媒便與她道:“咱們家下人口蕭條,是以願意求娶一位母族多子的好姑娘。聽說薛氏有好女,管家理事不在話下,且族中兄弟姊妹繁多令人心生向往,少不得煩你跑一趟腿織就鴛盟。”話說得漂亮好聽,媒人臉上亦有面子,高高興興坐着一邊吃茶一邊道:“那薛家是好人家哩。先前他家大爺娶親尋得亦是小的給操辦,樁樁件件俱講道理,又願意與人好聲好氣有商有量。尤其那大姑娘,人品穩重,知書達理,針鑿女工家下雜事一通百通,又難得生得極好相貌,再不像外面無賴子傳的那般不堪。貴府尋着她方是眼光不俗,這杯媒人酒小的少不得要領了去哩!”

一通話哄得沈老爺子渾身舒坦,撿了個蜜餞吃了才道:“我們沈家子弟,以往都是讀書立身,偏巧現如今這根獨苗與旁的不同。他原是行二,上頭有個進了學的兄長,所以自小也是寵着慣着養大的。後來家中出了點子意外,大的那個随老朽那兒子媳婦一起去了,留這一個少不得趕鴨子上架也得立起來支撐家業。又有年齡大了開蒙晚之故,便沒再逼他下場進學,索性從行伍裏尋了個出身。萬幸仰賴上皇及當今賞識,與他一個從三品的同知做一做,也算勉強看得過去。”說到這裏老爺子咳了兩聲,後面小厮忙端了茶來與他潤口,喝了一盞繼續道:“老朽曉得薛家平日三、四品的官兒不一定看在眼裏,且我們又是個武官,底子終究比四王八公其他家薄了些許。不過家下規矩嚴,四十無子才允男丁蓄妾,房裏從來用的都是小厮,姑娘來了必不致吃甚委屈。再一個,老朽這孫子是個死心眼兒,一心一意絕不會跟旁人似的跑出去花心。若叫老朽知道,頭一個先要打斷他的腿,所以請薛家放心。”

媒人聽他說完只砸了咂嘴:“若是這樣人家還相不中,那滿京城裏只有皇宮去得了。老太爺只管安坐,必能成的。”說着也不多聊了,把茶水喝幹淨便起身告辭退下往薛家跑。

晌午前媒人帶着沈家備的禮就急急登了薛家門兒。因是已經相看好的婚事,亦無人與她為難,薛太太帶着兒媳婦坐在正院兒,官媒人一進花廳就笑着與她兩個福身道賀:“恭喜薛太太,大奶奶,喜事到了。”說着将捎帶來的攢盒打開,裏面盡是各種吉利果子。薛太太一一仔細看過方才點頭,官媒人這才張嘴說話:“咱們這也是第二回 又見着,喜上加喜。知道您家最是講理,一聽是您家喜事,好叫我快跑幾步搶在頭裏定要吃這紅封利是才肯罷休。”一頓恭維之後媒人才提起話頭子道:“京城西頭老沈家如今央了我上門替他張口求娶貴府大姑娘。這沈家有幾樁好處您且聽我說。”

丫鬟少不得與她斟茶,官媒人吃了茶拂一拂帕子笑道:“其一,沈家人口簡單。上頭沒有婆婆,下頭沒有姑子,只一個哥兒日日圍着姑娘轉;其二,沈家規矩嚴。出門時候他們家老爺子交代了,說是四十無子方才允男丁納妾,平日房中亦無丫頭通房,姑娘去了沒有糟心事;其三,姑娘一過門兒便可當家作主,家下事任其裁度,再無二話,這腰杆子就比旁人要硬,多少新媳婦想都不敢想哩;其四,”說到這裏,那媒人笑眯眼睛往前湊了湊小聲與薛太太道:“第四,那沈家哥兒真真是對大姑娘掏心掏肺,如今再沒這麽好的人家,貴府意下如何呢?”

這一通處處點在薛太太心尖上最癢的地方,一邊聽一邊喜得直點頭,連帶絮萦坐在一旁聽了也替大姑子打心眼兒裏高興。待媒人話音落下,薛太太就笑着喊丫鬟塞了個荷包與官媒人:“知道你手裏牽的線都是極好的,如今少不得再勞煩一回。且叫那沈家哥兒挑好日子上門來,總歸不會拿了笤帚疙瘩打出去。”媒人得了準話也高興,又有賞賜的荷包拿,樂得不辨東西,福了福便退出去。

第二日媒人又往沈家去,這回跑的就更快了,前後一個時辰沈家那頭就命下人去尋京裏最好的陰陽先生算日子,媒人傳話回來叫薛太太極是滿意。沈家怕夜長夢多想要先緊着把名分定下,薛家這邊恰好也是這麽想,兩家一拍即合,便定了六月初三行納彩之禮。

如今還在五月裏,薛太太一高興,賞了家下銀子又叫統統新做夏衫出來。天氣越來越往熱裏走,又吩咐往楊家沈家一般無二的送了窖冰過去,生怕親家們有甚好歹。寶釵這段時日窩在家裏還如往常一般,三不五時換班兒喊了掌櫃們進來責問家下生意,或盤點賬本,或核銷賬目,除了少往正院去外再沒什麽異常,好似不是她自己要嫁人一般。薛蟠見了妹子如此,少不得小心翼翼偷偷去問她,若是只為了安慰母親家人,再不必勉強自己嫁人,家裏總少不了她一個院子一碗飯。

寶釵聽哥哥吭哧吭哧好半天才把話說全乎,要說不感動那是不可能的。上輩子哥哥薛蟠渾渾噩噩了一輩子,到頭來終究連叫誰坑了去都不知道,亦分不清裏外親疏,乃至後來為婦人轄制徹底如同爛泥一般。現下再一看,除了有點子呆氣簡直不敢相信這原是同一個人,少不得緩了聲音笑着對他道:“哥哥多慮了,若是不願意一開始便不會點頭應下,現下忙碌只是趕着早早要把鋪子賬目交割清楚。他日我出了門子也好利利索索與嫂子接手,總不能要她兩眼一抹黑的受了那些下面人欺負。”薛蟠聽了大喜,照原樣左邊一個右邊一個與妹子作揖謝她:“我替你嫂子謝你哩,也好叫母親省些心,只是辛苦我妹子了。”寶釵只笑着拍了拍面前案上放着的算盤對哥哥道:“那你少不得與我打一幅新算盤,這舊的忒不濟事,架子都有些散了。”

薛蟠一聽妹妹管自己要東西,別提有多興得慌。一疊聲叫人去外面尋上好木頭,甚麽小葉紫檀黃花梨,金絲伽楠陰沉木,哪個好哪個貴挑哪個,等買了一方不能再有的烏木回來又不好好用,偏吩咐鋪子裏的師傅給磨成珠子打了幅算盤,直叫幾個掌櫃的當笑話兒講。

因着薛沈兩家定了六月初三納彩,薛太太索性提前發了帖子告知諸親友這一日家中要設宴款待上門來見人的女婿子,少不得各家夫人願意帶了年輕姑娘過來消散消散瞧個熱鬧。王家亦得了帖子,少不得要趕在寶釵納彩也就是小定前将早先說好的一頃地賠禮給賠了。賈老太太受了請托,便與六月初一請近親女眷來家小宴,美其名曰“消夏”,實則仍是為薛王兩家牽線搭橋好叫親戚們重歸于好。

到了六月初一上午,薛太太單只帶了寶釵去賈家赴宴。母女倆一入席旁人便上來賀喜,直把寶釵臊得臉紅放肯放她去下面尋了其他姑娘玩。今日赴宴的姑娘除了賈家兩位并客居的三位外,亦有史家的,王家的幾位,等到辰時三刻黛玉才姍姍來遲,一進來也只和賈家姑娘并湘雲寶釵坐在一處,并不與王家姑娘搭話。

此時鳳姐還沒出百天,也就開席的時候過來走了一圈略坐坐寒暄一番,便就借着孩子為由頭轉身回了東院兒。寶釵黛玉看這苗頭不對,拉着探春往人少地方坐了問。探春只嘆了口氣,左右看看無人才張口道:“如今眼看家下經濟一日不如一日,人人又都還是前頭那副了不得的模樣,是以才會如此。早先鏈二奶奶掌家時候月錢至多也就晚上個三、五天,現下一個月總要晚一半出來,還不叫問,一問且得不了好臉子。尤其東院那邊,遲得厲害,采買的東西亦不中用。前幾天鏈二奶奶因着小哥兒奶媽子月例叫扣了之事鬧了好幾場,說是要叫外頭人也知道賈家克扣兒媳,逼着媳婦拿嫁妝銀子自己養孩子,又道若是真叫自己養也無妨,管把孩子改了姓王便是。林林總總,只瞞着不叫老祖宗知道罷了。”黛玉聽完皺眉點點手指便搖頭道:“我姑且算了一下,依着外祖母家如此用度,必是早就入不敷出了。眼下立時懸崖勒馬或可還有挽救之機,若還是仍如以往那般大手大腳,定會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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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沒好氣道:“我亦知此事,奈何生為女兒身。若我為男子,必要出去闖蕩出一番事業,開辟一片天地,總好過日日窩在這四角裏頭望天興嘆。”黛玉知她平日裏盡吃些夾板氣,且不與她計較,只正色道:“你如今可怎麽辦?四姑娘是那邊東府裏頭的嫡姑娘,且不必替她憂心。你這頭還是與以往一般?”探春坐了也不說話,寶釵看她眼睛下頭一圈兒黑便知其日子難過,少不得岔開話往別處說些詩詞針鑿之類。過了好一會子探春才好些,輕輕嘆口氣與寶釵黛玉訴說難處:“我往往見園子裏人人醉生夢死便腦仁子裏都是疼的。旁人替他們急且急得要上房,偏這些太太奶奶們一個比一個悠閑,各個都伸手從公中往外掏了裝自己口袋。這公中豈是個無底洞來的,叫他們這樣造,待到明年怕是年都過不去。有心整治一二好叫家業奮起,奈何不在其位,又有林林總總人情牽扯其中,現下只得将我自己的院子理一理,就這還有下頭家生子裏得臉的人左右請托來我這裏尋了告饒。上頭母親亦不知是何打算,今見寶姑娘這般嫁個清清靜靜的人家竟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綠了,叫我早早離了此處或可一展手段略盡一番胸中抱負。”

這種事,寶釵黛玉誰也幫不上她,只能由其自己個兒慢慢想開慢慢熬着。姑娘大了定會說親,探春又是養在王夫人膝下的,無論如何明面兒上虧待不了她,不然王夫人臉往哪裏擺?不過早晚而已,寶釵只得這樣勸慰她一番也就罷了。賈府積弊又豈只這一處?上輩子寶釵可是做了幾日寶二奶奶名正言順管家的,滿府賬本子上的各種虧空能把掌家人急瘋,偏偏家下還養了不知多少家生子做二層主子。一說裁剪人手便有人尋了姨媽王夫人央告“家裏從無賣人之舊例”雲雲,又有各個唯恐做錯事糟罰是以幹脆甚也不做,不做便不錯,橫豎你不能因為人懶就打殺了不是,是以明明養了不知多少下人,園子裏仍是人手不夠,再沒辦法提裁人之事。

晌午宴罷,各家女眷皆坐在園子裏賞花觀景,有那些舊年莊子獻上來的活物與姑娘們玩兒,倒也不落俗套。只薛家薛太太帶了寶釵與王家陳太太坐在花廳裏吃茶,王夫人陪了賈老太太坐在上首,外面丫頭婆子站得遠遠地,只各家貼身大丫鬟留下服侍,也免得丢了哪家臉面。

陳夫人勉強笑了命丫鬟取出一張地契贈與寶釵道:“舅媽家前日委屈你了,今兒少不得與哥兒給你賠不是。這是你舅舅意思,只說女孩兒嫁人手裏頭得有些東西才成,今後但求大姑娘念好勿念惡,咱們都知道你是叫那孽障連累了。”寶釵仍是一副敦厚樣子,雙手接了地契與陳夫人好生言語道:“咱們自是分得清舅媽舅舅實乃好心,只表兄行事無度罷了。我一個閨中女子,哪裏能和外面走動的爺們兒口角分辨這些,唯有呆在後院随時守份,萬幸如今也算皆大歡喜,自然不會因着表兄緣故就惡了舅舅舅媽。”陳夫人聽了緩了口氣,語氣哽咽與她道:“還是我們寶姐兒明事理,比那孽障強出不知多少條街去。你既如此一說,舅媽這心裏方才好受些。今後若是沈家苛待你總還有舅舅舅媽與你撐腰,且不怕他個從三品的官兒。”

薛太太見女兒說不計較,自己便也就放開不計較。如今她看沈家看沈玉那是一萬個順眼,這後生又俊俏又殷勤,嘴甜不說一笑兩只眼睛就彎起來,怎麽看怎麽招人喜歡,再不擔心寶釵将來如何,因此心裏堵得那口惡氣便也消了不少,不欲與娘家再撕擄。寶釵心下也知窮寇莫追之數,再不肯一下子将母親娘家得罪死。嘴上逞了一時之快又怎樣?你住在京裏難不成就不指望親戚扶持了。王家又沒到氣數已盡之時,何苦非把自己做個吃了大委屈再不肯饒人的模樣。就王仁那張破嘴那副癞痢性子,遲早還有機會逮着他往狠裏收拾,且不在乎早晚這一次。

坐在上首處賈老太太并王夫人看薛王兩家冰釋前嫌面上亦覺得有光,老太太撫掌便對陳夫人贊寶釵道:“我家常常說,咱們家裏頭上下這些姑娘加一塊兒也不如寶姐兒一個,又周全又穩重,再不肯失了身份,比一般侯門裏頭小姐還尊重幾分。今日果然顯出來了,若是換了旁人姑娘,少不得與你争個長短,你一個五十好幾的人了難不成還與個年輕姑娘拌嘴不成?恐是要吃一肚子氣家去。”陳夫人這會子臉上總算和緩了些,人也精神起來,笑了起身謝過賈母,又沖薛太太福了福。薛太太便起身與她還禮,薛王兩家之事到此算是徹底翻篇兒,總之各家主母今後出去赴宴也能重新坐在一處,不必再扭臉誰也不說話。寶釵這邊則是白得了一頃地兩個鋪子并一個溫泉莊子,旁的倒還算了,只這個溫泉莊子難得,京畿周圍這些好地方早都叫勳貴宗室們占據了,輕易難得尋訪到一處。早先各家迎接娘娘們省親都沒人肯拿出來市,如今竟陰差陽錯得了一個,心下自然也是滿意。

作者有話要說:  我努力一下看能不能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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