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過了晌午林家先來了嬷嬷并伺候的婆子丫鬟擁簇着黛玉先回去, 其後便是史家來人接了史湘雲走,再後頭陳夫人與薛太太一齊謝過賈老太太并肩帶了各自女孩兒往外去。直到各家馬車邊上還站着又互相恭維了幾句, 旁人家見了便知道再辦筵席便可将這兩家重新安排在一處坐。

回去時候寶釵坐在車裏直接把那一頃地的地契取出來交予薛太太,薛太太才不要姑娘東西, 兩下裏推拒一番只道回頭再填進女兒嫁妝裏, 轉頭又對寶釵道:“如今沈家簡薄, 咱們又不可在嫁妝上添得太過, 這些将來能生息的東西正要多多備一些與你才好。”媒人來回跑了幾趟早就把兩家情況互相轉訴過, 究竟什麽章程薛太太心裏已是有了些許眉目,只嫁妝一樣确實不可與聘禮相差過大, 不然就要顯得薛家以勢壓人了,于己家名聲不利。

她心下大概算了一筆賬,親兒子橫豎是個不會算賬的, 只老實在衙門裏做他從五品的小官兒便是。兒媳婦或可是個聰明的,但內外家事繁重,哪裏還舍得讓她勞累,累壞了孫子可就沒影兒了。又有寶琴薛蝌兩個,寶琴到底要嫁出去也留不了幾年,薛蝌靈泛可領商隊往返各地與上頭采買交差。這麽一看家下在京中新開的鋪子竟有些多了,不如仍照原話将女兒開的鋪子盡數陪嫁與她,下頭不走商的普通夥計也可安排過去。再有這一頃地一處莊子,添添減減底子便十分厚實,到寶琴時候家裏一樣将當初她父親留下的東西也同樣陪進去,就不顯得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得差不離兒。

等母女兩個進了家門兒,薛太太打發女兒回院子裏去,又叫了兒子媳婦過來與他們商議。薛蟠從不愁錢用,也不管這個,母親說一個便點一下頭,果然把家下這兩年新開的四處鋪子盡數從本子上劃出去,又有王家的兩個一共是六個鋪子,都在京中大街好位置上。絮萦也樂意把管不了的鋪子都分與姑子好與自己省些事兒,幹等着吃紅利不比自己勞心勞力強上多少?了了這檔子事兒,薛太太才有精神與兒媳婦商議後日小定之事。因是小定,來的都是各家女眷,因此只用正院園子開上八、九張席便盡夠,也不必用戲子,只找個吹曲兒吹得好的班子即可。

絮萦便叫管家開了大庫取屏風出來備上,屆時未嫁的姑娘們只坐在屏風另一面席上耍子,年長夫人太太坐在這一面正好看看薛家這新女婿子是個甚麽模樣,也好叫沈玉認識認識未來妻子家的親戚們,免得将來出去鬧笑話。又有之前薛蟠結親筵席用過收起來的瓷器也正好拿出來再用,正是省了一筆支出。之前家下人叫寶釵清過數遍,不會做活的早早送回金陵叫他們領了身契并安家銀子自去了,能留下的必是有幾把刷子或可身兼數職,總之薛家上下除了薛蟠再沒一個閑人。

一番整治便到了六月初三一早,薛太太心裏着急睡不着,寅初就醒了起來換衣裳,到卯正又喊了絮萦寶琴再往廚下一趟趟查看。辰時二刻沈玉帶了兩個小厮,也是自己拎着兩只鵝籠子裝了兩只野雁一路“嘎嘎嘎嘎”從城西騎馬到了城東。這會子不少帶着姑娘的女眷們都已經來了,年輕女孩子們陪着寶釵坐在屏風後頭的席上鬧她,正熱鬧間一聽說沈家子上門,立刻鴉雀無聲都隔着屏風上格子縫隙往外看。夫人們自然見多識廣不比她們容易害臊,只端着笑等着要看這毛腳女婿子。

薛太太今日才換了身兒绛紅大衣裳,頭上用了幾根珍珠簪子,見沈玉穿了吉慶長衫自己提着一對兒雁,後頭一個小厮引着薛家下人擡了一箱八匹緞子,另一個小厮抱了盒子裏面是八套首飾,又後面有人提了十個攢盒來,裏面乃是十種吉利果子。這便是極重視的納彩禮了,且又沒有過了他如今官身品級。寶釵舅母即王家陳夫人起身一一看過,這才轉身對薛太太點點頭,意思就是這女婿大方敞亮,可以讓他入席說話了。若是有那等寒酸的少不得這會子要吃一回女孩兒娘舅嬸子的厲害,無非是表示這姑娘娘家有人,将來不能輕忽欺負了去之意。

這時候屏風後頭年輕女孩們偷觑着了沈玉模樣,紛紛又轉頭去打趣寶釵,悉悉索索淺笑輕語,直把錦衣衛的從三品同知給盯得臉紅脖子粗,手腳都都不知放在何處才是。各家姑娘裏今日唯數黛玉湘雲最替寶釵高興,黛玉湊在屏風後面看了一會子,坐回位置上伸出兩根手指頭一筆畫,嘴兒一抿笑道:“如今寶姐姐可算湊了一對兒玉人,再往後出了門子便是當家太太奶奶。過了今日便不敢取笑她,眼下趕緊先灌一盅出出氣才是!”湘雲便攀在邊上應聲附和,寶釵沒奈何,拿了桌上蕉葉凍石的海棠盞淺淺抿上一口。

待她放下酒盞,黛玉又不依,非得今日大喜的姊妹作詩一首才肯放過。此舉得了大半姑娘們支持,便就又喊了小丫頭子擺開桌案鋪紙布墨。湘雲定了韻腳格式,黛玉要了一張琴就坐在桌旁撥弄,只說若是一曲奏完詩還不得就要挨罰,衆人都道甚好甚公平,少不得都摩拳擦掌等了要寫上幾句湊趣兒。

寶釵推拒不得,灑然起身便拈了一支白雲沉吟片刻,下筆寫就一首七律,落筆之時黛玉的曲子還只奏了一半而已。姑娘們聚過來看,之間上好雪浪紙上墨跡英挺,氣象萬千,渾不似閨中弱質所書,先不論其詩句,只這字便已經占了魁首。湘雲細細品讀一番,立時技癢要了筆來在一旁續作一首。黛玉把琴扔在一旁看了也續上一首,其餘賈家姑娘依序往下續,旁人家女孩子或有能接的,也有不少生怕詞句拙陋出醜再不肯上前。此宴之後外面少不得知道賈家女兒善詩詞且文才極勝,一些家下準備叫子孫讀書的勳貴人家少不得動了心思,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只說外頭夫人們聽得屏風後面又是琴聲又是叫好聲又是吟誦聲,自是紛紛微笑。誰不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如今見這些小姑娘歡快玩耍,仿佛自己也回了當初閨中歲月,由不得不唏噓。再轉頭看着沈玉眼神兒也軟了,渾不似當初如同盯着蹿進羊群裏的大尾巴狼似的狠盯着他。這邊沈玉才悄悄偷空擦擦額頭上汗水,心下暗想将來再有案子必不敢輕視這些當家主母們的手段力量。甭看她們一個個身裹绫羅歪歪着好似弱不禁風,真要狠起來光看着你就能刮下二兩油。

官媒人随着一同過來,忙贊了薛家又贊了諸夫人們,說到姑娘亦是一番好話不重樣兒,這才把場面救回來。薛太太點點頭,後面站了候着的婆子們上來接過野雁及其他色色禮事,薛沈兩家小定便算是過了。之前兩邊已是換過信物,如今再拿出來與親戚們看了一番,旁人只道薛家疼姑娘,沈家有傳承,俱祝過一遍,小定之禮方才完整。又有薛蟠過來帶了沈玉去外院用膳,正院才又成了女眷們的天下。

待沈玉行禮退出去,各家夫人們過來與薛太太贊這沈家哥兒,有說一表人才的,有說年少有為的,總歸嘴巴上的好話最不費事,都是張口就來的,直把薛太太聽得樂了個無可無不可。裏面夫人們繼續說些家長裏短、子孫雜事,屏風後頭姑娘們自得其樂、風雅非常,真真如同錦上花開,金鱗得水一般。

外頭薛蟠拉了沈玉去外院坐席吃酒,喝了有沒有二兩便開始拉拉雜雜說些寶釵小時候之事,有些古早故事連寶釵自己亦記不得,偏他就說得惟妙惟肖:“我妹子小時候有段子時間與現在竟還不大一樣,一股子火氣見天催我上進。我父親與我預備的書房都叫她穿了小厮衣服混進去翻個稀爛,把那些個經史子集俱倒背如流,且拿來臊我臉面,只說是功夫下到便連女子亦能書聖人言。又有那個時候,她每到春暖花開時候必要犯上一回咳喘,任你多高明大夫來了都不成。後來還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上門打秋風時候留了個海上仙方,弄些個花瓣花蕊花蜜甚麽的,又兌上各節氣的東西,這才折騰出一壇子甚麽‘冷香丸’,密密封了一罐子,一咳嗽便取一丸化開用,竟就好了。那和尚道士還交代我父親打了個金鎖,只說是要配個有玉的哥兒才是。也就那個時候父親提了一斤金子出去,半斤打了金鎖并項圈,又半斤打了對兒金釵。話說回來,老爹确實沒白疼我妹子,當初他剛去做白事時候我還在外頭與人争買丫頭子,反倒是妹子在家裏跪着守靈跪到昏過去高燒不退……”

他只管搖頭晃腦的一股腦往外說,沈玉坐着認真聽。如今薛大姑娘再看不出穿了小厮衣裳又火急火燎的焦急樣子,一味平和曠達,跟換了個人似的。說着說着薛蟠一會兒一杯,自己就把自己個兒給灌懵了,倒叫客人喊了小厮來把他扶下去歇着。沈玉又交代一番,在外院沖裏頭鞠了一躬,這才帶着小厮告辭回去。大管家把外頭事兒傳進去,少不得親戚們又贊這女婿子做事周全有禮,

沈玉帶了小厮到了家,沈老爺子正等他消息呢,見了孫子回來,極高興問道:“薛家待你如何?”沈玉坐在他身邊等着小厮倒了茶水喝過才慢慢道:“薛家極重視,請了各親戚家的當家夫人來見禮,舉止也禮貌尊重。”沈老爺子這才放下心:“如此就好。人家裏看重姑娘,因此待你便有禮些,今後娶了人過門必要好生關照,夫妻齊心才能把日子往好處過。你那衙門裏頭的彎繞門道莫帶回來用在媳婦子身上,将心比心方是長久之計。”一頓說完,又想起小孫子當初剛出生時候,明明一小團兒眼睛都張不開的肉團子,眨眼間便成了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郎,如今竟都要讨媳婦了,果然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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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邊感慨萬千,豈不知薛太太那邊也是這樣。女兒小時候叫她親爹嬌寵得性子甚急,腔子裏總跟存了一股子火似的,後來慢慢大了,火氣也收了。這兩年連藥也不必吃,平日行動更是溫良恭儉,比外頭戲文裏的君子還君子起來。如今一說要送她出門子,心下那股不舍的勁頭翻上來,再看院子裏咯咯嘎嘎那兩只野雁直想扔出去。

先前薛蟠娶親時候來回送的那一窩子大雁又叫絮萦陪嫁帶過來,後面叫寶釵做主放在莊子上養着取個吉利意思,這眼見又是一對兒,鬧騰的耳朵裏都是嘎嘎聲。好容易歇了個囫囵覺,一早上起來又看見這兩只,煩也煩不完。

正巧絮萦一早來與婆母問安,就叫薛太太抓着絮絮叨叨訴苦不疊,只說些萬千舍不得姑娘之話。絮萦與家下人都熟了,性子也頑皮起來,只拉了薛太太道:“既如此,便叫大爺去對那沈家哥兒說一聲,只說姑娘咱們扣下了,少說再留個八、九年才肯把與他,這樣可好?”狹促得薛太太拍了她笑:“皮得你!若是如此說,将來看誰還敢上門求娶你的親姑娘。”說着絮萦便叫家下人提了雁一并與先前那對兒一樣養到莊子上去,好容易讓院子變得清淨,薛太太心裏亦好過起來。

早上用過早膳,薛蟠照例騎了馬出去往衙門應卯,絮萦指揮了家下仆役灑掃收拾東西。薛太太帶着兩個姑娘在內室坐了抄經念佛,只求漫天神佛能保佑她們都平平安安尋得歸處。寶琴雖說還有些孩子氣,到底經過之前梅家之事又老練不少,老老實實坐着仔細抄寫,一會子便抄了一卷,再探頭去看寶釵,案頭上已高高堆了一摞。寶琴從蒲團上起身挪到椅子上坐了去喝茶,喝一口就問寶釵道:“姐姐,你甚麽時候抄了這麽多經文出來?”寶釵眼皮子都不擡,手下邊寫邊道:“這些經文都抄了這麽些年,早就能背下來,一氣兒默出來便是,自然比你看一句寫一句要快上些許。”寶琴吐吐舌頭,抱着茶盞不撒手,薛太太在內室聽供奉的姑子講了一段,聽見外頭有動靜,便吩咐丫鬟過來傳話:“好歹抄些意思意思便罷,院子裏玩兒去吧。”

寶琴聞言如蒙大赦,待寶釵停筆拉了她一齊往外頭去,此時已是六月,日頭底下頗曬。姐妹兩個就站在滿架綠茵茵的紫藤下面吹過堂風,家下婆子端了早間沈家送來的點心盒子,又沏了冷茶與她們消暑。寶琴先翻了一個粉色的菱粉果子咬上一口,吃着吃着突然奇道:“欸?這沈家做的果子怎麽與咱們家酒樓送進來的味道差不離兒?恍惚好像還好吃一些,仔細再看好像長得也像,真是奇哉怪也。”寶釵掌不住差點一口茶噴出來,心下暗道還好沒叫人知道沈同知原先還是佥事時候曾躲在自家酒樓裏做大廚,說不得那時候就把手藝給傳了出去。後來河工案時候沈玉領命南下便将沈大廚的蹤跡掃得一幹二淨,連幹股也送還回來,論到底自家算是偏了人東西?寶琴還在一旁奇怪,寶釵忙将茶咽下去,笑着與她道:“或不是沈家去過咱們家鋪子打聽好惡呢?吃你的吧。”稀裏糊塗将這事兒遮過去再不肯提。

此時薛太太聽完經也出來了,姊妹兩個見了母親便起身與她行禮,薛太太見小圓桌上放着開了蓋的點心盒子邊說她們:“等會子就用午膳了,這些甜點心少用些。原本夏日就有些苦夏吃不得東西,再拿旁的填實更不正經用,仔細回頭一個個嚷頭暈臉上長疙瘩。”寶釵寶琴互相吐了吐舌頭,笑嘻嘻讓下人收拾了,只斟茶與薛太太吃,到底沒人再議論這些點心果子之事。

納彩之後薛太太将寫有寶釵名姓并生辰八字的紅箋紙交予媒人送去沈家,沈老爺子接了便送進祠堂壓着。一連幾天家下毫無異狀,又讓沈玉自己帶了去尋陰陽先生給算,好些天方才得了一卦。卦文乃是上上大吉之簽曰“開天辟地做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若得此簽非小可,人行中正帝王宣。”

陰陽先生特特交代單算誰且都算不出個所以然,唯有把兩人命數合在一處方才算得,是以做了個“天作之合”的批語出來。沈老爺子得了傳回來的簽子一看,大喜過望,一連好幾天吃不着肉也沒給孫子臉子看,美滋滋與祖宗們點了注香細細将此事說過一遍,又派人往薛家告知。到此時寶釵便算是一只腳已經踩進了沈家門檻,餘下皆為舊俗,至少兩人名分已定。

作者有話要說:  顫顫巍巍吐出一口氣,一萬字,今天真的被榨幹了......

存稿這種事情,呵呵,早就沒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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