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薛太太見了沈家蔔算遞回來的箋子也高興, 與兒媳閑坐磨牙時候亦撫掌感嘆:“早先寶姐兒小時候還有和尚道士上門指點我們與她打個金鎖,又說必須要個有玉的哥兒才配得。果然應到今日, 那沈家哥兒名字裏可不是有個玉字,先前還以為說得是我那賈家二房姊妹家的幼子呢, 白白氣悶了老一陣子。單以孩子們自己個兒的人品才華論, 這沈家哥兒如今已是從三品官身。先不論武官比旁的到底低了幾分吧, 終究比個還未下過場的還強些。”絮萦還比她看得透徹:“這男子立身處世, 到底得自己願意上進才成。我看沈家哥兒比之京中諸勳貴家子弟都要好, 人自己有本事,比之祖宗有本事更要得, 焉知将來不能再與寶姐兒掙個國公的诰命來?”
小老太太聽得如此直笑眯了眼睛,忙打發下人做了吃食點心叫送去沈家回禮。如今過了小定,總算不必再憂心寶釵婚事, 家裏單剩薛蝌寶琴,自然也是不急的。
忽得有一日外頭同為皇商的夏家太太遞了帖子上門要來拜訪,彼時薛太太正交代家下新從南邊運來各色喜慶緞子與女兒挑選嫁衣材料,接了帖子便叫婆子預備出地方。過了晌午,夏太太果然帶着女兒夏金桂并另一位皇商家的太太登門。管家把帖子送到正院兒的時候寶釵正和寶琴一處翻花樣子,這會子一聽說來的是夏家,忙請了蘇嬷嬷李嬷嬷一齊出來作陪,自己也帶了百靈跟着母親見客人。不是怕了姓夏的,着實是他們家裏教養與旁人比低了些許,寶釵生怕萬一人家有甚求上門的說不合再生意外,總之你也弄不清夏家出些甚麽損招兒, 小心謹慎些總不為過。
要說這夏金桂,放在一般人家裏也确實是拔尖出色的容貌,可惜比之賈史薛王四家的女孩兒仍舊稍遜一籌。加之從小未曾妥善教養,又是個不識字不知律法,一味刁蠻任性的主兒,氣質上更與寶釵黛玉遠出半個京城去。上輩子她嫁與薛蟠,就為了和大姑子寶釵軋苗頭便無事生非、往死裏作踐香菱,連名字都強給人改了,可見其心性品格之劣。後頭更是連給婆母并房裏妾室下藥之事都做得出來,唯能用不可理喻形容。
如今她跟着母親上薛家做客,擡眼便見一個雪偶似的、再難得的美貌姑娘立在薛太太身後,自慚形穢之時心下且又嫉又恨。後面又聽聞這薛家大姑娘如今說與了一個從三品的青年武官,更是跟一鍋沸油澆在胸口般難忍。往日裏夏金桂自視頗高,連家下栽培的桂花都非得硬要人稱“嫦娥樹”,亦常常拿嫦娥自比,如今發現竟叫人從嫦娥給襯成了樹根底下的蛤、蟆,一時間肺都快叫氣炸了。
夏太太哪曉得這會子女兒心裏翻滾些甚麽,他們家這皇商與薛家不同,乃是專為上面進貢苗木花卉,實打實只做商賈之事的。當家太太旁的不論,做生意着實是把好手,眼光又好,下手又快,聽管家提了句薛蝌後便記在心裏,唯恐這大好女婿子叫旁人搶先,因此稍加打點一番便直接帶了女兒上門。
這便是那種不大講究的人家,一心只想自家願意,旁人願不願意及至孩子臉面全不應記。夏太太算計着,就算薛家不願意,管叫只把兩家聯姻消息先散出去,自然旁人不會再上門與他說其他親事,往後薛家但凡要些臉面都得捏着鼻子認了。況且薛蝌又不是薛太太生養的,實乃隔房子侄,自家女兒又生得花容月貌,只管籠絡住這後生,屆時薛太太這做嬸子的也無話可說。
偏巧這一日薛蟠帶了絮萦出去,薛蝌還沒從北邊兒回來,家裏就薛太太并寶釵寶琴娘仨,勿怪寶釵這般如臨大敵的應對。
夏太太光看面相便是個極精明能幹的,進了門兒嘴裏恭維話就沒重過樣兒。先是贊了薛家宅子,又砸砸舍贊家下栽種的花木,複又贊了薛大姑娘,說着說着便引到自家女兒身上:“我們姐兒命數且是極好的,當初懷她時候就夢見那桂樹上生出金葉子,等一落地家下又得了皇商的名號。也就這幾年她父親去了家業艱難些,即便如此京中皇商圈子裏亦數得上名號。雖不敢與薛大姑娘比,其他丫頭俱不瓤的。”
薛太太一開始不明白她甚麽意思,只跟着點頭誇人家孩子,聽着聽着方才覺得味兒有些不對,立刻端了臉只笑着坐,再不肯多一句話。夏太太自己說了會子,沒人搭茬亂沒意思的,就拿眼色去看那陪客。陪她來的那位太太亦是皇商家的主母,不過生意盤子又遜了一籌,此時少不得賠笑湊過來與她搭臺。薛太太不耐煩與她們打麻纏,叫丫鬟換了熱茶才張嘴道:“夏姑娘自然是極好,老話說二十以下無醜女呢,鮮鮮嫩嫩水蔥似的,人看了都喜歡。不像我們,這個大的一天到晚悶着不說話,小的又叽叽喳喳說不停。大兒子且不論,只叔伯家的老二,今年與他哥哥娶親的時候一并去廟裏給算算,大師說他這幾年犯了太歲,不叫說親事,真真是愁死我了。”這話一說便是不願意了。
如今薛太太可與上輩子不同,且看不上夏家這等人家。上輩子薛蟠在京裏名聲爛到透,別說官家女孩兒,就是普通良籍家的姑娘見他都如避洪水猛獸一般,多叫他看上一眼都恨不得涮掉一層皮。那時候,夏家忖着貪了薛家家財,薛家又惦記夏家絕戶,兩下裏這才一丘之貉沆瀣一氣的湊在一處做了兒女親家,後來果然貪小便宜吃大虧,到底人財兩失。如今親兒子薛蟠好歹有個出身娶得侯府姑娘,女兒也說了官家親事,下頭兩個哪怕不是親生也斷不能委屈了他們,如何能把夏家這樣的看進眼裏?少不得也要正經出身平頭正臉的姑娘才肯答應。
夏太太笑意還挂着呢,冷不防吃了這一記,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那表情跟硬砌在臉上似的,勉強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兩聲。陪客見了忙不疊扯着當季新的料子把話頭岔開,總算沒叫夏太太臉面徹底掉在地上撿不起來。夏金桂坐在母親身後更覺沒臉,本來就樣樣比不上薛家大姑娘心中氣悶,這會子欲與他家說婚事又叫人當頭堵回來,臉上便帶了些顏色。薛太太也不和個小姑娘計較,只吩咐管家準備了好緞子出來送她。夏太太一見如此,再坐不住,只得勉強辭了帶着女兒和陪客回去。
出門時候寶釵偷空專門交代了管家,命一個婆子抱着緞子露在外面直把夏家人送出巷子,将來萬一有甚意外也有說頭。夏太太未曾料到薛家做事能絕到這個地步,半點空子不與人鑽,沒奈何只得磨了磨牙叫車夫快走,再不願來這丢臉的地方。夏金桂坐了車裏還與母親埋怨:“那薛蝌有甚好的,不過與伯父家做事讨活路,還把妹子抵給人家拿捏。上頭又是嬸子又是妯娌又是姑子的,各個看上去一臉刁相,再不願意。”夏太太就罵她蠢:“那薛蟠,行市裏都知道是個沒成數不會做生意的,薛大姑娘眼看就要出門子,到時候二姑娘也嫁出去,你且看薛家裏頭到底誰說話算數?這個薛蝌親爹親媽都死了,到時候你一過門,這五進的大宅子,家下生意,庫裏數不清的好首飾好料子還不俱都是你的。家裏那股子潑辣勁兒剛怎麽不使出來,這等人家裏最想要的就是個能支撐的太太,嬌滴滴的小姐哪成!”夏金桂撅了嘴和她媽對着吵:“你出門時候不是交代我收斂着點裝個賢惠大度樣子出來?這會子又推到我頭上。”娘兒兩個一刻不停的埋怨,到底心有不甘。
薛太太這邊打發了夏太太一行出去,急忙回去換了輕便衣裳,又叫丫鬟子絞了帕子擦臉,邊擦邊與寶釵道:“這都什麽人家啊,老大不小的姑娘站都站不直,非得把個腰擰着,也不怕閃着,竟是擰給誰看呢!我最見不得女孩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狂,再教也學不會做個安分人兒。若是與蝌哥兒說這麽個媳婦子,出門脊梁骨都非得讓親戚們戳斷不可。”寶釵一聽母親如此說,心裏便有了底,輕輕搖搖頭道:“這夏家姑娘身上有股子闖勁兒,就怕沒跟對人家,若是叫她當家未必不能拉扯起一番家業,只不适合咱們家罷了。如今皇商圈子裏咱們已經是頭一份兒,萬事穩妥便可,竟不必非得求個潑天富貴出來。”
薛太太把帕子遞給丫鬟,轉身拍拍她的手道:“我的兒,我與你想的一般無二,阖家平安便是最好。不過,今日這夏家我是頂頂看不上,也就你還肯與她說兩句兜底的好話。今後也不必與她家多來往,同樣一個帶着女兒的寡婦,就還說起甚麽姑娘命好,也不怕臊得慌!”說着便将夏家抛到腦後再不去想。
不過到底有人上門來與薛蝌說合婚事,薛太太還是往心上放了放,這孩子人暫且不在眼前,只得先去尋了寶琴問。寶琴聽完抿了嘴笑道:“往年我們在蘇州時候,偶然在玄墓蟠香寺遇着過一位姑娘,家裏仿佛姓邢,租了寺裏房子住着讨營生。哥哥時常還說起她,恐也是喜歡那種通透聰明的人。說來好笑,這邢姑娘恰好是榮府東院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兒,去年又阖家上京,如今還在大觀園裏住着迎春姐姐之前的院子呢。”薛太太聽她如此說登時大喜,既然薛蝌自己心裏有取中的姑娘家,自然是要叫他襯了願方才能湊一對兒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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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便與自己姐姐寫了封信叫家下婆子帶了一匣子果子去求她居中說合。婆子美滋滋抱着匣子攜了信過去,王夫人剛好在家裏忙着預備婆母八十大壽,接了妹妹的信一看心裏也高興,順手塞進袖子裏便帶着去見賈老太太。
此時探春惜春坐在賈母面前湊趣讨喜,獨寶玉滾在老太太懷裏扭糖似的蹭,鬧着想要出去耍子。賈母一手放在頭上與孫子擦汗,一手摩挲脊背哄勸他道:“這會子外頭日頭正毒,仔細出去曬了疼,等哪一日不曬了再叫出去,不許鬧。”正說着,丫鬟通報王夫人來了,寶玉果然不敢撒野乖乖坐好。賈母便笑着與剛進來的王夫人道:“果然兒子聽母親話,一說你來了便老實起來。”王夫人走過去先福身行禮,待站穩當後才笑着張口:“也是這孩子與老祖宗親才會如此,在他老子面前借他一個膽子也不敢。”賈母笑了笑問她:“家下有甚事體叫你跑這一趟?”
王夫人便将袖子裏薛太太寫的信箋取出奉與賈母道:“姨太太有好事想着咱們親戚家呢,自打她那大姑娘下了小定,整個人越發清閑起來,如今欲為她婆家叔伯侄子說門親,說是看中大房那邊的邢姑娘了。”說到這裏,探春惜春互相看看便起身告退,王夫人看着她們兩個出去,又叫鴛鴦帶着寶玉出去玩兒,這才繼續往下說:“我想着,這樣也好。那邢姑娘不明不白住在咱們家,對咱們來說無非多一碗飯的事兒,只是終究不妥。就怕姑娘大了到底甚麽章程且沒法兒安排她,又是親戚家寄養的,只怕她自己心裏也忐忑不安。如今說這一樁親,好歹叫她有個去處。”賈母沖身後捶肩膀的琥珀擡擡下巴,丫鬟忙輕輕将美人拳放在方桌上的托盤裏,摒息斂氣低眉順眼走下來接過王夫人手裏的信箋,轉身上去展開與賈母念了一遍。
賈老太太先是聽她念,然後自己又叫人取來水晶眼鏡兒戴上看過,再放下信紙便叫大丫鬟素雲去東院把大老爺請來。賈赦正在院子裏抱着新買的姬妾聽曲兒吃酒,聽說母親着人來喊,大概漱漱口換了身衣裳歪歪扭扭便跟着去。賈母身邊這幾個丫鬟平日都躲着賈赦走,生怕招了眼被要到東院去受活罪。如今素雲領命過來,沒奈何只得縮個肩膀垂下頭,落下額發剛好把一張小臉遮得嚴嚴實實。賈赦且看不上這等無甚風情的丫頭子,冷哼一聲到底饒了她一回。
待二人一前一後來到賈母正院處,老太太便把薛家的信與他,摘了眼鏡子道:“你那個不省心的媳婦也關着又教導了許久,到底成不成器呢?我想着既然親戚家姨太太看中她侄女兒,索性便給姨太太個臉面,放她出來看看,若還不成我也就死心懶得再調.教了。反正如今你孫子也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偌大的親戚姑娘不清不楚留在家裏終究不美,還是早早打發出門為上。”
賈赦雲裏霧裏把信看過一遍,滿口子點頭答應。他原本就看中薛蝌,只尋不着由頭說事兒,眼下薛家正好湊上來,可教省下不少心思,當下便大着舌頭道:“我看甚好。那邢家又不是甚了不得的門庭,把姑娘嫁與薛家二房算他們高攀,也好把這家人甩出去,我可懶得再打發。”賈老太太一聽他說話酒氣熏熏就來氣,揮手把人往外趕:“青天白日頭的怎地又喝成這樣?一把年紀再不知保養,一味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兒混鬧,看你鬧出個甚來!”存着氣喝罵一通,拐回來又喊住兒子:“那邢姑娘,也不好虧待她,叫你媳婦兒與她做些嫁妝,公中舊例五千壓箱銀子,做咱們家普通姑娘一樣打發出去罷了,也不顯得偏頗。我這裏賞她兩套首飾幾匹料子,其餘你們自己看着辦。姨太太家必不至計較這些。”
賈赦拱拱手應了一聲,轉身邊往外走,回了東院交代了婆子們一番,連見也沒見邢夫人,繼續去席間抱着小老婆尋歡作樂去了。
賈老太太見他這副憊懶樣子,又是一股子氣,只對王夫人埋怨道:“外間老有人說我偏心,然兩個孩子都是我生的,有甚心可偏?只老大最可惡,爛泥一樣再糊不上牆的,說了一回又一回,只是不聽,真真氣死我了。家業托在這樣兒孫肩上祖宗都睡不安穩!”吓得王夫人低頭站起來侍立一側,直等老太太絮叨夠了方才重新坐下。賈母看兒媳木頭一般也不知哄勸,嘆了氣意興闌珊道:“你且去吧,與姨太太說這婚事我們應了。好生來往着,說不得将來這些親戚都有大用。對了,寶姐兒說的可是早先老沈相家的重孫?到日子了記得提醒我與她添妝。這也是個可憐見兒的,終究定了個武夫,也不知将來如何。”說着眼皮微阖,似是要睡過去。
王夫人見她精神短少,少不得又福了福告辭出去,回了榮禧堂便叫丫頭過來,讓她們按照自己說的寫了回信與薛家。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這樣的,因為一章五千字嘛,寫完可能也沒時間沒精力回頭查錯別字,所以拜托大家幫我找,第一個找到蟲的送個小紅包意思意思。然後第二天更新時候一塊把頭一天錯字改了,也可以規避僞更的嫌疑。我現在身邊帶了個三歲半的娃,更新時間不太能固定,總之我盡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