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那邊王夫人回去自去傳信給薛家不提。賈赦這頭晃悠回東院, 只喊來婆子道是大太太的病可以好了,又交代親戚薛家取中她侄女兒做媳婦, 其他便萬事不管,照舊回去抱着小老婆們吃酒取樂。

如今東院沒幾個下人将邢夫人看在眼裏。原本好歹還礙着臉面服帖幾分, 老太太一發話叫大太太靜養, 人人都道其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 再沒想過還有死灰複燃的一天。那婆子領命便往東院頭裏走, 此處正是緊貼着外面馬棚之處, 平日裏都空着沒有主子願意住,後來還是邢夫人要“靜養”方才整理安排出來。婆子穿過夾道走進最裏頭幾間小小的屋子, 外面乃是用木板隔了道門出來,門內有個瘸腿老婆兒正躲在陰涼地裏打盹兒。

來傳話的婆子拿腳尖踢了踢打盹的那個道:“行了,別挺屍了。上面傳了話, 這裏頭的總算得見天日,還不趕緊的把大太太請出來?”那瘸腿婆子耳朵還有些背,叫這一個大聲喊了幾句才從地上磨磨蹭蹭萎起來。屋裏關着的人早就聽見外頭動靜,此時正趴在裏頭使勁拿手拍雕了花的棱格。

外頭進來的婆子端着氣聲兒喜氣洋洋隔了門板沖裏面喊:“大太太,老太太命咱們接您出去。這可算是終于熬出頭,您消消火氣兒,小的這就找鑰匙給您開鎖頭。”正說着,瘸腿婆子好容易才從褲腰系的汗巾子裏頭翻出把鑰匙片兒,往鎖眼裏一塞又磕了磕。“咔噠”一聲兒這個有些長銅鏽的鎖頭才算打開,裏面原本急得火燒火燎的人也安靜下來。

“大太太,小的進去了。”婆子往裏面遞了句話, 見沒甚麽不對的動靜才伸手推開門板。裏頭大太太邢氏散着頭發只穿了身兒灰白色中衣站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滿臉,見着門果然打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直沖賈母正院兒方向磕頭。她“養病”這一年老得厲害,原本比賈赦小了有約莫十歲,如今看上去似乎比賈家大老爺還老相些,連兩鬓頭發都有了些許斑白。

這兩個婆子也不再多說甚麽,忙架起來扶了人送回原來住的地方便回去複命。早先服侍邢夫人的下人原也沒幾個,此時又重新從園子裏撥了回來,其中尤其以王善保家的哭得大聲兒。她本是邢夫人的陪房,一朝大夫人失勢,她們這些一塊兒來的嫡系最受打壓,後來還是靠着外孫女兒司棋才勉強尋得容身之處,不必如費婆子那般被發入圊廁行或是做些旁的粗使活計。邢夫人這會子可算見着娘家人,一時間悲聲大放,隐約有哀嚎嘶鳴之音。

旁的婆子忙拉了王善保家的,又苦勸邢夫人道:“太太如今苦盡甘來,趕緊好生梳洗一番去與老太太謝恩方為正禮,且不必急着哭。”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不管早先上不上心,眼下都得做出個上心關切的模樣出來。邢夫人再不敢執拗,往日那些“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毛病少不得收一收,果然聽話随着婆子去淨室梳洗一番。轉頭婆子們又簇擁着幫她換了家常衣裳,這才幹淨爽利不少,終歸是能見得人了。

原先邢夫人身邊一個大丫頭嬌紅早先叫拉出去配人了,如今又沒及時補上其他丫頭,沒奈何又把王善保家的提溜出來洗涮洗涮,叫她扶了邢夫人往賈母正院去磕頭領訓。這邊一窩蜂預備着,那頭早有腿快婆子跑去前面傳話,賈母倒也沒說不見她,只淡淡寡着臉點了點頭,算是應下。

約莫着有兩刻鐘,王善保家的并費婆子兩個扶了邢夫人一路往賈母處走,守門丫鬟剛掀了簾子通傳,三人便跪在外頭朝裏面磕頭。又有邢夫人直起上身膝行至賈母腳下頭,痛哭流涕只說再不敢如前頭那般,卻又說不出錯處在哪兒。賈母懶怠再教導一個三十好幾、小四十的兒媳婦,只叫自己身邊的婆子扶她起來坐着道:“論理,你和老大的年紀都不小了,如今也有了孫子,合該好好過。你這裏管不住老大我是知的,往後只清清靜靜管好你自己,賈家短了你吃了還是短了你喝了?出入銀錢,一經你手,便克扣異常,婪取財貨,一副小家子嘴臉!七出之條你犯了幾條?無後倒不怪你,只盜竊一個你還要不要臉了!便是個繼室你也是榮國府賈将軍的夫人,摳摳搜搜家下幾輩子老臉都叫你丢盡,回頭又得了甚好?”一頓夾七夾八數落得邢夫人滿面通紅,不得不又乖乖跪下。

賈母說了一會子,不耐煩揮揮手:“起來坐那吧!竟好像我苛待你似的。我跟你講,往後只守着你自己院子老實些兒,反正家下肯定不會再叫你養甚哥兒姐兒,只管死心好生待鏈兒兩口子。再讓我聽見甚麽‘黑母雞’之類的怪話,管叫關你一輩子好讓你消停。”此時邢夫人方才尋找空滿口子應道:“唯聽老祖宗差遣使喚,再不敢自專。”賈母看了她一眼滿臉嫌惡:“我且用不着你。只一個,今日你病好了,乃是因着咱們親戚薛家姨太太欲為她族中子弟說個親事,看中你那侄女兒要聘她。你們大老爺已是點頭應了的,因此叫你出來操持姑娘嫁妝并後頭嫁娶事。又不是我們自己家姑娘,公中出一份子嫁妝銀子已是盡夠,我這裏賞她些許首飾緞子,其餘你自己去張羅。不許又跟窮痨似的伸手扒拉,把你那臉面給我從地上拾起來。”

邢夫人喏喏應下,又站了一會等着看賈母再無吩咐,這才跪下磕頭謝了婆母恩典,方才叫兩個陪房扶起來回院子裏去清點財物與岫煙備嫁。從頭到尾,到了這個時候還無人想起來與邢大姑娘透個氣兒,人還蒙在鼓裏住在綴錦樓生熬呢。

王夫人這頭讓周瑞家的帶了信和家下新近得的新鮮物件一齊送去薛家,薛太太便喊了媳婦并姑娘來坐在一旁替薛蝌聽消息。周瑞家的手腳利索慣是嘴甜,吹捧幾句便對薛太太道:“這邢姑娘,滿園子都知道是個好的。尤其安分守己,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守着閨房或是做針鑿,或是去後頭栊翠庵尋妙玉師傅聽經,雖說家底子薄,姑娘本身卻沒得挑剔,乃是個難得的小家碧玉。”

薛太太哪裏在乎邢家,只是一則有人上門探問薛蝌婚事,比之夏家還不如尋個親戚家裏的姑娘好籠絡他;再一則,既是寶琴說薛蝌自己看上這姑娘,少不得省了相看跑腿兒之事。先薛老爺前幾年就去了,薛蟠又不頂事兒,薛太太一個寡婦人家且不好出門兒,便是先前親兒子娶媳婦也是托了家裏先生去央林如海給尋的,到底她自己從未與旁家爺們兒多說一句話。人總是都有個遠近親疏,親子尚且如此,至于薛蝌這裏更不能夠。當下聽完周瑞家的話便笑着讓人抓果子與她邊吃邊說:“這兩個孩子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早先在蘇州便有一面之緣。咱們做長輩的,自然願意成全孩子心願,只要門戶別差太遠,媳婦家下窮一些富一些全不是毛病。”

周瑞家的心下暗道,可不是麽,這京城裏頭,除了皇家,怕是再有錢也沒薛家有錢了,當然不在乎親家能不能補貼幫扶,又暗暗惋惜一番寶釵竟定于旁人家裏。賈家如今收支越發捉襟見肘,若能一下子發個兩三百萬的大財便好了,可惜賈老太太早先一心看中林縣主,如今眼見攀不上人家,再想回頭俯就薛家,人也不稀罕空耗時間等着。眼下阖家只得不上不下靠收些利錢勉強維持罷了,偏二太太又一心想着等寶玉上進了娶一房好媳婦進來,也不知得等到甚時候去。她這邊肚子裏翻騰了好一串子事兒,面上還是一副乖巧伶俐模樣聽薛太太贊她家這侄子薛蝌如何如何,末了笑着道:“我們老太太說了,公中與邢姑娘出一份嫁妝,大太太家裏也就那樣,還望姨太太體諒體諒。”

薛太太不甚在意這五千兩銀子,只轉頭去看寶琴,只見寶琴笑嘻嘻讓畫眉端出一個紅木匣子,裏面也是個白玉蟠虬佩,只比自己當初的信物大上一圈兒罷了。薛太太點點頭,這畫眉就将匣子輕輕放在周瑞家的手邊,寶琴笑着與她道:“這是我父親在時候得的一塊好玉,特特請了蘇州的老師傅雕出一模一樣兩個玉佩做信物。這個大的便是我哥哥的,如今煩勞交予邢大姑娘,待我哥哥從北邊兒回來必會親自登門求親。”

周瑞家的聞言便收了玉佩告辭退下,回去後果然先把玉佩給了王夫人看過,這才送去東院交給邢夫人手裏。邢夫人見了這等好東西,那手指頭又癢了好幾癢,先說怕邢大姑娘糟蹋東西,後又說怕年輕姑娘手大不知簡省,到底王善保家的叽叽咕咕與她嘀咕許久,最後還是不甘不願拿這玉佩去了綴錦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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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煙到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定與旁人家裏,聞聽姑姑來了,忙起身讓小丫頭沏了茶。邢夫人往繡墩上一坐,肉疼的咬牙切齒道:“今日我與姑娘來道喜,家下與你說了一門好親,乃是薛家二房的哥兒。這個信物你自己收好,別叫你那上輩子窮死的老子娘摸了去又要勞我費心給你讨要。”說着把匣子拿出來打開,伸手摸了又摸那塊又油又潤的玉佩,眼睛一閉推到岫煙手邊再不去看:“這段日子說不得公中便把嫁衣料子發出來,你自己多做些活計,将來臉上也好看。我這邊能幫你的也就這些,其他再不能夠。”說完也不管岫煙願意不願意,喝了茶便帶着婆子走了,只留邢大姑娘自己一個關在屋子裏直愣神。

邢夫人走過這一趟,園子裏便都知道邢大姑娘說與了薛家二房哥兒,便是薛二姑娘寶琴将來的嫂子。探春惜春等早先知道些許風聲的姑娘們這個時候才敢帶了平日女紅去賀她,岫煙這時候也不愛興得慌,心裏知道自己是走了好運道,面對探春也只低頭不語生怕襯着她心下難受。探春此時倒也想開,拉着岫煙手與她道:“我們家也就眼下這副樣子,你能早早離了此地未免不是好事。亦不必替我憂心,早一日晚一日,或不是明兒呢,說不得我也能出了這潭死水。”惜春畫了幅工筆青綠山水,整好叫探春在上面寫了題跋,兩個一起湊着把畫裱出來算作一份添妝,此時也放在案上展開與岫煙看。惜春站在一旁臉上盡是淡漠道:“你們各個能早離開便離開罷。好歹還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兒。”

岫煙便皺了眉說她:“平日裏總看你擺弄那些佛經也罷了,如今竟連妝粉都不用,身上也素淨起來,可不敢如此!叫老祖宗看了有多少傷心?這些個經卷,只靜心用便好,不可日日沉迷此間,屆時移了性情可怎麽好。”探春點頭附和,惜春忽就眼裏滴下淚來道:“我如今竟是沒法子了才不得不如此,你們西府或還好,如今東府在外面竟是個甚麽名聲兒,連不少天天只在內院做活的婆子都清清楚楚。哪家願意尋門這樣子的親事?或不是那等不分好賴一味巴結的人家且又不願意跳進火坑,我這輩子只怕除了佛祖面前再無立身之處,只願姐妹們都能有個好結果,不枉我日日抄經持誦了。”一番話吓得探春推了她一把道:“怎就何至于如此了!你也把事情看得太絕,說不得就有那等好男兒只看人品材料的救了你出去呢。”

惜春冷笑一聲道:“你道是所有做兄長做姊妹的都如你們或是寶姐姐家一般?那邊現如今只怕打着賣了我的主意呢,多早晚與他們鬧一場撕撸開,索性搬進栊翠庵與妙玉一同吃住算了。”岫煙就上來拍了拍她道:“妙玉也不是生下來便住廟裏,當初我們都在蘇州的時候恰是鄰居。她乃是自小多災多病,家下養了多少替身都不成,最後實在沒法子了才不得不舍了讓她進空門。如今還不是這般不僧不俗的混着,若不是有賈府寄身你看她在外頭要叫多少人欺負了去?再不可想這些一入空門煩惱皆休的騙人鬼話,若真有用那些姑子何至于年年上你家門來打秋風要錢。”惜春這才低頭不語,心裏究竟怎麽想的旁人亦不知,只把話頭子暫告段落不去提它。

果然幾天後王夫人那邊派周瑞家的帶了兩匹往年的大紅妝花緞與岫煙送來,又有些其他吉利顏色的料子,只不過都是零散的不成匹,林林總總堆了一桌子,周瑞家的福了福便賠笑道:“姑娘莫惱,先聽我說。這大紅緞子是與你做嫁衣用的,料子直接送到姑娘手裏頭,也免得和以前你那月例一樣叫人克扣去一半兒。這些散碎料子把與你做些帕子汗巾子抹額,或不是多裁幾個鞋面子并荷包也極好,特特為了這個把整匹好料子裁了也是浪費,總歸是白與你備一份嫁妝,千萬別嫌棄。”一通話說得岫煙滿臉通紅羞憤欲死,終究忍下來叫丫頭送了她出去,自己看着滿桌舊緞子坐了會子,到底翻出剪刀針線動手做活計。

她心下明白,父親母親把自己扔在這裏無非就存着省份嫁妝且還能時不時上門要東西的心思,這邊礙着姑姑面子且不好發作,早早離了此處去到薛家方才好與他們分說。屆時大不了求薛家一紙休書罷了,總歸不能禍害旁人。

這邊賈老太太見岫煙如此柔順溫和,反倒與她多了幾份憐惜慈愛,叫開了私庫尋出一套純金的并一套嵌寶石的首飾,想想不放心又把公中舊例姑娘們的嫁妝銀子提前支出來交予鴛鴦命其好好保管,少不得又把往日存不住的些許鮮豔料子與她填進去,反正也就只這樣,足夠仁至義盡罷了。

薛家這邊與薛蝌定下邢岫煙,寶琴便數着日子等哥哥回來。這一年往平安州北上的商隊已是第二回 出門,按理講寶釵小定那幾日便該歸來,這一拖便拖進七月裏,連薛太太都有些坐不住,派了鋪子裏夥計往北一路去打聽,等到寶釵都快納征時候才有夥計快馬加鞭趕回來報信。

大管家一見是商隊回來的夥計,忙安排人照料着這人喝點水緩口氣,自己一路跑進內院傳話。薛太太聽得說是夥計回來了一個,忙叫安排屏風要好生問一問。寶釵寶琴坐在右手邊,薛蟠帶着絮萦坐在左手邊,幾人目光炯炯只盯着那夥計進來。來人應當是進來前已經洗涮過一番,因此身上還算幹淨,跪下有條有理與一衆主子道:“二爺要小的早早回來一步報個平安。商隊上下都還好,只剛啓程回來路上遇上了一隊山賊強盜,幾個夥計受了傷便在半途停了幾天養了養。當初跟着一塊兒去見識北地風光的柳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以幾個管事并二爺俱都有驚無險,連塊油皮都沒擦破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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