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薛太太聽得只是虛驚一場, 總算拿手撫着胸口與兒子媳婦感嘆:“世人皆說商人不義,這南邊價賤如泥的東西運到北邊轉手便就天價買出去, 平白的了那些許家財。全不想若無商人掙命般南來北往,哪裏能叫他們用上這麽些老遠地方才有的好東西?這次乃是祖宗庇佑隊裏有位好漢在, 若是普通商隊, 少不得就此便人財盡失, 多少錢也買不回來這條命。”說完少不得命管家去常做法事燒香的各個寺院再捐些清油點燈, 又巴巴兒的帶了媳婦女兒們去祠堂上香上供, 以謝這些神佛祖宗們庇護後代。
娘兒們去折騰這些,薛蟠就攔了那夥計問他:“如今二爺甚時候能回?”夥計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冊子交予他應道:“回大爺, 二爺押了車隊,帶着貨呢快不了,約莫着再有五天之數必能回來。”薛蟠又問:“那起子劫你們的匪徒是何處人?”夥計拱拱手打了個千兒回他:“禀大爺, 好叫大爺知道,這群綠林裏頭甚麽人都有。聽口音有關內也有關外,不過還是關外的多,大體全是平安州北部的人,那邊說話與靠南邊的不同。”薛蟠嗯了一聲,這才想起問那見義勇為的義士:“這個柳爺是怎麽回事兒?”說到這個夥計話便多起來:“這位柳爺名諱柳湘蓮,說是您外頭認得的朋友,那個錦衣衛裏頭柳佥事家的姑表兄弟。先前還來咱家吃過您喜酒的,您忘了?”
這個薛蟠倒沒忘,他雙手一拍道:“記得記得,是那個瘦高的哥兒吧?似乎眉眼極俊俏。聽說他早先還喜歡在風月班子裏裝扮了上臺串幾出兒戲, 再想不到竟是個有手段的狠人。”說着又問:“我記着他仿佛是随着柳佥事做正事了,怎麽又跟咱們家商隊往平安州派呢?”夥計就笑起來,笑得擠眉弄眼道:“柳爺嫌他表兄廢話多,又是個呆不住的性子,京中色色能玩兒的都叫他玩兒了個遍,着實覺得無趣。恰好那天在街上遇着二爺押車往城門走,聽說咱們往關外去,連衣物盤纏都沒備打馬跟着就一塊出去了。半途二爺說要他寫信給家人捎回來,這柳爺還嫌麻煩懶得寫哩。”一番話把個風月子弟形容得活靈活現。薛蟠想了想,交代婆子去母親那裏回一聲兒,自己換了衣服便往外走。
今日雖不是休沐日,但近來京中安逸,想必除了禮部戶部其他衙門裏也都清閑得很。薛蟠騎了匹大走騾,也沒往沈玉應卯的衙門去,倒是兜兜轉轉先去禮部尋了師父林如海把夥計遞上來的條子先行奉上,又瞅空往自家鋪子裏拎了一壇子果子酒慢悠悠去了城西沈府。沈老爺子喜歡實心眼孩子,見了薛蟠高興得緊,忙招呼他:“快坐,今兒家裏燒了幾只鴿子,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薛蟠再不會與人客氣,自己拉了矮凳坐下,把腳丫子一撇長出一口氣兒道:“這也太熱了點,家下連紗都快穿不住了,您這裏可還好?”
沈老爺子一心等着吃鴿子,只哼了兩聲應他:“心靜自然涼,早晚還成,就日頭出來後正午時分難了點。”說着薛蟠自己把袖子挽好,幫着弄桌子的老蒼頭一塊兒動手擺盤子。他在家裏也不做這個,現學現賣好歹算是搭了把手。沈家下人見薛家大爺上門拜訪,少不得要去往衙門裏尋沈玉,這邊薛蟠才轉頭交代了一句:“別忘了一塊兒喊柳兄弟過來,他表親那兒叫我順手捎個消息與他。”
小厮應聲,又打了個千兒才退下去辦事兒,約莫有半個時辰,沈玉果然帶了柳子安回來。這時候沈老爺子已經吃了兩只鴿子下去,生怕叫孫子見了唠叨,留下那壇喝了一半兒的果子酒麻溜往屋裏回轉。沈玉一看爺爺跑得飛快便知他定是又亂吃了東西,往桌子上一看就看見有個酒壇子。薛蟠站起來慫兮兮一笑解釋道:“這酒度數低,也就有點子酒味兒罷了。釀的時候一粒糧食沒放,都是些新鮮甜果子加了些藥材釀的,專門問過大夫才敢帶來與老爺子嘗嘗。”
沈玉知道他不至有甚壞心,留了柳子安在這裏做陪自己先回去換了家常涼快衣服。禦賜的飛魚服好看倒是好看,就這個季節裏穿着實在太熱,一天下來衣服外頭都能結一層白色鹽霜,可得馬上換下來讓人拿清水擺幹淨。等他收拾完自己回來,柳子安也火急火燎去客院換了衣服,再轉回來人齊了薛蟠才把一張一模一樣夥計遞上來的條子給了沈玉,轉頭對柳子安道:“回來報平安的夥計說是再有五天商隊便能進京,這次多謝你表弟仗義出手,不然家下難免折損幾個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夥計。”
沈玉看了條子上的內容,皺皺眉問薛蟠:“這東西你還給過誰看?”薛蟠憨憨一笑答道:“夥計直接交到我手上,連我媽并我妹子都不知道。不過來之前去禮部給我林姑父看過,其他人就沒了。”沈玉點點頭,伸手把小厮送上來的淺盞一一擺開,又拎起酒壇滿上才對薛蟠道:“林大人無妨,內閣諸位哪個沒有些許消息渠道,你兩家總歸有些許姻親關系,又是師徒,索性坐實了也不要緊,只別在外頭太現眼。”薛蟠“嘿嘿”笑了兩聲認下這番話:“可不是,若叫我林姑父事後才知道我有甚瞞着噎着的,指不定秋後算賬把我收拾成甚麽樣。”
柳子安坐在一旁聽得柳湘蓮數日後能平安歸來便不再端着正型,此時手執淺盞就着邊兒喝了口,立刻點頭陶醉不已。這壇子酒乃是篩過煮過後放涼又拿冰水隔着壇子湃過,一口下去沁人心脾,還帶着花果香甜味兒,實屬消夏極品。當下他也顧不得嘲笑這酒軟綿綿沒有一點勁兒好似娘兒們用的,匆忙又喝了一口,舒服得飄飄欲仙。沈玉和薛蟠說完話轉回頭一看,這貨正悄悄拎着壇子睜個眼閉個眼往裏頭看,顯然已經喝了不少又做賊心虛怕被發現。
“哎我說,我兄弟拎了壇酒來看我家老爺子,你這是幾個意思啊你?”沈玉早聞着香味兒了,只是正事兒沒說完不好下手,錯眼不見就叫人連壇子一并端走,哪裏肯願意。柳子安晃晃壇子聽得裏面還有些響動,放心把壇子放下道:“只要我那表弟平安回來,多少話再問不得?薛兄弟家的商隊有甚不可信的。再說了,這平安州裏頭水深得很,當今肯定不會随便碰那邊,至少只要上皇還在就不會。總歸不會是北邊蠻族要南下,若是攤上這檔子事兒,我急又有甚麽用。”
沈玉當頭敲了他一計:“烏鴉嘴!再沒個遮攔,看你将來就在這上頭吃回大虧長教訓。”總在家裏挨訓,這回安穩坐在一旁看笑話兒的薛蟠“嘿嘿嘿嘿”了幾聲,這才伸手勸道:“無妨無妨,這酒還是鋪子做裏的,抵不上我妹子自己拿莊子進的果子釀的那些,回頭等柳二爺回來再把那個刨一壇出來殺殺饞。”混鬧慣了的兩人聽他一勸便不再争搶,到底乖乖坐着一人一盞慢慢就着燒鴿子吃酒。
待半壇子酒喝完,廚下又送了拌好的涼面上來,辣子碟和醋碟放在一旁自己添,看上去精致幹淨,令人頗有胃口。招待着薛蟠簡單用了一餐,沈玉才起身送他往外走,走到外面左右看看巷子裏并自家門後都沒甚麽人看過來,便伸手從衣服裏掏出個細長盒子與舅子:“這個煩勞捎給薛大姑娘,不是甚麽貴重東西,乃是我拿上個月祿銀換的家常首飾,許是比不得姑娘平日用的那些,但是看在誠心的份兒上萬萬莫要嫌棄。”薛蟠這才有了點做人大舅子的底氣,也不慫了也不傻了,伸手接過匣子上下看了幾眼沈玉,笑了兩聲與他拱拱手告辭離去,倒把沈玉看得雞皮疙瘩出了一胳膊。
“也不知道這薛蟠究竟是真傻假傻。”他嘴裏叨叨了幾句,轉身回家關上大門。
裏頭柳子安正拿着條子認真看,見沈玉進來才對他感嘆道:“今日方知薛家厲害之處,這些個夥計都能和咱們那些撒出去的探子比肩了,終究打着做生意走商的由頭總比臉生的外鄉人可信,能弄到手的消息也多幾分可靠。”沈玉也一腦袋茫然:“我原也沒想到薛家內裏竟是上面的另一雙眼睛,怪道他們家有個‘紫薇舍人’的名號,遇着要命消息可不是得直接密函呈遞君前?”原來這條子上清楚明白寫着平安州內裏幾大勢力之間近來此消彼長的變動,又說一股關外盜匪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進來,竟不知道要做些甚麽。
沈玉感興趣的是條子裏描述那些綠林中頗有幾個身形矮小極似侏儒的,又慣使匕首長刀,與正月十五宮宴行刺的幾個蠻子頗為類似,難不成這忠順王還真有本事與北邊暗通了款曲?或許那戲班子還真是他有意為之。只現在上皇還在,又一意要保下忠順王,下邊兒做事的想查他心裏也得掂量兩分。思來想去,還是把這條子重又謄抄一遍第二天一早遞到馬指揮使案頭,馬指揮使接過條子看了一遍,按舊例将東西燒了,點頭與沈玉道:“這是你未來媳婦兒家遞上來的?”
“不敢有絲毫隐瞞。”沈玉拱了拱手,臉上罕見帶了些許腼腆之色,馬指揮使見了笑着對他道:“既如此,北邊兒便交予你盯着,年輕人多承擔些,我們這些老東西将來才好放心騰地方。”沈玉沒真把這話放心上,拱手行禮後便退下去忙自己的。等他出去看不見影兒了,帷幔蓋着的內室方才轉出一個人,穿着葵花圓領衫手持拂塵,竟是上皇身邊得力的大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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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太監自是不敢與錦衣衛頭頭較勁,彎彎腰站住腳一并往外看沈玉出去的方向問:“馬大人,這沈家哥兒可還成?”馬指揮使背了手走到堂下搖頭答道:“孩子麽,倒是個好孩子,心眼正,腦子活,且有手段,又不是個下手沒分寸的。最難得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這後生一片忠心,就只一點,做咱們這一行有家累就不好說了,總有親戚攀上來要說情,屆時你便是鐵面無私也得把手略往上擡一擡。但是這小子又明顯是自己看上人家姑娘巴巴兒上門去求,小定都過了也不好再為難人。四王八公諸家自然都是忠君臣子,只子孫無以為繼,作奸犯科之事近來甚多,偏他定的那姑娘又是紫薇舍人皇商薛家的,再看看吧。”這太監仔細聽完點點頭,小聲重複一遍又鞠了一躬問:“那你看咱們該怎麽給上皇回話呢?”馬指揮使卻笑起來,邊笑邊往堂下走:“錦衣衛乃是皇帝的耳目,耳目只會有甚說甚,哪裏敢枉測上意?只能勞煩公公替我們潤色一番了。”這太監聽了心裏也美滋滋的,當下賠笑兩聲,轉身回去複命。
馬指揮使送他出去,回頭摸摸袖子又從裏面抽出方才明明叫燒掉的條子低頭仔細看過。原來方才他不過錯手拿了旁的紙做個障眼法,這東西仍舊留了下來。如今錦衣衛裏頭也是不好做,上頭兩位當家的,也不知道到底該聽誰,哪頭都不敢怠慢。方才馬指揮與那太監道自家是“皇帝的耳目”,可這上頭有皇帝和皇帝他老子,便是耳目心裏也得琢磨幾番,否則少不得就要被推出去祭天抵罪。是以馬指揮才扯着沈玉要娶薛家姑娘說事兒,不叫他這麽早入了上皇眼睛,要不将來新皇站穩腳跟後這年輕人還不知要吃甚苦頭。
新舊交替之時,他們這些皇帝心腹最難做事,說不清楚甚時候便要叫新的頂頭上司清算,能多庇護幾個便多庇護幾個,惟願這些臭小子心裏都有點數,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與他添亂。“罷了罷了,老了就是心軟,不想叫手底下猴崽子們折在這些破事兒上。”他将條子上的內容寫入密奏中呈報上去,餘下時間閑來無事便往诏獄裏去看看幾位老住戶。
先不說這些朝堂上的風起雲湧,只論家下小兒女之事。那薛蟠出去逛了一下午,回來時候正趕上薛家晚膳,薛太太見兒子回來,一疊聲兒喊婆子添碗筷上來。薛蟠與老娘打了個千兒道:“在外頭用過了,極精細的面食,現下不用了,要麽晚上撐得慌。”薛太太聽他如此說也罷了,只叫擺個繡墩讓他坐了說話。薛蟠就笑嘻嘻坐下聽娘兒們說些家長裏短,倒也不嫌煩,等晚膳撤了才道:“我與妹子有點事交代,且等一等。”
薛太太只當他們兄妹感情好,就自己扶了丫鬟回後頭遛彎消食兒,絮萦帶了寶琴吩咐下人收拾東西,薛蟠便偷偷摸摸把寶釵喊到一旁。這會子他跟做賊似的左右看看,見無人方才從袖子裏抽出個細長木盒塞給妹妹:“這是沈兄弟自己置辦的,巴巴兒求了我給你捎過來。看在哥哥臉面上千萬莫惱,也別扔出去哈。”
寶釵一頭霧水,打開匣子一看,裏頭是根銀鎏金的簪子,上頭約莫是點了顆指甲大小貓兒眼綠的綠寶,頓時哭笑不得:“這有甚可遮遮掩掩的?名分都定下了還整得跟私相授受似的。再者,既是人誠心辦的,好賴也無甚可挑不是。”薛蟠忙上下狠狠點了幾下腦袋:“可不是,他們從三品武官的俸祿也忒可憐了些兒,一個月攢攢也就換了這玩意兒,咱們家丫鬟過年過節頭上都要比這個那啥點。”寶釵看看簪子就笑了:“還成吧,得一個月銀子能舍得全花我這兒,至少這人有心了。再者,咱們這樣的人家,誰還指望那點子俸祿過活?若以哥哥你的俸祿算,只怕連嫂子一個都養不起,一個月下來連這麽個簪子也得不着。”
薛蟠這才想起自己個兒的俸祿先前妹子管着,後來盡數都交予老婆,是多是少竟然都不知道,忙屁颠屁颠拱拱手問:“那個,我還不知我俸祿多少呢。”寶釵狹促道:“你那從五品的俸祿,乃是一個月十四石祿米,換出去才幾兩銀子,都不稀罕說。”薛蟠聽了猛然瞪大眼睛直咂舌:“才這麽點子,喝個茶都不止這些。從三品是多少來着?沈兄弟将來怕是養不起你吧,怎麽辦,要麽從公中再沖個萬兒八千的銀子出來把與你帶去?”寶釵叫哥哥胡攪蠻纏一頓,哭笑不得道:“公中又不是錢袋子,缺了就伸手進去抓一把。我的嫁妝自有母親準備,且用不着你閑操心。”薛蟠再三說了兩次,見妹子主意已定,沒奈何只得心下忖着尋一天要與母親商議,到底先放她回院子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代官員工資很低的,我查了一下午,按照洪武年間,也就是朱元璋在位時期算:
薛蟠從五品文官,鴻胪寺少卿,祿米14石,相當于2017年月工資人民幣1784元......好慘
沈玉從三品武官,我沒查到武官的俸祿,但是可以肯定比文官低一些,按照文官算26石,2017年月工資人民幣3313......
好吧,這兩個人連個人所得稅的征稅基準都沒到。
所以大家都不是靠俸祿過活的,不然哪裏養得活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