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第13章 13
新帝在原來的國都洛陽設了大行臺,留下部分官員在大行臺統領洛陽諸事,餘下的都遷到了建康。
柴奉征也開始忙了起來,在長公主府的時間卻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因為他索性讓人把公文都捎到長公主府,就在蕭元嘉院子裏那間她戍邊之後基本沒用的書房裏處理。
蕭元嘉看着他一絲不茍的樣子,不禁感嘆:“這書房你比我過去十年加起來用的還快要多了。”
柴奉征站起來小跑着走向她,輕輕拽着她的袖角來回搖晃,就差沒有生出一條連連擺動的尾巴來:“我不游手好閑、也不胡作非為了,主人問我有什麽理想,我思前想後,還是想為主人打理好荊州三十郡、為主人将蕭家舊部安排妥當。”
蕭元嘉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袖子,沒有把手抽回,但也沒有作出嘉獎的動作,淡淡啓唇:“荊州殘兵早已降周,天下如今是柴氏天下,無論是人還是地都是你柴奉征的,并不屬于我。”
小狗天真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她,他的話音裏帶着一絲懇求,彷佛在求她認同自己将要說出的話。
“可是我屬于主人啊。”
他還輕輕掂着她的衣袖帶她走到書桌前,示意她去看桌上由藩地呈上的公文:“主人教教阿璞,怎樣處理這些荊州軍中的事?”
得當朝權王全心全意的臣服,還能籍他的身份遙遙指揮自己和亡父曾經統領的舊部,對于腦子正常的人來說大概和天上掉下一塊餡餅是差不多的。
于蕭元嘉這個腦子不正常的,卻大概是天上掉下了一個銅鑼。
她避之不及般抽出衣角,後退了好幾步:“我教不了你什麽。也不敢教。”
她斜眼冷冷看他:“你不是不欲見疑于陛下麽,前朝降軍和昔日将軍藕斷絲連,沒有比這更能讓人生疑的了。”
柴奉征的長指卷起鬓邊一縷發絲輕輕把玩,神情魅惑,似笑非笑:“我不讓他嗝應一番,又怎對得住他那虛僞至極的愧疚?”
蕭元嘉淡淡的看着他,卻終是沒有開口相詢,也沒有多看那些荊州駐軍的公文一眼。
對于他的過去,他似乎并不想把一切都挖出來暴露在她的面前;而她也無意叫他把自己最醜陋的記憶暴露出來。
蕭元嘉在院子裏呆坐,又練了個把時辰的鞭子。
柴奉征乖乖的在書房裏坐了一下午,在處理公文的時候一直隔着大開的房門看着屋外揮鞭的女子,軟鞭如行雲流水的一抑一揚,用力比從前大開大合的劍法要陰柔、精巧許多。
明明是如此不同,他卻恍恍惚惚的看到了當年持劍傲立的女武将。
就像一束光投進他的生命,照亮了他以為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天地,給他指引了一條向生而行的路。
又不禁想像自己若是站在她的鞭梢之下,當是怎樣的感覺。
軟鞭雖柔,鞭梢之處卻是貫注了她的一身內力,若她使盡全力而他不作抵擋,打在身上大概會皮肉潰爛、折骨損脈。
明明是血腥殘暴的一幕,自己還是承受的一方,他一邊想着,呼吸卻不自禁的越發粗重。
柴奉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行把注意力轉移到下一份公文上。
秋稅的季節已到,荊州藩邸的人請示征收秋稅的大小事宜。
秋稅之後,荊州藩地須派人入京向朝廷繳稅、述職,藩邸的人也在文中請示荊王屬意派來建康的人選。
柴奉征嘴角微勾,揮筆寫下荊王長史薛道明的名字。荊王長史總領藩邸事務,同時兼任作為藩國首郡的江陵太守。而薛道明這人,便是蕭元嘉回京之前給他留下的心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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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各地州郡官員和駐地守軍陸續派人入京述職。天子也借着這個機會,定了日子在覆舟山的皇家園林舉行天下一統之後的第一次冬狩。
冬狩的習俗古已有之,建康城東的覆舟山上除了有宮殿樓臺、毓秀景致外,更是圈了一片林子作為皇家獵場。只是南方六朝皆不尚武,曲水流觞、清談論學等文士宴集卻是日夜不絕,這片皇家園地便更常作為由皇室主持的名士公子聚集之地。
相反,北人好武,冬狩更是天家與臣同樂、昭顯國威甚至考察臣下、宗室的年度盛事。大周一統南北、遷都建康之後的第一次冬狩,同時具備施恩、震懾、考察的功能,更是至關重要。
考察,自是要考察新舊京官,以及上京述職的各地官員。至于這施恩和震懾,自是少不了覆舟山上皇家園林的前主人——現在的安樂公陳衍和一衆前陳宗室。
宣城長公主三母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說是受邀,其實又哪裏有她們拒邀的選擇?
和安樂公一樣,南陳第一悍将蕭大将軍的遺孀一家也不過是新帝用來昭示仁德的吉祥物罷了。
宣旨時柴奉征就在長公主府裏,宣旨的內侍是天子身邊親信之人,看見柴奉征還別有深意的笑笑。
然後在宣旨後說了一句:“陛下久仰小蕭将軍之名,期待在獵場一觀風采。”
聽得柴奉征在一旁眉頭深鎖,臉色鐵青。
回到內院,他才對蕭元嘉說:“主人若不想去,也無不可。”
蕭元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可不是荊王殿下,沒有忤逆陛下的本錢。”
柴奉征正想說些什麽,卻又聽她開口:“那你呢?”
“我的小狗是想我去,還是不去?”
她一臉似真似嘲的笑容,一句“我的小狗”,彷佛在告訴他她知道自己心中所求,也自然知道他的答案。
他如實作答:“想。”
冬狩當日,長公主和二姑娘早早便打點好府中事務,備好車駕行囊準備出發。
兩年來蕭元嘉第一次在辰時起床,也是她第一次踏出長公主府的大門。
蕭元嘉在跨過門檻的一刻,擡首看向了天邊。
冬日的辰時天色将亮未亮,夜空一如既往的平靜而寂寥。
兩年來她把自己困在暗無天日的黑夜之中,她不知也不關心何時天亮,眼下也只有腳前的一尺兩寸土地,此外的事t具是不聞不看不問。
可是,暗夜再長,天光終亮。
正要踏上長公主府的馬車時,她透過天邊微光看見了縱馬而來的柴奉征。
蕭元嘉嘴角抽搐:“當街縱馬,嚣張得很啊。”
柴奉征一臉倨傲的重重一哼:“烏衣巷中誰敢參我一本,大可去參。”
反正一個劉禦史已經失了烏紗,另一個崔府尹還不是要吞聲忍氣。
柴奉征在一衆人等的見禮聲中躍下馬來,把馬缰交到她的手中。
蕭元嘉皺眉,松手放開了缰繩。“我不騎馬好多年了。”
缰繩松開,那馬卻貼得更近了,竟似主動蹭她一般。
柴奉征大眼骨碌,一副委屈的樣子,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主人不要我,連疾風也不要了麽?”
她這才借着微光好好的看了那馬一眼。
棕色小馬其貌不揚,方才卻馱着七尺男兒疾奔建康南北而絲毫不見倦色,而且極有性格,對着旁人不揪不睬的,唯有對着蕭元嘉特別黏人。
疾風的名字是她親自所起,馬也是她親手所馴,然後在三年前遺贈被她留在江陵的小奴隸。
疾風知勁草,說的既是其貌不揚的小馬駒,也是經歷人生大劫之後仍然抱有一顆赤子之心、堅強地活着的蕭璞。
至少,當時在她眼中的蕭璞如是。
蕭元嘉摸摸比起三年前可長大了的小馬駒,沒有什麽留戀的轉身上車。
車裏的蕭瑾瑜卻忽然開口:“車裏擠,長姐你下去吧。”
……擠?
長公主很是合作的點了點頭。
依足長公主規格而制的奢華馬車坐不下三個女子?
蕭元嘉無語了。
蕭瑾瑜小大人般一臉正色的把她踢下車去:“長姐不屬于這裏。”她的長姐,屬于馬背之上。
蕭元嘉氣笑,對這個外表溫婉內裏其實說一不二的家中霸王卻是無可奈何。
疾風見她去而複返,和牠的主人一樣興奮得直蹬着腳。蕭元嘉腳踏左蹬,一躍而上,動作有如行雲流水。
腳踏左蹬上馬,是她舊日行軍形成的習慣。作為前鋒将軍的她并不佩弓,常使的飛景佩在左腰,上馬便須踏在左蹬。如今她不再佩劍,纏在腰間的長鞭也不妨礙踏蹬上馬,身體卻自己遵從了記憶裏的習慣。
坐在馬背的感覺是至為陌生的熟悉。
她想起了兩年前騎着戰馬入宮請戰的那一夜。她一路縱馬馳騁入宮,太極殿裏的舅舅正在作畫,由始至終沒有從畫卷之中擡頭,淡淡的說了一句:“鄱陽前線,那是鄱陽守軍的事。”
“朝廷正準備重啓和談,你若有報國之心,便乖乖留在長公主府。”
她原以為,入宮的那一程,是她此生最後一次上馬。
她也原以為,兩年的時間足夠讓記憶深處的很多東西沖淡。
柴奉征坐上了自己牽來的另一匹馬。那是一匹白馬,毛色純淨,和男子身上矜貴張揚的玄色錦衣相映成趣。
長公主的車隊停在了烏衣巷口,不敢走在荊王前頭。
荊王卻目光灼灼的看着長公主的長女,恭順虔敬的等她先行。
女子一襲月白色鑲銀線的窄袖胡服,貼身的女裝胡服凸顯了本是若隐若現的身體線條,頂上烏發以雲錦緞帶高高束起,青絲柔滑如綢,比起舊日穿着男子武袍、挽着男子發髻的她多了一分嬌貴溫婉之氣。腰間長鞭纏了一圈又一圈,比鑲金佩玉的腰帶更顯飒爽利落,讓人油然生出臣服追随的沖動。
初陽從東面升起,她向着陽光縱馬而行,而他則緊緊的跟在自己的陽光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