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過往
過往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江準覺得自己身處極北苦寒之地。
寒風呼嘯,千裏冰封,地面是不知道凍了多少年的厚冰,目之所及一片刺眼的亮白。
天地茫茫,視線盡頭混為一色,偌大的天地只有江準一個人。他有些睜不開眼,眯着眼睛往四周看,但四周除了冰雪就是凍土,別說活物了,連陰魂都沒有。
他就這樣盤腿坐在這天地中央。
太冷了,即便江準體質特殊也感受到了僵冷。他動了動已經麻了的腿腳,緩緩站了起來,腦子懵懵的。
“解行舟?”他試探着喊了一聲,沒有任何回應。
他邁開步子,剛準備找個避風的地方躲一躲,一道天雷轟然炸響,直劈向江準。江準反應極快,全力往後跳了一下,那雷直直地打在了他腳前,将地面的厚冰劈出一道極深的溝壑。
地面依然穩當,天空卻霎時間出現了變化,原本灰暗的天空剎那間浮現了一道刺眼的紫色天塹,滾滾驚雷從裏面炸開,接着一道挨一道地劈向地面。
那萬鈞雷霆密不透風,江準繃着根弦拼命去躲,下意識想祭出黑霧擋一擋。
奇怪的是,他沒有黑霧了。
他體內有充沛的靈力,可是那點靈力根本不足以對抗天雷,一道道紫紅的亮光還是劈在了他身上。
接着,江準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一道天雷注入他體內,他像是變成了避雷針一樣,所有的雷都向他劈來,只短短片刻,江準靈力盡散。
身體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五髒六腑早已沒了直覺,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卻像被刀割一樣疼,他倒在厚厚的凍土上,緊緊蜷縮着身體,想把自己包起來。
意識無比混沌,他腦子裏卻只有一句奇怪的話:解行舟,別做傻事。
極痛之時,畫面驟轉,再次睜眼,竟是一片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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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南山?江準一眼覺得眼熟,猛然間想起了什麽。
這裏是清南山,是他成長、修習術法的地方。
這間與解行舟房間極像的地方,屬于他。
江準感到一陣頭痛欲裂,面前景象一幀一幀過的飛快。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一百多次春秋輪轉,日月時序在眨眼間掠過,所剩下的不過是孤獨破碎的身影。
江準從小便體質特殊,解行舟撿到他時,他小小一團,縮在竹籃裏,不知道被誰放在了準行江邊的一棵柳樹下。
準行江在清南山附近,周圍人煙稀少,一到冬天整條江面都會結上厚厚的冰層。小團子身上裹了一條薄被,唇色凍地發紫,身上飄滿了冰粒和雪花。
誰家這麽殘忍,就這麽冰天雪地地把孩子扔在外面?解行舟以為這孩子肯定活不成了,打算日行一善幫他安葬一下。沒想到他伸手過去的時候,小團子拼盡全力嗷嗚一下咬上了他的虎口。
啧,就長了兩顆牙。
不滿一周歲的孩子在外面凍了這麽久還活着,解行舟心下覺得驚奇,連忙把小團子抱回清南山,足足養了一個月才把他身上的凍傷養好。
這一凍不可避免的讓他的身體有了很大缺損,解行舟試着探他的靈根,什麽都探不出來,便先好吃好喝地養着。
“要不你……就叫江準?”解行舟是個實打實的起名廢,既然是在準行江撿到的,就叫江準好了。
直到江準三歲多一些,解行舟終于勉強探到了他的靈根,當即心驚。
江準是千年難遇的靈體,屬性至陰。
解行舟也是靈體,不過沒有那麽純的屬性,陰陽兩合,這讓他在魂靈師界如魚得水,成了天才般的存在。
而江準……解行舟看了眼一身雪白長袍伏在案邊的小人,不免眉心緊皺。
至陰靈體是陰魂修煉絕佳的養料,即便是魂靈師也能通過一些歪門邪術而獲得極大的好處。
大概也是體質的原因,讓江準出生便不斷吸引髒東西靠近,他的原生家庭覺得恐怖,就把他遺棄在了清南山腳。
彼時的解行舟年齡不算大,入行才七十多年,卻早已出師,聲名鵲起。他思慮了一晚上,終于決定,收江準為徒。
此後,解行舟幾乎每天都要熬一碗烏漆嘛黑的恐怖藥湯連哄帶騙地逼着江準喝下去。
江準從小聰明,說話總是跟不上腦子運轉的速度,時間久了就有點惜字如金,不怎麽說話。他對外人表現出很強的攻擊性和戒備性,卻獨獨無條件相信解行舟,那碗裏的東西只要是解行舟給的,哪怕是毒藥他都喝。
解行舟有時候就會故意在裏面加一些辣椒粉,看着江準白皙的小臉被辣得說不出話眼淚直流,再笑着把人摟進懷裏拍拍背,端水給他喝。
江準其實小時候怕鬼怕黑,但偏偏又生了一副招陰體質,每次一到晚上就會有許多修為比較高的陰魂沖破清南山種種障礙來到江準的房間裏。
每到這時他總會被吓得眼眶泛紅,然後抱着小被子穿着身中衣噔噔噔跑到隔壁,手腳并用地爬進解行舟的懷裏,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小小的身體不住發抖。
解行舟則總是一臉懵地被驚醒,然後有些好笑地把懷裏人的腦袋揪出來,柔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把臉露出來,別憋着氣。”
次數多了,解行舟索性就在自己屋子的角落加了張小床,讓江準住了進來。可明明晚上睡的好好的,次日清晨睜眼一看,小家夥又躺在自己身側。
這種狀況持續到江準七歲左右,被解行舟嘲笑了四五年。七八歲的時候孩子自尊心上來了,死活不肯再跟解行舟睡,倔強地把被褥拿回了自己房間。他知道解行舟給自己布了結界,陰魂即便被吸引過來了也進不來。
可那些陰魂總是在外面發出很吵很陰森的響動,他聽力又極好,幾乎整整一夜都緊緊閉着雙眼,沒有任何睡意。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江準的膽子竟也被練了出來,再也不需要縮在解行舟懷裏才能睡着了,他一臉隐忍的驕傲,狀似不經意地在解行舟面前提起:“我什麽都不怕。”
解行舟被逗樂了,一邊笑一邊哄:“那當然,我們糖包可是最勇敢的小朋友,絕對不會半夜把自己蒙在被子裏發抖。”
江準:“……”
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執意“脫敏”的那段日子裏,解行舟其實每晚都有來看他。
至于糖包這個名字,起的就更随便了。
那時候江準有五六歲,解行舟出去除祟經常會帶着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總是處在一種對什麽都好奇的狀态裏,每當解行舟正事辦完,經過那些小吃街、夜市的時候,江準都喜歡揪着解行舟的衣角,躲在解行舟身後,露出半個腦袋東看西看。
解行舟無奈地把他揪出來:“正大光明地看又不會把你抓起來,用不着這麽鬼鬼祟祟。”
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個時候的江準偷感極重。
江準沒理解行舟,只顧盯着街邊的小吃攤,也不說想要什麽。解行舟挑了挑眉,把每個江準留意過的小吃都買了一些回來,自此才知道江準偏愛甜食,對那糖包情有獨鐘。
之後在清南山的早飯,幾乎每天都會有清南山腳小吃街的糖包,江準每次都全部吃完,偶爾幾次沒買到,江準還小小低落了一下。
解行舟揉了揉他的腦袋,笑道:“這麽喜歡糖包,幹脆你別叫江準了,以後叫你糖包好了。”
本是一句開玩笑的話,解行舟沒想過江準能回,片刻後他卻聽到了一聲悶悶的“嗯”。
于是江準小朋友在六歲高齡痛失本名,解行舟一直這麽叫了他九十多年。
在清南山的日子無疑是快樂的。那時候的魂靈師界,完全按實力論尊卑,不管年齡不管資歷,誰厲害誰是王。解行舟自小天賦異禀,在清南山一隅獨居許久也不會有人打擾,他的兩位師兄僅僅對他收徒弟的事略有耳聞,倒也不會過來問什麽。
江準在符篆上面的天賦顯露出來後,一路成長得極快,不到三十年便在魂靈師界小有名氣。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所有人提起他都說那是解行舟唯一的愛徒,解行舟把畢生所學都教給了他。
江準很滿意這個名頭,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想把自己跟解行舟綁在一起。
直到某一年的正月十七,解行舟收養江準的第一百零三年。
這一年開了個暖春,元宵節暖洋洋的,整個人間一片和樂太平。正月十七,是江準承受天責、削魂剔靈的日子。
……
江準冷汗不止,對接下來即将展現的場景萬般恐懼,不斷掙紮着想醒過來,可無論如何都抓不住散亂的意識,只能任着那場景在眼前重現,讓那天雷穿心的痛楚再在身上來一遍。
他體質特殊,為了清理一個極厲害的漩,迫不得已以血為媒,後來被傳開,至陰體的身份被昭告天下。
幾乎所有魂靈師界的大能,都認為至陰體容易走火入魔,不可能培養成一個魂靈師,而一旦這種千年難遇的至陰體成了魔,于整個魂靈師界、乃至于整個人間都是一場大災難。
可彼時解行舟的實力在那裏擺着,他們不敢直接抓人,便臨時成立了長老堂,徹夜開會讨論,最終決定為了不留禍根,先用極兇狠的魂陣把解行舟困住一時半刻,再将江準削魂剔靈。
江準猛地抖了下身子,終于從無邊的夢境中清醒過來,天光大亮,窗外的亮光透過窗簾照進屋裏,微微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眸子,垂下了眼睛,看到了趴在床邊的解行舟。
他的動靜不算大,解行舟還是瞬間醒了,眸中盡是血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