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茫茫的一片雪,融化在滾燙的液體中

白茫茫的一片雪,融化在滾燙的液體中

飛機在天際留下軌跡,雲層被迫有了裂痕。

Y國的冬天實在是有些難熬。

再次從機場的廁所出來,宋楠已經在外面套上了一件藏藍色羽絨服,連圍巾都纏得緊緊的,蓋住了大半張臉。

拖着行李箱出去,酒店來接機的車還沒到。

他又将圍巾往上拉了拉,雙手搓了搓就快速收進口袋裏,迎面而來的風裏夾着細碎的雪花,像是撒了滿面冰碴子,沒來得及避開就彈進了眼睛。

宋楠眯了眯眼,腳步往後再退,半個身子靠在玻璃上,伸出一只手将羽絨服上的帽子戴上。

呼出的熱氣都仿佛結了層薄冰,蒙蒙的白氣瞬間冷卻在空氣裏。

寒冷延長了等待的時間,宋楠接到司機的電話時已經在出口處吹了将近一個小時的冷風了。

宋楠原本是有點怨氣的,可見到司機本人時,那種同鄉人的親切感讓他暫時忘卻了那點不滿。

“沒想到能接到個老鄉。”

司機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三十歲出頭的樣子,長了一雙微笑眼,說話也客氣,“實在是不好意思,過來的路被雪堵死了,我們現在只能繞遠路回去了。”

宋楠起初看到這家民宿時純粹是因為事發突然又囊中羞澀,他這個月得拮據過活。

“沒關系。”車內的空調開得很足,宋楠摘着圍巾,自己倒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你們酒店應該有包含晚餐的吧?”

“這個你放心,我們民宿都是包三餐的,不另外收費。”男人從前面給他遞了一瓶水,“我剛剛打電話交代過了,等我們到達應該就可以開飯了。”

宋楠将水擱在一邊,這才聽出了什麽:“您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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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男人摸了摸鼻子,視線始終專注落在前方,“其實說起來都有些尴尬,你是我們民宿接到的第一位客人。”

“啊?”這一點,宋楠屬實是沒有想到。

嘴角止不住的抽動,他忽然就不對今晚的睡眠質量抱有希望了。

“那個,老板…”

“我姓曲,你叫我曲喻就行了。”男人瞥了眼後視鏡,笑起來時眼睛更好看了,“我辦個民宿也賺不了幾個錢,就不樂意聽人叫老板了。”

宋楠沒收住眼打量着他,幾番觀察後總結出應該是個有錢人出來開店尋個樂子。

“那,曲先生,麻煩問一下,你們民宿那邊能坐得上公交車嗎?”

“當然可以。我們民宿雖然生意不好,但位置可是真心不錯的。”曲喻突然就拔高了音量,“我當初精挑細選擇了這麽個地方,原本是想開家書店的。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愛這項活動。”

這位曲先生實在有些愛說話了,宋楠原本是覺得不回應不太禮貌,可這一路太長,他轉了幾次機已經很累了,索性就靠着閉上了眼睛裝睡,可不知道是因為車裏太暖和還是太困,他竟真的睡了過去。

曲喻将他叫醒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下車吧,晚飯已經做好了。”

這一路雪越下越大,宋楠下車時,一腳陷進厚厚的雪層裏,大概淹沒到了腳踝。

雪花粘在臉上,冰冰涼涼的,他醒了醒神,才發現原來車停在了一個院子裏。

院子停寬敞的,裏面幾棵松柏被雪覆蓋,樹下立着幾個暖黃色的燈,被玻璃狀的罩子籠着,照亮了整個小院,讓他能看清眼前的房子。

說是民宿,其實更像是私人別墅,有大概三層樓,占地卻足夠寬敞,整體看來就很不便宜,但也絕對不應該沒有客人。

宋楠不禁有些懷疑曲喻的經營能力了。

但他暫時并不想提出這個疑問。

至少短時間內,他找不到這麽劃算的酒店了,于是,在跟着曲喻走進屋子裏後,他拿出身份證表示要再續一周。

“一周?”

曲喻有些驚訝,但也沒多問,只是笑着接過他的證件看了看,然後走到了門邊一個類似于工作臺的位置,“鑒于你是本店第一個客人,又一次性住那麽久,我給你打個八折。要是住得滿意,記得給我們一個五星好評。”

宋楠笑:“當然。”

民宿的工作人員将他帶到房間,然後告訴他晚餐一會兒就送上來。

宋楠道了謝,關上門開始打量整個房間,空間中等,其中陳設幹淨有規劃,裝飾品與藝術沾邊,看得出來每一處應該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符合民宿特色,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大洋彼岸莫名帶給他一絲異樣的情感。

将手機充上電,打開的屏幕彈出了好幾個未接來電。

盧卡斯應該非常生氣。

宋楠端坐在床邊地毯上,頭疼地支着腦袋,眉頭皺得死緊。

盧卡斯的專欄影響力不同凡響,宋楠花了兩年時間,就在上面占據了一大半,甚至每個月有好幾期都是他的,随便一翻就能知道他的電子郵箱。

半年前,宋楠收到過一封郵件,那是一封遺書。

短短一千個字,描述了一個人在職場遭受霸淩、打壓,甚至包括一切惡心的潛規則,他熬過了那麽多的苦難,可苦難像是沒有盡頭。

字裏行間的絕望無助,最後挪用公款的髒水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會不會是比如今更糟糕的處境,可是,現在已經很糟糕了,我也承擔不了那麽大的罪名。”

“我明明沒有錯,可最後受罰的卻只有我。”

“宋記者,你說口誅筆伐也會成為審判的助力,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一切都太晚了。”

郵件的最後沒有署名,宋楠花費了很多心力才找到這封遺書的主人。

但還是晚了。

GR集團某部門經理埃克森挪用公款證據确鑿,最終畏罪自殺。

死亡,是罪惡最行之有效的遮蔽,它掩蓋的不只是蛛絲馬跡。

沒有人會想着為他讨一份清白,因為,不過是一個小部門的經理,太過渺小,也太過不值一提。

盧卡斯不贊同宋楠鑽研這件事,那是在Y國的GR,其中勢力與背景,宋楠相當于是蚍蜉撼樹,但宋楠一向死腦筋,盡管對方拿他的畢業證威脅他也不為所動。

那個将近六十歲的老教授固執又死板,在得知宋楠向另一個教授讨要一封去GR實習的推薦信後,盧卡斯大概是氣急了,直接讓他滾出他的專欄。

可想而知,這個話題聊幾遍都不會太和諧。

于是,宋楠提出了一個月,若他還是查不出線索,就乖乖回學校。

他自信滿滿,但在F國待了三個月後,無功而返。

GR有的是錢,知情人員的嘴被堵得嚴嚴實實。

宋楠信誓旦旦地來,卻灰頭土臉地回去,無奈放下了這件事。

在他們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時,宋楠并不常用的ins上收到了一個人的私信。

宋楠馬不停蹄地就要訂機票,盧卡斯厲聲反對,兩人最後不歡而散。

“唉。”

盧卡斯那邊至少還扣着他兩個項目的補助金,那老頭被他氣得直罵髒話,已經毫無紳士形象,估計還得生一陣子悶氣,這也就意味着,宋楠身上的錢維持不了他在F國逗留太久。

他想了想,翻開ins給其中一個分組裏的人發了條語音過去。

“晚上好,娜莎,我現在剛落地。關于見面的事,需不需要我安排地方?”

娜莎是GR人事行政部的負責人,也是埃克森的前女友,當然,這件事沒人知道,宋楠觀察了她一個多月才隐隐有了這個猜測。

娜莎直接給他發了一個地方,聽起來像是個店名。

正沉思着,房間門被敲響,是送晚餐的阿姨。

“三餐都會送到您的房間,若有需要就撥打座機上的號碼,我們盡量讓您吃上熱騰騰的食物。”阿姨看起來應該是Y國本地人,金發碧眼,與他對話時也說得不太流利,臉上帶着笑,“那麽,請您慢慢享用。”

宋楠連忙道謝。

晚餐是一塊切好的牛排、一份孜然牛肉蓋澆飯以及一碗魚湯,打開罩子,還能看到氤氲的熱氣,這樣的服務,竟然是包含在那說起來其實有些便宜的房價內?

宋楠挑了挑眉。

第二天下了小雪,宋楠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出門,在曲老板那裏知道了公交站的位置,頂着寒風走了過去。

公交車經過十三個站臺,終于提醒他到站下車了。

沿着地圖走了十分鐘,彎彎繞繞,宋楠還在感慨Y國也有這麽複雜的街道,坐标顯示到達。

這是一家書店。

可等他走進去才發現這裏更像是複古型裝修的唱片店。

店裏客人不多,稀疏兩三個,其中還包括了正在整理書架的老板。

宋楠拉了拉圍巾,低着頭給娜莎發了條私信。

Song:我到了。

他摸了摸臉上那個粗框眼鏡,下半張臉埋在圍巾裏,上半張臉因着蹭了薄薄霧氣的鏡片也被掩去了幾分特征。

其實眼鏡沒度數,只不過是當初入職GR的僞裝,他過來時猶豫着還是戴上了。

店裏面靜悄悄的,沒一會兒,那個顧客就拿着一張唱片向忙碌的老板詢問些什麽。

宋楠移開視線,繼續往裏走,身影藏在了書架之間。

娜莎約他的時間很早,但他獨自在某個角落坐了一個小時都沒等到人,甚至連私信也石沉大海。

他皺着眉,心裏隐隐感到些不安,再次發了條消息。

娜莎像是個不守時的人。

Song: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嗎?需不需要再約下次?

時間一點點流逝,宋楠在書店裏暖和了凍僵的雙手,取下圍巾抱在懷裏,膝蓋上放着一本全英文的書,翻開了一頁,就沒有動靜了。

距離與娜莎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了。

宋楠終于意識到可能出事了。

他緊抿着唇,手忙腳亂地将書放回了原位,起身時懷裏的圍巾落在地上,他随意抓了起來,然後匆匆忙忙地往店外跑。

“你好,娜莎。我已經從書店出來了,如果看到消息,一定記得回複我。”

宋楠有些着急,根本來不及耐心打字,發的語音也有點急切。

今天是休息日,娜莎沒有工作,應該沒有理由爽約,哪怕是後悔,她也不會什麽也不說。

娜莎是極注重禮儀的人。

他曾跟蹤過娜莎,所以知道她住在一個單身公寓裏,但,等他打車趕過去時,那棟公寓樓下停了幾輛警車。

人群圍着警車。

小雪漸漸大了起來。

整棟公寓樓被雪覆蓋,在寒冷的風中好似一個孤獨已久的人,沒有漂泊,只苦苦等候,孤寂又悲哀。

他緊緊捏着毛茸茸的圍巾,柔軟的細絨僵在手心,腳步沉重地踩在雪地裏,他全身僵硬,卻努力艱難地撥開人群。

白茫茫的一片雪,融化在滾燙的液體中,可冷風,吹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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