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想做妾
我不想做妾
江順親緣薄,七八歲上父母就相繼去了,他在同族三伯家長大。
二十歲上,他自個兒做主跟鄰縣大戶家逃出來的一個丫鬟成了親,兩人過了一年,婦人給他生下個閨女兒,取名叫巧雲。
這婦人生得好,但性子不安分,沒過兩年,就和鎮上流動戲班子裏的一個俊俏小生跑了。江順對老婆的感情不深,可對女兒巧雲是疼到了心坎兒裏,怕她受後娘薄待,這些年一直沒再娶。
他白天要幹活顧不上照看年幼的巧雲,于是每月交了錢糧,依舊把巧雲寄養在他三伯家。
當年撫養他的三伯已經過身了,三伯娘江老太還健在,念及她的養育之恩,這些年他一直把江老太當正經長輩看待。江老太親生的兒女不少,可養活下來的不多,兒子更是只得一個,她晚年就跟着這唯一的兒子過活。
江老太兒子名叫江昌,江昌比江順大一歲,兩人雖不是親生,可兄弟間情分很好。江昌的婆娘姓孫,嘴上有些厲害,但心地好,對巧雲這個侄女算得上慈和。
巧雲懂事早,跟着江老太和孫氏長到七八歲上,就回自己家立事了,她習着搭板凳上竈,掃地抹桌,漿洗衣裳,過了兩年,把家裏的瑣碎家務全撐了起來。
一晃眼,她長到了十七,模樣出落得越發好,明裏暗裏愛慕她的後生很多。從兩年前起,給她說親的媒人就幾乎踩斷了門檻,她爹不忍心她小小年紀就嫁到別家去吃苦受累,這才一直拖着,想着再過兩年出嫁,也好給她攢一份好嫁妝。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陰差陽錯在張大戶跟前打過一次照面,張大戶便想娶了她去做妾,這事兒沒兩天就在村兒裏傳開了。
那張大戶已年過五十,還貪花好色,巧雲寧願一脖子吊死,也是不去的。
江老太跟孫氏見天兒上門來寬慰她,又罵張大戶是不知廉恥的老貨,活該死了被老鸹啄,總有一日要遭報應的。可罵又有什麽用呢?村兒裏大半人家種的田地都是張大戶家的,有幾個敢跟他作對?罵到最後還是沒奈何。
江順氣得兩天沒吃下飯,連夜找了村兒裏的薛媒婆,回來就跟巧雲說,自己已經托了薛媒婆給她說人家了。
只要趕在張大戶前面下定,張大戶也不能硬生生拆散人家定下的親事,否則族人是要開宗祠要說法的。
他還對巧雲說,家裏啥樣兒你都曉得,前些年攢的錢都蓋了新屋,本想着再留你一二年,能攢夠嫁妝錢,現在這一攪合錢沒攢夠,能給你嫁妝就薄了。
巧雲卻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只要找的人踏實肯做,日子總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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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樣說,江順心裏還是發愁,嘆了口氣,耷拉眼進了屋。
本以為找個人家定下很容易,沒想到薛媒婆連跑幾家,男方都搖頭。以前到巧雲面前獻殷勤地年輕人幾多,眼下張大戶一摻和,那些人就不敢吱聲了。
沒法子,再喜歡她,也不能為了她把全家的飯碗給砸了啊。
三天後,薛媒婆總算來了信兒,說給她尋了個鄰村的人家,後生人才不差,在家排行老幺,上頭的姐姐都嫁了,田地房屋都有,就是聘禮給不了什麽。
江順覺得不錯,細問下去,薛媒婆才道:“別的都好說,只一樣,那後生打小家裏慣着,養得個不愛幹活的性子。”
江順一聽就擰了眉,莊稼人,講的就是勤扒苦做,這不愛幹活,姑娘嫁過去不就是受苦的胚子?
如何要得。
薛媒婆就勸了,說老江啊,若是往日,就憑巧雲的品貌只管随便挑,現在麽,也只好将就了,再咋的總好過嫁給老頭子做妾不是?
江順猶豫了。
巧雲在屋裏偷聽半晌,出來對她爹說,就這個吧,他不肯幹活,成親了我自有法子讓他幹,把眼前這坎兒過了再說。
薛媒婆笑說,對咯,還是這丫頭腦筋靈活。
江順思來想去沒有更好的的法子,只得嘆着氣應了。
這事兒就這麽說下,薛媒婆給男方回了信兒,約好三日後上門來下定。下完定,親事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張大戶再橫也不能搶了她去。
卻說這王家,好一番洋洋自得,不費啥聘禮能娶個大姑娘回來,可不是撿着了?
王婆子跟他兒王春生說:“我就說你是有妻運的,我專找人打聽了,那巧雲長得着實不錯,嫁過來還能伺候你。”
王春生嘴裏叼了根草,懶洋洋坐椅子上跟二大爺似的,道:“那可不,以後她爹死了,那新蓋的五間大屋也都是我的。”
“是啊,是啊。”王婆子越想越美,喜滋滋盤算道,“咱先前給你攢的娶媳婦錢不用動了,再加上你幾個姐夫家當初拿的彩禮,正好能買下幾畝地。”
王春生皺眉道:“娘,你就是眼皮子太淺了,買那兩三畝地管啥用,還要辛苦耕種。不如把錢拿給我,去鎮上做點小買賣,沒幾年就翻番兒了,到時候買個幾十畝地,你跟我爹就做清閑的地主和地主婆,豈不好?”
王婆子只以為她兒是怕她勞作辛苦,心裏別提多熨帖了,滿口應下來道:“好,好。”
他是個會算賬的,琢磨了一回,又對他娘道:“過兩天去江家下定,那定禮也別買太重,弄點面子貨就是了。”
眼下江家急着定親,就算有丁點兒半點兒的啞巴虧也只能吃了。
王婆子見她兒這樣會打算,臉都快笑爛了,直道:“成,成,娘聽你的。”
江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覺得還是不能讓巧雲光身子嫁過去,于是第二天早上就對女兒道:“咱家也沒啥好的,就把村兒西頭那一畝地陪嫁給你吧,也免得嫁去婆家受奚落。”
“爹!咱家統共一畝六分地,給我一畝,你咋過活?不成,我不要!”巧雲語氣悶悶道。
原本江順爹娘有些地,他爹活着時好喝酒,零零散散把地賣掉了,兌成黃湯灌進嘴裏,又變成尿撒地成空。
後來他爹酒醉跌河裏淹死了,他娘撐着把他帶到一歲多,也得病去了。除了個破草屋,沒給他留下一分一毫。
成親前江順打零工掙的銀錢全交給三伯,現在的房屋田地,都是他成親後辛辛苦苦掙下的。他為了攢一點錢,沒日沒夜的幹活,小時候巧雲經常幫她爹捶肩捏背,她爹嫌她力氣小,讓她用腳踩,能緩解幾分脊背酸痛。後來女大避父,她用碎布給她爹做了個捶包——擀面杖粗的木棍做柄,一頭裹了成人拳頭大的圓布包,捶起來能解解乏。
這些年來捶包的手柄早已被使得光滑油潤,布包也換了兩個,可見攢些家底有多不易。江順沒有兒子,房屋田地就是他以後養老的本錢,如今叫巧雲帶去婆家,她當然不幹。
江順擺手道:“你犯不着操心我。家裏地不多,我可以多去碼頭幹活掙錢,還愁糊不飽肚子?”
他原本就是靠在碼頭幹挑夫活計才攢下這兩畝地,後來農忙時種地,農閑時就去碼頭幹活,漸漸攢了點錢,又把原來的茅草屋推倒蓋了新屋。
巧雲道:“那都是賣力氣的活,你都快四十了,又能幹幾年?到時老了落下一身的病痛怎麽辦?”
肩上一百四五十斤的擔子,每日要挑多少來回,她爹每次從碼頭下工回來,身上的衣裳就像在汗裏撈過。
累就算了,有時還要挑着上擔子高地,真真是個考人的活兒,遠的不說,就說她堂伯江昌,前幾年就是因為上高挑滑了腳,把腿給摔斷了,至今走路還瘸着。
任她咋說,江順就跟鐵了心似的,犟着性子道:“你甭管我,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他拿了錢,背着手出了門去。明兒是男方來下定的日子,他要去鎮上買些酒食茶果。
巧雲心裏又酸又澀,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篤——篤——篤——’
門外傳來木棍杵地的聲音,巧雲知是三奶奶來了,連忙出門來攙扶。
江老太上了年歲,腿腳不利索,拄着拐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孫氏兩口子都跟她說,叫她別一個人在外走,要摔了跟頭都沒人曉得。
江老太牙齒快掉光了,說話漏風,她努動着嘴皮含糊不清地說道:“巧雲心裏苦,有個人陪着心裏總歸好受些,你們只管忙去,我讓有慶送我去就是了。”
有慶正是好玩的年紀,時不時就找不着人影兒,江老太就常常自個兒拄着拐杖一步一挪,來江順家跟巧雲作伴。
巧雲沒見着有慶,問道:“三奶奶,你咋一個人來了,有慶呢?”
江老太人老背駝,耳目倒靈醒,腦瓜子也清楚,她道:“嘿,小子頑皮,上樹下河你還怕他沒耍的?”
巧雲道:“下次見了我好好說說他。”
江老太擺擺手道:“算了,只要不落雨地不滑,我一個人慢慢走就是,摔不着我。”
進了屋,她慢吞吞跟巧雲道:“你心裏想開些,惡人自有天收,你自己不能把路走絕喽。”
“那張大戶瞧着不是長壽相,你去了他家且敷衍幾年,等他咽了氣,咱依然把你接回來,再嫁個好人家,哎,說起都是造孽......”她說着說着眼泛淚花。
巧雲見她傷心,忙道:“三奶奶,前幾日我爹托媒婆給我說親,有信兒了。”
“真的?”江老太癟着嘴,眨巴眨巴眼睛,只以為巧雲是在哄她。
“真的,我爹今兒都去鎮上置辦了。”她伸手給江老太擦臉上的淚水。
“哎喲,這可好了,這可好了。”江老太抹了把眼淚,裂開嘴笑呵呵道,“青天菩薩,可算是開眼了。”
她雙手合十朝天上作揖。
“說了啥時候來下定了不?”她問道。
“說好了大後天上門來。”巧雲道。
江老太聽了口裏直念佛,高興起來。
沒坐多久,有慶找來了,江老太記挂着把這喜事兒說給兒子媳婦,便跟他一道回去了。
中午。
巧雲做好了午飯等他爹,左等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菜都快涼了,一個男人敲響了院門。
敲門聲又急又緊,不知怎地,她心裏突然重重跳了幾下,她快步過去打開門,門口站着個身材壯實的漢子,他喘着粗氣說:“巧雲,你爹出事了!”
來人正是江順的好友,人稱叫趙五,還有一個叫常三的,他們三個經常一起在碼頭幹活。
“出啥事兒了?”巧雲心猛地吊起來,急忙問道。
趙五呼呼喘着氣,顯然是一路跑來的,他咽了口水潤喉嚨道:“你爹在碼頭挑擔子,上高挑時一個不小心跌下來,把腿摔斷了!”
“什麽?!”巧雲瞬間覺得天都在轉。
“可......可我爹今兒沒去碼頭上工啊,咋會把腿摔斷了?”她的心在胸腔砰砰直跳,沖得聲音都啞了。
這不可能,她爹早上出門時連扁擔都沒帶,說好了是去鎮上買酒食茶果的。
趙五只好一五一十道:“你爹一早去鎮上經過碼頭,看何氏上高跳虛膽,就接過擔子說幫她上,你爹也不是頭一回幫人上高跳了,一向都穩,咱也沒當回事兒,誰知突然聽轟隆一聲,他忽地從高跳上滾下來,咱這才知是出事了。”
何氏是住在巧雲家隔壁的寡婦,男人前幾年得病死了,她獨自一人拖着一雙兒女過活。她家家底子薄,家計艱難,萬般無奈之下,她不顧別人的閑言碎語去碼頭找活兒幹。
碼頭管事本不願收她,說婦人沒男人勞力大,她幾番求了碼頭管事,說自個兒願拿二等籌子。
挑夫挑一趟貨物領一根籌子,到下工時分,憑手裏的籌子領錢,二等籌子不如一等籌子管錢。管事見她實在可憐這才把她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