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石榴紅繡鞋
石榴紅繡鞋
面劑子揉了油酥團成團,再按壓成巴掌大小的生面餅,面兒上拍上星星點點的芝麻,下鍋烙。烙餅火要小,不然外頭糊了裏頭還是生胚子。
連綿穩定的火在鍋下頭烤着,火力徐徐滲透到餅裏慢慢将餅烘烤熟,餅子悄悄蓬鼓起來,顏色也轉成了金黃色,因加了油酥,餅子看着并不幹,反而隐隐有油潤的光澤,看着就愛人。酥香的味兒撲鼻而來,混合着芝麻香,香得人腮幫子都酸了——嘴裏早就在流口水了!
“巧雲姐,好了不,好了不?”自從餅子下鍋,小壯就無心再剝燈芯草了,早來竈邊巴望着,此時更是等不及想撈個餅子上來一飽口福。
“還得再等會兒呢,給它烙定型,不然回軟就不好吃了。”巧雲不疾不徐地挨個翻動鍋裏的餅。
小壯哪裏等得及啊,央求道:“巧雲姐,給我撈一個吧,我肯定沒等它回軟就吃完了!”
這話逗得她們直發笑,于是巧雲用鍋鏟鏟了一個起來,沒等小壯伸手去接,何氏兩手交替着接過去了,她跟小壯道:“等我切一下,咱們都嘗嘗!”
小壯眼睛貼在餅上跟着挪,嘴裏還不斷催促,“娘,快點快點。”
何氏切成了四塊,四人正好一人一塊兒,小壯接過自己的那份兒,顧不得燙就大大地咬上一口,餅子軟韌蓬松,滿口的酥香跟油香,太滿足、太好吃了!
剛出鍋的酥餅尤其香酥,別說是小壯了,就是何氏和素花吃了也是贊不絕口呢。
“巧雲,不是我說,你這做酥餅的手藝比鎮上賣的還好,你要是去擺攤子賣餅啊,生意絕對差不了。”何氏狠狠地咬了一口餅。
素花早就嘴裏塞得滿滿的,她顧不上說話,只是瘋狂點頭表示贊同她娘的話。
其實這事兒巧雲以前還真想過,只不過後來她爹傷了,她要照管家裏,便沒心思想這個了。她笑道:“如今家裏事兒多,若要再支攤生意,哪裏忙得過來呢。我看素花姐倒可以想想,興許是條生財之道呢。”
素花咽下嘴裏的餅子,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自己不敢置信道:“我?”
巧雲點頭。
素花一個勁兒擺手,“不行不行,我嘴笨,哪裏做得好這個啊。”再小的生意也離不了跟人打交道,嘴要會說,腦瓜子要靈活,她向來臉皮有些薄,一想想這事心裏就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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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壯吃得喜笑顏開,在旁邊起哄,“好诶,姐要真去賣酥餅,那我豈不是天天都有酥餅吃了。”那是什麽神仙的生活啊,簡直做夢都要笑醒。
見他一副陶醉樣兒,大家又笑開了。
所有的面攏共烙了十個酥餅,何氏叫巧雲拿四個去,巧雲不要,她用紗布包了硬塞給她,“拿着拿着,不能讓你白忙活一場。”
巧雲推脫不過,最後讓步道:“那我拿兩個就夠了,多了我跟我爹也吃不完,今兒又是小壯的生辰,讓他多吃幾個。”何二嬸家一向吃得苦,能得點白面很不容易,她哪好意思要那麽多呢。
她說完沒等何二嬸再勸,拿了兩個就跑了。
何氏在後頭苦笑不得,說了句,“這孩子,愣是講禮。”
巧雲回到家時薛媒婆已經走了,他爹面前擺着沒剝完的燈芯草,兀自坐那兒走神。
“爹,何二嬸給了酥餅,您快趁熱嘗嘗。”巧雲走到他跟前兒,打開紗布,香味撲鼻而來。
江順回過神來,笑着道:“你吃吧。”他心裏揣着事兒,沒啥胃口。
“我剛剛在何二嬸家吃過了,您吃。”巧雲依舊遞在他面前。
江順拍拍手上的草灰,拿了一個吃,吃到一半兒就停了下來,又有些走神。巧雲納悶兒,這酥餅是她爹最愛吃的,咋今日有些食不知味的樣子,難道是薛媒婆來說了什麽?
“爹,你咋了,怎麽不吃?”她問。
江順将手頭的酥餅擱在旁邊的空茶碗裏,斟酌着道:“你薛大娘剛剛給我提了樁親事,我心裏一直在琢磨。”
巧雲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了句,“給您提的親事?”
這些人是私底下商量過嗎?這麽巧。前幾日玉梅堂姐提起,今兒薛媒婆又提。
她們當然沒有商量過,只不過是看人情的眼光相似罷了。
在農村,莊稼人一輩子都在忙着糊口,個個都不能吃閑飯,只要能吃飽飯過好日子,個人的感受往往被抛在一邊,畢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像江順這樣的情形,再娶一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家事上有人幫襯巧雲,他也有人照顧,對家裏的拖累陡然小了許多。
但這一套道理巧雲卻不認同,她心裏感覺怪怪的,人又不是牲口,哪能盲盲目目就湊成一堆兒将就過呢,換做是她,她寧願吃不飽飯,勞累些,也不遠過那樣将就的日子。放在她爹身上,她自然也是這樣想的。
人要是不能由着自己的心過日子,那日子過着還有啥意思呢?
她沒急着說出自己的想法,先問她爹,“爹,你自己想再找不?”
江順不知這事兒該不該跟女兒說,嘆了口氣後,“罷了,我自己再想想吧。”
“你扶我躺躺吧,腰有些酸了。”
巧雲忙把他面前的燈芯草清走,挪開被垛,慢慢扶着他躺平。
巧雲看着他緊皺的眉頭,道:“爹,你有事也別一個人悶着,要是不願跟我說,我去把三伯請過來陪你唠唠?”他們的感情一向好,有什麽事兒也願意彼此商量,說起話也方便。
江順躺平舒了口氣,“你去吧。”下雨天沒事兒做,他堂兄約莫也在家閑着。
于是巧雲把剩下的一個餅放在桌上,虛掩好門出去了。她很快把江昌請了來,然後就去竈房做午飯。
江昌一進來沒看見旁的,先瞄到了桌上酥餅,拿起來就啃,“唔,有點涼了,可嚼着還是香。”
他故意開玩笑,“咋做了酥餅也不往我那邊送幾個,我正想這個呢。”
江順擡了擡眼皮,無精打采道:“哪兒是我們做的,是隔壁何氏拿的。”見他堂兄吃得有味兒,他忍住不住拿起先前剩的那半個吃起來。
江昌嘴裏嚼着餅,聲音含糊地問道:“巧雲你有些愁悶,好端端的愁個啥?”
江順沒有隐瞞,将薛媒婆說親的事兒說了。
江昌聽完,嗐了聲,“我家婆娘還給我提過這一嘴呢,也是為着巧雲想,你倒說說,你心裏邊兒是咋想的?”
江順嘶嘶抽了口氣,“跟你我不說虛的,我現在對男女這事兒看得淡。自打巧雲她娘跟人跑了我就不想再找了,倒不是說對她有多深的情分,只是覺得沒意思。只想着把巧雲盼大,給她尋個好婆家也就是了。”
這一點他們兄弟倆是天壤之別。一個是過分熱衷,年輕時見誰都想勾搭。一個是過分冷淡,覺着找不找都能過,最好是不找,省心。
“那你愁個啥呢,不想找就不找呗,誰還能硬把媳婦兒塞到你被窩不成?”江昌笑他這幅扭捏樣。
江順啧了聲,“你看你,聽話就不過細,我這不是想着巧雲麽!她獨個兒撐家不容易,再說我要是娶了,她親事也好說些。”
為着這個考慮,他心裏那杆秤是偏向再娶一個。
江昌卻說了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你咋就知道再娶個就能立起來呢?要是這新娶的性子太強了,家裏又是能安寧的?”
江順一愣。也是哦,為着娶了後娘家裏不和的,他也見得不少,咋沒想到這茬呢。還是薛媒婆那嘴太巧,險些給他說昏頭了。
江昌:“說來說去還得講究個緣分,常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要真有心,就好好尋摸個實心可靠的,要是尋不着這心思自然也就打消了。”
這話說的是啊,光糾結有啥用,眼前的路看不清,往前走一步不就看清了嘛!
江順臉上總算有了笑容,“你打小腦瓜子就比我靈,主意就是比我多。”
他這真心實意的誇獎反倒把江昌說得臉上挂不住了,往他胳膊上呼了一巴掌,“一把年紀了還貧嘴!”
江順咧着嘴呵呵笑。
“對了,薛媒婆給你提的女人是哪個?”江昌問。
江順道:“蘆花溝的林氏,原先也是咱們村兒的。年齡倒不算很大,比我小兩歲。自己不能生,男人死了,現今一人過活。”
“啊......她啊,是不是叫個林鳳英,下眼皮那兒有顆痣的?”江昌問。
江順又不注重長相,哪曉得這個,“有沒有痣我不曉得,薛媒婆說是叫林鳳英。”
“你知道她?”他扭頭問他堂兄。
其實他這話問得傻,只要是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婦人,江昌哪個不曉得?
他還記得年輕時跟這林氏說過幾回話。明明他也沒說什麽,她回回都把臉臊得通紅。再後來她嫁了人,他也就不曉得了。
“以前瞧着是個本分的,可一晃也隔二十年了,現在卻不好說。”江昌道。
江順腦子裏靈光一閃,說:“你慣來在這種事情上上道,不如就托你給我打聽打聽吧,旁的人我也信不過。要真是個好的,管她能不能生都好說,我這把年紀,也不想再要了,就當給巧雲找個幫手。”他說完越發覺得這個點子好。
“依我看,再給你生個小的才好呢!過兩年我都抱孫了你還在盼小的,哈哈哈哈......”
兩個男人在一起難免說些葷話,你來我去的逗得可樂。說笑過後,江昌把這包打聽的事兒給應了。
說過這茬,江順心情也開闊了,兩人又斷斷續續說些莊稼上的事兒,直到中午,江昌在這兒吃過午飯才回去。
薛媒婆從江家回去,老遠就看見那王婆子站在自家門口,手裏挎着個小竹藍兒跟個陀螺似的在門口轉來轉去,一瞧就是等她的。
薛媒婆本不想搭理她,可也沒在外頭趕人的道理,畢竟做媒婆這行輕易不能把臉撕破了。她走到門前兒,故意咳了聲。
王婆子聽到動靜扭頭看,笑容一下就貼滿了臉,“外頭稀歪歪的,姐姐這是去哪兒了?”
薛媒婆态度不冷不熱的,“不過是在近跟前兒轉轉罷了。”
随即打疊起一點假客氣,“王妹子咋不進屋去?我記得走前家裏有人的。”
薛媒婆家裏人口不少。兩口子生有四個兒女,大兒子才娶親一年,二閨女去年出嫁了,三兒子現今十四歲,四女兒才十二。
王婆子剛來時見門虛掩着,叫了兩聲,許是雨聲大,裏頭沒人應聲。她推門進去又準備叫人,就聽正房裏傳來男人打鼾的聲音,噗鼾扯得震天響,想來是薛媒婆男人。下雨天沒事兒做,男人可不就只能睡大覺麽。
她就想着找別個問問薛媒婆在不在家,結果就聽見東廂房傳來男女調笑的聲音,偶爾還有一兩聲低吟,顯然是在做那羞事,只把王婆子老臉臊得通紅,趕忙到了外頭來等。
薛媒婆大兒子成親日淺,夫妻倆蜜裏調油似的,雨天兩人窩在房裏可不就容易擦槍走火麽。至于她三兒子跟小女兒,正是活潑的年紀,家裏哪呆得住,早跑出去找相熟的夥伴玩去了。下雨天正是抓子、猜枚的好時候。
見她問,王婆子面上閃過一陣尴尬,只說是以為家裏沒人,便沒進去。
薛媒婆推開門,把她讓進堂屋,兩人坐下說話。
薛媒婆拿了條半幹的巾子撣褲腿兒上的泥點子,“這大雨天的,王妹子這麽遠跑過來做什麽,也不怕摔着。”
王婆子把手頭的籃兒放在腳邊,接話道,“還不是為着我兒那冤家。也不知姐姐氣消了沒有?肯不肯費心再幫我一遭。”
薛媒婆聽明白了,還是為着讨張大戶的孫女來的,“唉,啥氣不氣的,實在是你們做事不厚道,讓我在中間難做。”
“是是是,還望姐姐寬宏大量,原諒一回。”王婆子打開竹籃兒上搭的粗布,從裏頭拿出雙石榴紅的光面兒繡鞋來。
這繡鞋實在光鮮,甭管是花色還是繡活,都亮眼得很。
王婆子把捧給薛媒婆,“怕姐姐瞧不上我的手藝,這鞋是我專門托人做的。姐姐平日說媒要走鄉串戶,這鞋是最用得着的,可一定要收下啊。”
薛媒婆接過來翻看,鞋底兒厚實,針腳細密,花樣兒顏色也喜氣,這這份禮倒是送到她心坎上了。她自來就愛個塗脂抹粉、穿衣打扮,在外頭行走起來才體面,這雙繡鞋要是喜日子穿着倒合适。
王婆子見她臉色轉緩,做出一副可憐樣子道:“這兒女都是債,爹娘就是當牛做馬也得還吶,姐姐就看在大家都是生兒養女的份上,再幫我一遭吧!”
薛媒婆收下了些,語氣熱了幾分,“誰說不是呢,難為你一片為兒的心。”
她這話算是應下了。
“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那張大戶家啥樣你也曉得,可不比尋常莊戶人家,他家的女子不是那麽好娶的,我也不能給你打包票說這事兒準成,只能去盡力試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