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六味酥餅

六味酥餅

江順腿上的傷勢現在已經好了許多,跟最開始只能一動不動比起來,他現在可以時不時坐坐,偶爾挪動一下,活泛得多。盡管如此,他心裏還是不太安樂。

他心中有一個最大的擔憂,那就是以後不能站起來。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成了個廢人了,得拖累女兒一輩子。盡管巧雲總是寬慰他,叫他不要想太多,家裏一切都可以支應過來,可他一個人在家裏養傷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每當看着女兒從地裏回來一身疲累,心裏又添了自責。

他在院兒待着時,耳邊聽着村兒裏的狗吠雞鳴,眼睛看着天空、屋檐飛鳥飛過,心上的陰郁能略減少些,所以巧雲得了空總是把他弄出屋來透氣。

昨天女兒跟他說要和素花合起夥兒來弄個酥餅生意,他感覺很新鮮。江家世世代代都是種地的,大富大貴那是從未有過,最多就是填飽肚子,再翻蓋幾間房屋。沒想到在巧雲這兒反倒開了竅,有那心思去擺弄生意了。

不過她打小腦子就機靈,也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記得巧雲還小的時候,有一次她問他,說為什麽有的人有錢,可以頓頓吃肉,有的人卻窮得只能喝粥,難道是天生的嗎?

他當時說,家裏過的好與差多數得看祖輩積累,像那生下來就有家財萬貫的,一輩子都能吃香喝辣自不必說。可有的人生下來家裏連遮頭的瓦都無,再加上家裏老、病、弱,是很難翻身的。

巧雲眼睛轉了轉,就說,那有錢的人肯定也不是從祖輩起天生就有錢的,皇帝尚有更換落魄的時候,老百姓更是了,只要每代人都努力,後輩的日子才能漸漸好過。

他一想也是這個道理。這十幾年來不管刮風下雨,他不是在田地裏耕種,就是在碼頭挑擔子賺錢,少有歇息的時候。有許多性子安分的人就跟他說,你何苦這樣掙命呢,若是有個男娃還說給他積攢家業了,你就一個女花兒,盼大了嫁出去等着享福就是了。

他沒聽那些人的話,在他心裏女兒并不比兒郎差。也好在他一直勤勞不放松,攢了點積蓄,不然這次他腿傷了,家裏只怕鍋都揭不開了。

他雖勤勞,腦筋卻不活,巧雲這份活泛心思興許是随了她娘吧。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個女人了,那是個美麗的女人,名叫蓮兒。

猶記得那是十八年前的一個傍晚,他在碼頭幹完活準備回家,看見一個女子在路邊躊躇徘徊。周圍的人都陸續下工回家了,碼頭上人越來越少,他見她又很臉生,以為她是探親迷路了,于是好心打問了兩句。

交談過後,才知她縣裏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老爺想納她為妾,夫人又不是容人的,暗暗跟心腹丫鬟商量着要把她賣到窯子裏去。

她害怕極了,于是趁出來買菜的功夫逃走了。她遮了臉,對船夫謊稱是探親的,用買菜的錢給了船錢,一路到了這裏。她本想找戶人家繼續做使女,又怕露了蹤跡被原主人抓回去,只能往鄉下走。

眼瞧着天黑了,她又沒個落腳的去處,才在小路上徘徊。

江順是個善心人,把她領到自個兒的茅草屋去,找了點吃食給她,晚上他回他伯娘家落宿了,把茅草屋讓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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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下工回到茅草屋,本以為她走了,卻見她熬了一鍋大碴子粥,還扯了野菜腌拌做成小菜,在家等着他。那一瞬間,他感覺這個茅草屋仿佛變幻了模樣,成了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

他對這個女人有了好感。她一直在茅草屋沒走,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明白她是想找個家落下來,于是就問她願不願意跟他過日子。

她答應了。

他用為數不多的積蓄扯了三尺紅布,讓她做了一身衣裳,辦了個簡單的儀式,兩人便算成親了。成親時只有他們兩個,他伯娘一家從一開始就不贊同他收留她。

江老太說,這女人生得是好,小門小戶的哪裏消受得起這麽好的顏色,再說瞧她手白嫩細膩,一看就不是個能下地做活的女人,更不适合莊稼漢讨來過日子。莊稼漢就活該找個勤勞肯幹、身板兒結實的女人過日子嘛。

可他鐵了心的要跟這個女人組成一個家庭,自己拗着将這門親事做成了。他這樣堅持倒不是被蓮兒迷住了,他伯娘說的沒錯,莊稼漢就應該找農家女過日子,可要正經娶個媳婦兒哪裏少得了財禮呢?他沒有多少積蓄,也不想給養大他的伯娘家添負累了。

他想着蓮兒無處可去,配他正好,兩人就這樣過吧,興許能過出頭來。

成親後兩人過了一段甜蜜日子,她不出門做活,但每日在家漿洗、做飯、打掃屋子,讓他有幹淨的衣裳穿,有熱騰騰的飯吃,他則在外頭種地掙錢。對于她不能下地裏幹活他毫無怨言,反而打心眼兒裏對她好,有了錢總是給她買些穿戴花粉,空了還帶她去鎮上趕集。

直到她有了身孕,他才猛然發現家裏實在太窮了,拿什麽來養活一個娃娃呢?他成親後早已從伯娘家分了出來,不可能再回去吃飯了。這個讓他背心出了一陣冷汗,他不想自己的娃娃再如同他一樣只能寄人籬下,他想給娃兒一個溫暖的家。

于是他一邊盼着這個娃娃落地,一邊更加賣力地在外頭幹活,早出晚歸的,給妻子買衣料胭脂的次數也少了,他迫切想把錢攢起來,再過幾個月孩子呱呱墜地,時間不等人。

為了忙着幹活,他陪妻子的時間少了許多,兩人間的感情漸漸淡了,她總是自己去鎮上趕集看戲,也算過得開心。直到後來她生下巧雲,孩子絆住了手腳,日子再也不如以前那樣輕松了,她終于耐不住這樣貧窮又寡淡的日子,跟一個唱戲的小生跑了。

“爹,你快嘗嘗,看好不好吃。”

巧雲的聲音讓他猛地從久遠繁雜的思緒中抽離出來,睜眼瞧見面前有個碗,醬色的粗陶碗裏盛着一疊兒酥松噴香的餅子,餅子上面或是有芝麻或是有蔥花,各色各樣的,瞧着饞人。

“怎麽拿了這麽多?我有一塊兒嘗嘗就是了。”他道。

巧雲笑道:“這就是做來試味兒的,攏共做了六個味兒的,我每樣切了一角讓您嘗嘗,看哪個味道更好。”

有慶嘴裏叼着餅出來了,手裏端着一個碗,“巧雲姐,我給我娘拿去了啊。”何氏上午跟素花去鎮上買東西走了路,腰上不得勁兒了,這會兒在家躺着。

“去吧,等你娘吃完了再回來,問她哪個味兒好吃。”巧雲道。

“知道啦!”他端着碗飛快跑了。

每個餅都切成五角,五個人各一角,大家一齊嘗嘗到底那個味更好,哪個味兒不足,不好的也好調整。素花将竈裏的火用草木灰掩了,拿着自己和巧雲的餅出來了,三人在坐在院兒裏一起品嘗。

江順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拿了一塊兒面兒上的酥餅。

酥餅裏面有大小不一的泡泡,這是用油酥起酥後的結果,拿着也不如四面餅子那樣壓手。餅上有幾顆幹花,聞着像是桂花,還有淡黃色的糖漬,應當是白糖在餅裏被烙化了,成了淌出來的糖漿。他本不是愛吃甜的人,但有桂花香氣誘着,倒讓他很想嘗嘗了。

他咬了一口。入口除了甜,還有香,面餅香、油香、花香混在一起,成了一種十分獨特的味道。他幾口就将那角餅吃完了。

“爹,這個味兒如何?”巧雲一直在旁邊觀察她爹的表情,這些個口味裏,她對桂花蜜糖的是最沒把握的。她是想起以前在點心鋪子看過有玫瑰蜜糖的點心,便突發奇想試試這規劃蜜糖做餅如何。

本地不産玫瑰,玫瑰難得,幹貨鋪從外地進來的幹玫瑰,價格很是昂貴,不是她們這種小本買賣能考慮的。桂花本地到多,她便大膽試了試。

江順咽下嘴裏的餅子,咂吧了下嘴,說:“不錯,好吃。”

要知道,她爹難得說甜味的吃食不錯,巧雲松了口氣,有了點信心,她又轉頭問素花,“你覺得這桂花蜜糖的咋樣?”

素花早就發現這口味兒的奇特之處了,大聲道:“好吃!吃着一點都不膩。”

豬油跟糖混在一起做的吃食最易發悶了,沒想到小小的幾粒幹桂花竟然增香去膩的效果,她敢說,這口味在所有的酥餅裏也絕對是獨一份的!

巧雲聽了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自己拿起那塊餅子開始吃,确實比她想象中的味道還要好。

接下來是肉餡兒酥餅,肉餡兒瘦多肥少,裏面和了剁碎的大蔥末,老遠就能聞到香味。盡管肉餡兒裏的肥肉不多,可有面劑子裏本就有豬油做的油酥,兩下一中和,将味道平衡得很好,既不寡淡,也不膩味。

毫不意外的三人都覺得好吃,不過江順提了個建議,“要是能在裏頭加點辣子,肯定更開胃。”

幹重活的人大多口重,也沒得那個閑心去細細品嚼,香辣的味道就很勾人,一下就能把人的舌頭給抓住了。

巧雲覺得有理,可轉念又想,總有人不愛吃辣子的,幹脆就做了辣醬吧,要吃辣的烙的時候現家就好了。

素花也覺得這個法子好,不過......“這樣你又得琢磨辣醬了,是不是太麻煩了?”

巧雲心有成竹道:“不麻煩,我心裏已經有譜了,一會兒吃完了餅我就弄些出來給你們嘗嘗。”

“成。”

吃過肉餡兒的,再吃白味兒的就顯得有些平淡,不過這本就是為了手頭實在緊張的人準備的,對于他們來說,就算是白味兒的酥餅也很好吃了,畢竟裏面有油酥呢。

回想一下前幾日小壯的生辰,巧雲便是做的白味兒的,大家夥不也贊不絕口麽,小壯吃得猴急猴急的,把舌頭咬了好幾下。

鹹香芝麻和梅幹菜主要突出的都是香,但香味大不相同,一個是芝麻新香,一個是壇藏陳香,各有千秋,江順哪個都愛,在他心裏難以分出個高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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