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青岚僵在原地,青鸾殿裏挂了紅綢,擺了紅燭,梳妝臺上放着金冠,一旁還架着織工繁複的嫁衣。
“什麽陛下?”青岚遲疑地問道。
“娘娘這是怎麽了?”丹粟關切地握住了她的手。
“什麽娘娘?”青岚甩開了她的手。
她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怖,什麽東西很不對勁,什麽很要緊的事情發生了,但是被她忘了。
“娘娘……”丹粟有些慌張。
“你說的陛下……是魏慎?”青岚腦海中亂糟糟地閃過了很多陌生的畫面,在她的印象中,她睡下的時候,是剛被玄狐宗的人從城樓上綁回來,沈天山的大軍正囤兵在泉安城外,她還在城樓上遠遠地看了他。
可是同時,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出現在眼前,臉色蒼白口吐鮮血卻有些釋然地看着她的沈天山,掐着她的脖子大笑着說沈天山已死的魏慎。
這不對。
這很不對!
青岚用手狠狠捶打自己的頭,吓得丹粟趕緊抓住了她的手臂。
“青岚!”她喊了她的名字。
青岚有些茫然地看她:“丹粟……沈天山呢?”
丹粟有些語塞:“這……他……死了。”
“死了?昨日在城樓,他不是好好的?”青岚感覺自己的心被人捏住,要從她胸口掏出來一樣,疼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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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丹粟仿佛終于明白了什麽,道:“青岚,那是十日前的事了。”
“十日?”青岚呆住了好一會兒:“這十日怎麽了?”
丹粟握住了她的手,緩緩道:“六日前,陛下讓你去刺殺沈天山,你成功了,乾國撤軍了,大寧保住了,陛下很高興,要封你為妃,你答應了,但是很快就暈倒了,你昏睡了五日,昨日醒來後,文染說你身上的蠱都解了,陛下很高興,恰逢今日諸事皆宜,婚期就定在了今天。”
丹粟話裏的每一個字都讓青岚感覺晴天霹靂。
“怎麽可能……”她有些脫力地癱靠在了丹粟身上。
丹粟拍了拍她的背:“許是之前的蠱毒傷了你的神智,別怕,別怕,如今都解了。”
“丹粟……”青岚有氣無力地道:“你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丹粟也生了些恻隐之心:“好,但是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婚儀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開始了。”
青岚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丹粟領着一行侍女離開了青鸾殿。
青岚蜷縮在榻上,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膝蓋,像個無助的孩子。
丹粟再進門時,青岚還是這個動作,一動未動,像一尊石像。
“青岚?”丹粟試探地喚她的名字。
青岚慢慢把頭擡了起來,目光呆滞迷離:“梳妝吧。”
她看起來心如死灰,丹粟心中難免生出些恻隐之心,但她自小跟着魏慎,什麽也不會動搖她的忠心,她不曉得青岚這十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只知道君命不可違。
“江貴妃,如何了?”當沉甸甸的金步搖插進青岚的頭冠裏時,青岚說了第二句話。
丹粟一面整理着冠子上的珍珠一面說:“自從江尚書罹難後,江貴妃就不再折騰了,每日就躲在宮裏做做女工什麽的,陛下也不去看她,只是念在她剛喪父,賞了些珠寶錦緞什麽的以做撫恤。”
“哦。”青岚點了點頭。
“你說,魏慎為何封我為妃,不封我為後啊?”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扯出了一個笑。
丹粟有點愣住了,眼神飄忽了起來:“這……奴婢也不清楚。”
青岚透過銅鏡看見了丹粟的神色,便知這裏定有隐情,她也不再追問這件事。
“那,你可知淩五如何了?”
丹粟固定好頭冠,開始整理青岚胸前的璎珞,表情總算是輕松了些:“将軍福大命大,已經醒了,如今在宅子裏養得不錯,今日應該還能來觀禮呢。”
青岚舒了口氣:“也好。”
她摸了摸身上的婚服:“倒是合身,趕制起來很費事吧?”
丹粟笑了:“禮服是一早就做了的,陛下其實想娶你很久了。”
“哦?”青岚露出有些玩味的表情:“你喜歡他嗎?”
丹粟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些害怕,道:“娘娘說笑了,奴婢絕無此意。”
“哦。”青岚似乎也不是很在乎她的答案。
戌時,太陽剛落山,青岚被丹粟領着踏入了大殿。
鮮花錦簇,每行一步就有侍女灑花瓣,排場比她和沈天山的兩次婚禮都大得多。
朝中群臣都來觀禮了,青岚遠遠地瞧見了站在人群後面的淩五,他臉色蒼白,看起來大病初愈的樣子,見她看他,便笑着颔首,眼裏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可能有點像大哥送嫁最寵的小妹吧。
青岚繼續向前走,她瞧見了魏慎。
今日魏慎在玄色裏衣外又着了大紅色禮服,絲毫沒有十日前在城樓上氣急敗壞又狼狽的影子,只見他眼裏滿是得意的笑,大踏步走來牽住了青岚的手。
青岚乖順地把手遞了過去,魏慎捏緊了她的手,二人一起祭拜太一神,玄狐宗宗主也在,按理來說,應該是由他來證婚的,但是此時他站在神像邊上,一言不發,一旁的內侍尖着嗓子宣讀着冊封的诏書,青岚注視拄着神杖的玄狐宗宗主,明明看不到臉,但她覺得他看起來有些生氣。
她接了封妃的冊寶,诏書上說日後她便是青鸾殿的主人,青鸾殿當初便是皇後陸瑤光的居所,寧國皇帝用這樣的陣仗娶了個剛剛殺夫證道的寡婦,群臣百姓心中如何想,青岚雙手捧着冊寶,又是一笑。
“喜歡嗎?”魏慎看見她笑,也很歡喜。
“你是真的很喜歡我啊。”青岚看向他,笑容甜美。
魏慎通過她的笑眼一瞬間看到了十幾年前的樂恒,一瞬地心被填得滿滿的:“從我少時我就想娶你,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本就該是天生一對。”
“你說得對。”青岚點頭。
他們穿過漫長的步道,兩側群臣表情都有些微妙,很顯然,他們都覺得魏慎瘋了。
青岚最後看了一眼淩五,他臉色依舊難看,如今緊皺着眉,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頭困獸。
他想救她。
但青岚對他搖了搖頭。
魏慎還有一些格外的儀式需做,青岚被丹粟扶回了青鸾殿,今天果真是黃道吉日,滿月皎如銀盤,萬裏無雲,映襯着園中波光粼粼。
“是先有的青鸾殿,才有的青岚嗎?”她看着月亮,側頭問丹粟。
丹粟怔了一下,道:“娘娘果真聰慧,陛下對娘娘的心天地可鑒。”
“好一個天地可鑒啊。”青岚垂眸,由丹粟扶回了殿內。
按禮數,她需得一個人在這裏等魏慎,她讓丹粟離開,丹粟雖然遲疑,但想着禮都成了,也出不了什麽差子,便離開了。
青岚坐在榻上,自己卸了頭冠,揉了揉脖子。
丹粟說得對,因為蠱毒的原因,她神智被傷得有些錯亂,但她今日緩了一陣,總算是想起了這十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日沈天山在城樓下喊的話,真真切切地入了城中百姓的耳,有不怕死的試圖夜逃出去,都被巡邏的玄狐宗射殺了,醉花樓也停了業,家家閉門不出,仿若空城。
魏慎和玄狐宗宗主徹夜長談三天三夜,終于得出了個馊主意,先利用北豐邊境騷亂調走高甫和部分兵力,然後下蠱控制青岚,讓青岚刺殺沈天山,得手後,再散播消息,說沈家當年謀反,大起兵戈,攪得山河破碎,百姓離亂,但是因果報應,惡人自有天收,盛陽青家村出了個女英雄,瞞天過海騙過所有人,以自己為餌,最終殺了那亂臣賊子報仇雪恨。
此計也還算有效,沈天山死,高甫正在前往支援乾豐邊境騷亂的路上,乾元軍群龍無首,只能撤軍,擡着沈天山的棺材回乾,愚民們聽了消息,覺得那乾國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遲早遭報應的惡魔,對逃出城這件事有些猶豫,泉安城得救了。
青岚揉了揉眉心,想起那日是玄狐宗宗主親自來了青鸾殿,只略打了幾個手勢,就讓她眼前開始出現了幻象。
她聽見一個指令:“跟我念。”
她不受控制地說了一聲:“好。”
“我是青岚。”玄狐宗宗主的聲音仿佛是從百蠱司地牢裏傳來的一般讓人恐懼。
“我是青岚。”她跟着說。
“不是樂恒。”
“不是樂恒。”
“我是青岚,不是樂恒。”
“我是青岚,不是樂恒”
“沈天山殺我族人,今日我要你償命。”
“沈天山殺我族人,今日我要你償命。”
玄狐宗宗主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青岚渾身一顫,眼神空洞地将頭轉向玄狐宗宗主。
“殺了沈天山,然後自殺。”他下了最終的指令。
青岚點頭,像個木偶。
文染在不遠處看着青岚僵硬的動作,閉上了眼睛。
這個一個極其殘忍的秋天,多年後文染偶爾想起來,都覺得青岚是個很可憐的姑娘。
那日,百蠱司司主親自帶着她一起領着青岚出了城,并被要求觀察青岚的一舉一動,避免失控。
乾元軍大營布防森嚴,她們輕易進不去,便早已提前讓青岚寫了信,叫沈天山出營,在城郊破屋見面。
她們埋伏在周圍,留青岚一個人在破屋的小院子中呆呆地站着,不一會兒,沈天山來了。
“青岚!”沈天山見她真真切切地就站在自己眼前,有些踉跄地快步走了過去。
那日在城樓,他看着鎮定,實際上他怕極了,思念和恐懼像藤蔓一樣纏在了他的骨骼上,撐着他的身子,又随時等着絞殺他。
他是真的累了。
所以她手中的劍刺穿他右肩的時候,他只愣了一下,蒼白的臉上竟浮出一個笑。
“阿……恒……”口中的血哽住了咽喉,不斷地向外湧出,他本能地叫出了她原來的名字。
其實他收到信得那一瞬,便知道這是一個陷阱,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想看看她,哪怕是最後一面,最後一眼,他都希望他看到的是她。
聞聲而來的蘇鳴和阿錦破門而入,見這情形,提刀就要殺來。
他卻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
口中的血越湧越多,空洞的眼裏明明充滿了淚,可他偏偏還是笑着。
“我是青岚,不是樂恒!”她渾身都顫抖着,手裏的劍仿佛有千斤重。
“好……你不是。”他說。
她張了張嘴,不知如何作答。
“青岚……”他倒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你走,我不怪你。”
青岚使了輕功離開了小院,阿錦和蘇鳴向他撲了過來,他的盲眼被血染紅,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遠方。
泉安城雖短時間破不了,但寧國如今已經是秋後的螞蚱,翁中之鼈,絕撐不到今年的第一場雪,而高甫雖然去增援乾豐邊境,但在漓州他早已讓衛永布好了人手,豐人看着強勢,實際上已經是被白蟻蛀空了的高樓,随時坍塌。
他因為身上的蠱,知道自己随時可能出意外,便早已把身後的這些排布都告訴了蘇鳴和阿錦,是以即便他身死,也改變不了乾國必将一統天下的事實。
只可惜,他和青岚恐怕都看不到了。
那樣也好。
他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