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夜,江南,滂沱雨。
這是夏天迤逦而至立秋後的雨。
往往而是,江南的夏末秋初暑熱依舊。雖說立秋也有些時日了,但秋老虎的威力依然,甚至可以說比盛夏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終究逃不過盛極而衰的隐喻。陽光正遠離北回歸線,顏色也由盛夏的白赤轉向初秋的淡橙。
這場期待已久的雨下得有些纏綿,從掌燈時分開始下,一直下到午夜,在明缜的記憶裏,只有梅雨才具有這樣的執拗勁。一開始,這雨急如驟風,如千軍萬馬從天而降,雨勢猶如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般大珠小珠落玉盤,劈裏啪啦一通猛下,很快便起了雨煙。香樟樹的葉子被雨水洗得鮮青湛碧,在路燈下閃現着稀微的光。暴風驟雨後,雨勢開始變小,如舒伯特的《小夜曲》般舒緩,空氣中散發出清新的泥土味,還有夏花殘存的香氣。
望着窗外鵝掌楸如小孩兒棉襖般被雨水洗得碧透的葉子,寥落的萬家燈火,已近午夜時分了,明缜打開收音機。
“各位親愛的聽衆,今天是2001年8月31日,周五,一個和家人團聚、輕松愉快的周末晚上。據天氣預報上說,整個江南地區今晚都有雨,當然,也包括江淮地區,這是一場令人期待的雨,緩解了江南的旱情,也給在熱浪之中煎熬已久的人們帶來一場期盼已久秋涼。
這裏是江南音樂廣播電臺午夜情感節目——‘知心姐姐熱線’,我是你們的老朋友,知心姐姐。
有一位熱心聽衆,給我的郵箱寫信,信寫得很長,也許一期節目讀不完。這位聽衆講述了自己面臨的情感困境,以及多年前他在高中讀書時的一些遭遇,他說這些遭遇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他說他一直在等一個女孩,從高二時開始等,一直等了十幾年了。人生能有幾個十幾年啊,他說,也許他等待的只是一場虛空,等了久了,也就忘了在等待什麽,哪怕就是當初等待的人或是事出現,卻發現等待的并非是眼前的。
也許,他的遭遇我們也曾遇到過。希望我們的聽衆朋友也幫這位朋友走出生活的泥沼,回歸正常的生活。
不知道這位留言的朋友此時是不是正在收聽我們的節目?……”
雙手枕着頭,聽着窗外稀落的雨聲,雨後清新的空氣飄進來,明缜跌入回憶的陷阱。
明缜一家正在吃晚飯。
這是市中心一處曾經的高檔小區三室一廳的房子,在七裏香、九裏香、十裏這些香高檔小區出來之前,倒是名副其實的,但現在,顯然已經沒落了,尤其是其崇洋媚外的裝飾風格和不倫不類的審美取向而廣受批評。別出心裁的維多利亞時期的裝飾只是開發商仰慕英倫風的作品,來自美國安大略湖的黑胡桃木家具則是主人雄厚的財力的體現,為防止來訪者不識貨,原産地證明的銘牌一刻也不曾取下,這就如同很多坐飛機的旅客在坐火車時也不願意把粘貼在行李箱上的飛機托運單撕下一樣。
一盤青椒炒青豆,一盤烤鴨,一盤紅燒魚頭,一盤絲瓜蛋湯,這些都是紅霞的拿手菜,也是明缜愛吃的,但他總是覺得和春姨做的菜是要差那麽一點點。
今天省立光明中學發了期末考試成績,他是全年級第一名,在江州城最好的高中高一年級1000多名學生中考第一名殊是不易。但自他從學校回來後,媽媽紅霞和爸爸明峰都沒有問他考得怎麽樣,似乎他考得怎麽樣,于這個家并沒有什麽要緊。
飯吃了一半,他們還是沒有問明缜考試成績怎麽樣,他有些氣餒,草草吃了飯,打算回房休息。今天幫班主任梨月老師處理她要丢棄的書籍文件時,意外發現梨月沒收的校長公子白浪的色情畫報《Beauty》,只粗粗翻看了幾頁,明缜就面紅耳赤,心“怦怦”狂跳不止。他趁四下沒人,把畫報偷偷塞進書包。
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明缜一直惦記着這本畫冊,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欣賞一番。
“明缜,你這孩子,還不給你爸倒杯酒?”紅霞用胖胖的手指了指酒櫃,盡管開着空調,但汗水還是把她抹的粉沖得七零八落。明缜看看她,又看了看明峰,明峰指了指碗,“不喝了,呆會還要出去呢。”
“呆會還要去哪裏?”紅霞把汗津津的有些白胖的臉扭過來,大大的圓眼睛射出一道嚴厲的光。
明峰并不看她,他極讨厭這女人故作善解人意的嚴詞厲色。以前,她爸還是政協委員還有一家大公司時,他只能極力讨好她,對她的種種不滿也只能咽在肚子裏,現在,她爸因涉嫌洗錢罪已經锒铛入獄并死在獄中,她還用往常的口吻和态度和他說話,讓人好不生厭。“只是朋友約着打幾圈麻将。”
“不是又和哪個狐貍精去鬼混吧,別以為你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紅霞抖動的唇上飛出幾顆飛沫,有一顆直撲明缜的鼻子而去,鼻子上的一陣清涼讓他感覺有些惡心。“自從我爸出事之後,你待我的态度是一天不如一天,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要是沒有我爸,你能有今天?”
無外乎說些“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之類的,這話乍聽聽還行,說得久了,明峰是有些不勝其煩了。明峰終于放下筷子,“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麽啊,我是那種不知恩圖報的人麽?”說罷,他轉頭對明缜說,“給我拿酒來。今天我高興,你的成績單呢?”
高不高興,誰知道呢?明峰有心要和紅霞分手,但又怕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而且,他經營的一家并不算大的外貿公司近些年效益并不好,財富的單薄讓他并沒有信心提分手。如果紅霞能明了他的心意,主動離開他,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明峰呷了一口酒,看着明缜的成績單,臉上堆滿了笑,“好小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名,這可是光明中學第一名啊。”說罷,讨好似的對紅霞說,“看看,是你的好兒子。”
“又不是我生的。”紅霞小聲嘀咕,她說完後,才發覺說漏了嘴,擡眼看了看明缜,發現明缜正在看電視,便舒了一口氣。
“這個蠢女人!”明峰在心裏罵道,他現在也只能假裝沒有聽見,對明缜說,“明缜,爸爸要獎勵你,說,你想要什麽?”
“真的?”明缜擡頭看看明峰,明峰點點頭,“爸,能不能給我1000塊?”
“要那麽多錢幹嘛?”明峰詫異道。
“我想去鳳凰鎮看望春姨。”
“又去看望那個婆娘!”紅霞不滿地嘟嚕。
“這個蠢女人還能再蠢一些麽?”盡管明峰心裏在罵,但神色自若,“你是有不少日子沒有看望春姨了。”他說,“春姨也不容易,自小把你帶大,好吧,1000塊就1000塊,爸爸給你。”
“明缜,你要呆多少天?”紅霞問,她既想明缜多呆些日子,又希望他早些回來。反正明缜和她也沒有多親近,明缜是六歲才到這個家的,那時,她結婚四年,不能生育,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看了不少,還看了藏醫和苗醫,都毫無效果。她不希望自己養育了十多年的兒子到頭來心還在春姨身上,但她和明缜的關系的确有些尴尬,不親不近,恭敬中帶着疏離,這樣的感覺讓她感覺很失落。
“呆到暑假結束吧。”明缜轉過臉來瞅她,
“呆段時間就回來學習吧,畢竟到了高二,學習壓力更大。”明峰作了最後的安排。
“家裏條件不如從前了,你就帶500塊吧。”紅霞說。
盡管心裏十分不悅,但明缜還是懂事地點點頭。
臨行前,明峰還是給他的兜裏塞了1000元。
回到房間,明缜迫不急待地從書包裏拿出《Beauty》,看得渾身燥熱,下腹有一股熾烈的地下岩漿在運行,讓他心跳加快,口幹舌燥。他粗淺地看了一遍,便放到枕頭下。掏出《立體幾何》,他看了一會,完全心不在焉,立體幾何的基礎就是三垂線定理,他打算把立體幾何梳理一遍,但根本沒有心思。他只好了把枕頭下的畫報拿出來。
有人敲門,明缜慌忙把畫報藏在枕頭下。
“明缜,你怎麽面色發紅啊?”紅霞關切地問,并把肥白的手伸過來, “怎麽這麽燙手啊,不會是中暑了吧?”
“沒事的。”明缜用身體擋住枕頭。
“這件衣裳還是新的,你帶給春姨吧,她也沒有穿過什麽好衣裳。”說吧,紅霞把衣服遞給明缜,“時候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這是一件亞麻布碎花裙,淡藍色的背景下飛着小小的白花,手指摩挲,棉布的觸感讓人想接續上春日午後長長的夢。這應當是紅霞過于豐碩的身子穿不上才送春姨的,春姨纖瘦些,應當合身,但明缜并不想把這裙子帶給春姨,他不想春姨穿別人剩下的衣裳,但不帶着,又怕紅霞生氣,明天在路上扔掉就是。
他又把《Beauty》拿出來欣賞,這次,他的心有了浮躁的空洞,空虛漸漸占據了他的心,空虛愈來愈大,無法忽視,也無法填滿。
明缜開始想班級裏發生的那些事情,以及班上的那些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女生,還有梨月老師。
白浪的妹妹玉秀倒是清秀,班上有不少同學認為他和玉秀有幾分想像,便起哄說他和玉秀是天生一對,還慫恿他去追求玉秀。他并不想追求玉秀,倒不是他覺得玉秀不夠優秀,而是他覺得他的年紀還承擔不起愛情,也受不了愛情的副作用,這是一位哲學家的意思,哲學家的原話是“當愛情的副作用大于主治功能時,愛情就變得毫無必要了。”還有,玉秀總是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玉秀的家境也給了他較大的壓迫感,此外,玉秀孤芳自賞的冷傲的性格他也不甚喜歡。
玉秀的爸爸是江州城最知名的重點中學光明中學的校長白楊,白楊還有家族企業,有造紙廠,印刷廠還有外貿公司,在江州城,白家自然是顯赫的,據坊間的傳聞,白家的企業想上市馬上就能上市。
相比于白浪,玉秀在白家可是掌上明珠。也難怪,玉秀的成績在光明中學可以排進前十,她和明缜一樣,是從育才中學考進光明中學的。白浪在一千名學生中穩定排在後十名,這對于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且在劍橋大學文學院拿到博士文憑的白楊來說自然是難以接受的,把白家興旺的希望寄托在白浪身上顯然是不切實際的。
除了成績優異,玉秀在家裏可謂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她會在媽媽芳菲疲勞時幫忙揉肩捏背,在媽媽情緒低落時陪她說話,更不用說在爸爸面前的乖巧動人。
顯而易見,白浪在這個家是多餘的。
成績不好,已是不可赦免的罪。白浪之所以能到光明中學讀書,完全是白楊的市人大代表身份還有一萬元的贊助費(縱然是校長也免不了贊助費),但他毫不珍惜這次機會,還給父母惹上無盡的麻煩。
白浪的惡名在光明中學以及附近的幾所包括他的母校育才中學在內的中小學廣為流傳。
向學生收取保護費是白浪的惡行之一。他曾向育才中學的學生收取保護費,不給就打人,造成幾名學生因抑郁而休學,他自育才中學畢業後,還在不停地禍害母校。
白浪在高一時,曾向其他班級的同學收取保護費,一個由環衛工人的奶奶撫養長大的學生因為沒有錢交錢被他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打過幾回,後來,這名學生死活不肯來學校了,這名學生的奶奶到學校求白楊幫忙管教一下白浪,白楊當時正在接待省教育廳領導的視察,便叫保安把老奶奶給攆走了,再後來,這名學校就在教學樓跳樓了,學校給了5萬元了事。白浪哪裏知道,若幹年後就是因為他的校園霸淩讓他爸爸在被假釋後在東湖公園跑步時被這位老奶奶用一根竹杆捅進了身子造成肝脾破裂而死于非命。
白浪在班級裏和成彬聯手,也收取保護費。本來,白浪身高一米八,四肢特發達,人高馬大,膀大腰圓,大家都有些怕他,加上他爸是校長,更是畏懼他三分,現在加上有“神算子”之稱的成彬,更是如虎添翼,大家一見到他們就噤若寒蟬,不敢吱聲。
他們收保護費也有原則,作為行俠仗義的大俠憐香惜玉是行走江湖的行為準則之一,女生不收,作為世家子弟,他們并不缺錢,收保護費只是為了滿足扭曲的虛榮心,成績好的,他們也不收,因為一怕老師的打擊,二怕引起衆怒,第三他們對成績好的學生懷有莫名的敬畏。
顯然,明缜是個例外。按照白浪和成彬約定俗成不成文的規矩,成績是全校第一名的明缜當然并不在收取範圍之內,但他們就是看明缜不順眼,非得逼他交不可。但明缜确實沒有錢,每天的夥食費都是定額的,他還想省點錢給春姨。
明缜因為不交保護費,嚴重地挑戰了他們的權威,明的不行,他們就暗的來。在上足球課時,白浪和成彬是一個隊,明缜是另外一個隊,明缜的球技一般,但他速度快,跑位意識強。這時,明缜的隊友給他傳了一個好球,他得球後,視野一片開闊,他決定帶球突進,白浪已經啓動在後面追了,成彬也從左邊向這邊逼過來,白浪在球門內側殺直線,竟然跑到他前面,他輕輕一叩,便晃過了白浪,失位後的白浪惱羞成怒,從後面對着明缜粗暴一鏟,明缜痛得在地上打滾,聽說骨折了,休息了半個月才好。
玉秀把這事情告訴了白楊後,白浪成彬二人組才有所收斂。
收取保護費并不是白浪和成彬的零花錢不夠,他們只是借此向外宣傳他們的霸權,讀書好、有才華算個屁,在這裏,他們才是說一不二的王者。
白浪自诩有籃球天賦,上個學期,非得讓白楊送他去美國休斯敦國際少年籃球夏令營,白楊拗不過,只好花了3萬美元送他去了。他學了一個多月,除了學會了幾句德克薩斯方言、買了兩本色情畫報《Beauty》外,一無所獲,甚至連校籃球隊都沒有入選。
《Beauty》在班級傳閱還不到一個小時,便被班主任梨月給沒收了。這件事情,玉秀又報告給子白楊。終于,白楊對白浪失望透頂。
吃晚飯的時候,白家四口人坐在餐桌上。
白楊剛坐下,玉秀便給他拿來酒杯,倒了一杯白酒。白楊給玉秀夾了一個紅燒獅子頭,“白浪,吃菜。”
正低頭吃飯的白浪擡起頭,額前一縷長長的頭發擋住了眼睛,他也夾了一個紅燒獅子頭。
“白浪,吃憨點(江州話,吃慢點的意思),我們聊聊天。”白楊呷了一口酒,“你上次去了一趟美國休斯敦,就花了3萬美元,你可知道,這些錢是我們普通家庭2、3年的收入啊,我們掙點錢也不容易,你倒是好,一個多月就花了3萬美元,什麽也沒有學到,籃球連個校隊也沒有進入,還把色情畫報帶到班級去,你看看你,不學無術,犬馬聲色,把我們白家的臉給丢盡了……”憤怒的白楊一拍桌子。
白浪惡狠狠地瞪了玉秀一眼,白楊瞅見了,正要發作,芳菲趕緊過來打圓場,“白浪,真不懂事,把你爸氣成這樣……”
“你們天天就知道提這3萬美元的事情,休斯敦籃球夏令營光學費就将近2萬美元,而且為了感受籃球氛圍,我看了不下8場NBA聯賽,有的比賽光門票就要1000美元,你看看,我還剩下多少錢?”白浪“啪”地把飯碗撂到桌子上。
“你看看,你看看。”芳菲對着白楊說,“現在明白了吧,白浪除了學費和觀看聯賽的錢,所餘只有2000多美元,這也算不得鋪張浪費。”她把臉轉身白浪,“白浪,你為什麽要把色情畫報帶到班級?”
“不是我要帶的……”白浪嗫嚅道,“是成彬要看的,不知是怎麽回事,傳來傳去,就給老師發現了。”
“你給我惹的禍還少嗎?”白楊拍着桌子說,“上次,你欺負那個環衛工人的孫子,我都警告過你了,你不聽,還要去收保護費,結果,逼得人家跳樓了,要不是我上下打點,你現在就已經在坐牢了,孽子啊……”白楊長嘆一聲,“家裏就有現成的榜樣,你看看你妹妹,一個娘生的,她成績穩穩地在全校前十的位置,你也穩,不過是後十名。”
“她不是媽親生的。”白浪小聲嘀咕。
“你說什麽?!”怒不可遏的白楊擡頭就是一巴掌搧到白浪臉上。
白浪捂住臉回到自己的房間。
“你看你,都一把年紀了,脾氣還是這樣沖動,孩子都這樣大了,打終究也不是辦法。”芳菲埋怨道,“秀兒,你給你哥送點面包和水果過去。”
不一會兒,傳來白浪的咆哮,“你這個沒有人要抱來的孩子,快從我們家滾走……”
玉秀捂着臉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間,白楊剛要起身,被芳菲拉住。“白浪,你是怎麽做哥哥的,秀兒可是你親妹妹!”白楊吼道。
鳳凰鎮離江州城并不算遠,坐汽車2個多小時就到了。
鳳凰鎮因鳳凰山得名,鳳凰山的來歷和司馬相如有關,司馬相如在四川因彈奏一首《鳳求凰》而引得卓文君芳心暗許終抱得美人歸後,歷代文人便争相效仿,江州城的書生自然是不遑多讓。明永樂年間,江州城一個書生喜歡上一位大戶人家的千金,便一連在山上撫琴九九八十一日,期間不吃不喝,書生想用誠心感動上蒼,但書生體力不支,氣絕身亡,大戶人家的千金還是如願嫁給了財主的白胖公子。
後人為了紀念這位癡情的書生,便把他彈琴的這座山命名為鳳凰山。
除了這些不谙世事人情的癡漢,鳳凰山的水果在江南一帶也頗為有名。春有水蜜桃,夏有楊梅,秋有石榴,冬有橘子。
青磚黛瓦的二層樓,大約修建的時間有些久遠,黛瓦上都生出了青苔,屋脊處甚至長出兩株垂柳,這垂柳細細長長,寫意一般地長在雲天之間。
一樓廚房的一面粉牆被炊煙熏得黢黑。廚房和堂屋相連,堂屋當中擺放一張江南人家常有的八仙桌,靠牆是地方是一張香臺,上面擺放着一個相框,有些是明缜小時候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那女子面色沉靜,目光如水,那孩子仰頭看着女子。明缜知道,那孩子是他,女子是春姨。
堂屋裏不貼幾張年畫未免單調。明缜印象最深的一張畫是一個胖娃娃坐着宇宙飛船去了月亮,後來,明缜上了高中,得知美國阿波羅是第一個登月的,着實是有些想不通。
二樓有三間卧室,其中最大的一間明缜和春姨住過。這間向陽的卧室,西斜的月亮能照到床前。屋頂上有一塊明瓦,圓月的晚上,月亮靠近夜中央時可以透過明瓦落在床上,照在床單上那一串串沾着露水的葡萄上,六歲那年第一次要離開春姨的那個晚上透過明瓦的月亮又大又亮堂,明缜記得很清楚。
二樓陽臺上種着一株百年臘梅和幾顆仙人掌,常聽見婆婆說“臘梅和仙人掌開花時,我家缜缜就回來了。”
這便是明缜對鳳凰鎮老屋的全部記憶。
鳳凰村只有一部電話,在村口的小超市,打電話不太方便,要先打電話告訴超市老板要找誰,老板通知下去,過十分鐘再打。所以,接電話也是要收費的。
以往明缜到鳳凰村過暑假,都是明峰打電話通知春姨的,要春姨到鎮上去接。自從明缜讀高中後,便不再打電話通知,明缜直接從鎮上走路去村子,好在并不遠,十幾分鐘就到了。
在明缜的記憶裏,暑假基本上都是在鳳凰村度過的,只有讀初中有兩年例外,那時,紅霞不讓明缜到鳳凰村,而且,還當着明峰的面把春姨說成是一個面相醜陋、心地邪惡的女人,并要明缜自此不要去鳳凰村了。說這話時,紅霞那張圓圓白胖的臉在明缜看來真是又肥膩又惡心,這女人才是真正的邪惡,總是要扭曲小孩子的內心。
難道她不知道明缜是多麽想到鳳凰村去?在襁褓中就仰望的女子,被炊煙熏黑有些斑駁的粉牆,長在屋脊上細瘦的垂柳,屋檐下生活的靈巧的小燕子,還有明瓦下透過的星光,明缜多想去看一看啊。
當晚風拂過窗外構樹的枝頭、地下劈裏啪啦落下紅透的果子,明缜的淚水在夕光中洇開了一道七彩的虹,彩虹的盡頭是他想要回的鳳凰村。
那時,明缜真的恨紅霞,但還要和她生活在一個家,還得叫她“媽”,生活對他真是太殘酷了,他在殘酷中隐忍,在隐忍中期待。
苦難是一種修行,修行的路長長。
虛掩的院門,幾只未長成的小雞在院裏嬉樂,穿梭喂養雛鳥的燕子,缭繞上升的炊煙,歡喜和寧靜蕩漾在明缜的心頭。
推開門,門口剝豆子的女人轉過頭來,她的眼睛裏倒映着八月的流雲,還有一層歡喜的水霧空濛,她的黑發依然濃密,只是有了冬雪的飄零,臉還是圓潤,但也有了歲月的劃痕,眼角眉梢,已不是綠水青山繞。
穿着碎花棉布襯衫的春姨站起身,歡喜地喚他,“缜缜,你來啦!”說罷,她沖屋裏喊,“媽,缜缜來啦!”
一個字溜到嘴邊,又被風吹走,“春姨。”
從包裏掏出1000元錢和一等獎學金200元,交到春姨手上,“春姨,這200元是我考了全校第一名的獎學金。”
“我家缜缜真厲害。”春姨笑起來,竟笑出淚來,她轉身便去了廚房。
未長成的小公雞炒青豆是鄉下招待客人的頂好的菜肴,一碗鹵鴨,蒸白茄子,還有海蝦燒瓠子,這些都是明缜愛吃的。
才半年未見,婆婆竟然衰老得如此厲害,佝偻着腰,步履蹒跚,目光渾濁,要看人時,必須費力地仰起頭,像一架爬升的轟炸機。
明缜瞧見婆婆這樣,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吃完飯,明缜要幫春姨洗碗,春姨不讓,叮囑他好好休息或是看看書。
明缜又打開那畫報,只看了一會,便覺得索然無味,壓在枕頭底下。
書也看不下,覺也睡不着,明缜決定到村子裏轉轉。
葉子闊大肥厚的柿子樹在村子裏随處可見,長出的柿子還是青青的,只有少數幾枚泛着微黃的光。橘子樹也很常見,長的果子也是小小且鮮青的,橘子花有一種甜香味,可是花開時,明缜卻沒有來過鳳凰村。
村子裏的年青人并不多,大多去北京、上海打工了,還有一些去了日本,聽說在日本做廚師賺錢,鳳凰村一些考不上大學的年青人便去學廚師了。
明缜也不常來鳳凰村,認得他的人也不多。
在村口最為繁華的利民超市,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明缜。明缜打算給婆婆買點營養品,他買了一袋奶粉和一罐麥乳精,正打算給春姨買條絲襪時,他被人叫住,“明缜!”
明缜詫異地回過頭,“小東,小南,你們怎麽在這兒?”
小東和小南都叼着一根煙,小東要掏煙給明缜,明缜擺擺手,“說來話長,明缜,你住哪裏?”
“我住春姨家啊。”
“好不好住?”小東用手指指自己和小南。
“這個……”明缜支吾起來。
“小東,別為難人家明缜。”小南說,“明缜是光明中學高材生,聽說是全校第一名,我們是什麽?我們是連高中也考不上的無業游民。”
“小南……”明缜低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我家,我做不了主。”
“理解。”小南說,“明缜,我們有地方住,我們昨天就住在鳳凰山上的,山上風大,蚊子都沒有,晚上,我們買點酒,買點菜,我們去通靈寺喝酒去啊。”
“好啊。”明缜忖度到通靈寺住一晚倒也不錯,“不過,我要告訴春姨一聲。”明缜為剛才拒絕他們到家裏住,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和他們在育才中學也同窗了三年,他從口袋裏摸出50元錢來,“小南,不好意思,我能力有限。”
“我們不住你們家。去你家玩一下行吧。”
“嗯。”
蹑走蹑腳推在明缜的房門,小東和小南很快就找到了明缜壓在枕頭下的的《Beauty》,他們興致勃勃地翻閱起來,脹紅了臉。他們提出要借閱這本畫報,2天後就還。
臨走時,他們提出要明缜晚上務必要去通靈寺喝酒。
傍晚時,明缜對春姨說了要去鎮上看望同學,“你鎮上還有同學?”春姨有些訝異,明缜點點頭,“那你晚上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
“你要注意安全,明天一定要回家。”春姨叮囑道。
八月的夕陽還是有些熱辣,但從山林和田野間起伏的晚風已經帶來了清涼的氣息。風輕輕拂明缜的臉,他的心,他的衣裳,他的歡喜,他的惆悵。風掠過山林,松濤陣陣。蒼鷺在高空中盤旋,它們伸得筆直的腿當作尾翼,轉彎時便顯得有些笨拙,小燕子飛得流暢而自由,如風如電如行雲,如王羲之的行書,如徐文長輕挑的葡萄藤。
鳳凰山算不得高,通靈寺在山頂上,山路曲曲折折,并不好走。
夕光在慢慢轉淡,光影在林間快速地西移,在光明和黑暗交替的霎時,空中現出璀璨的星光。
破敗的大雄寶殿,殿門口一株粗壯的玉蘭樹上開着碩大白色的花,還有些殘餘的清幽香氣,大殿前空空如也的香爐也證明了通靈寺香火的寥落。
通靈寺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他已經早早睡了。小東和小南已經在大殿前的石桌上開始了吃喝,見明缜過來,熱情地招呼他坐下。
“這只鴨脖子是留給你的,這杯酒也是留給你的。”小東說。
明缜喝了一口,這酒烈得難以下咽,喉嚨像是被灼燒了一樣,“這是什麽酒?”
“江南地瓜燒。”小南說,“這可是好酒啊,10塊錢一瓶哩。”
“我那本畫冊呢?”
“不是還沒到時間嗎?到時肯定還你。”小南說。
“這是我借同學的,明天就得還他,他說不能傳閱。”
“是這樣,明缜。”小南有些歉意地說,“我和小東正看時,被你們村的‘呆瓜’看到,搶了去,你知道這家夥的,力氣又大,人又野蠻,我和小東不能硬拼,只能智取。放心吧,明天他就會還給我們的,要是不還,我們就賠你一本。”
“怎麽賠啊,這是我同學在美國買的!”明缜心想,真不應當把這本畫冊帶來的,呆瓜肯定把這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到時春姨知道了肯定要責備自己。
小東和小南默不作聲。
“喝酒,喝酒。”明缜說,“你們怎麽到鳳凰鎮來了?”
“抽煙。”小東摸出一包煙,小南打火機伸過來,明缜抽了一口,苦澀難耐。
“說來話長,大家同學一場,我就全跟你說了吧。”小東說。
“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父母販毒,都是死罪,我便被送到鳳凰區孤兒院,在那裏我認識了小南。他比我要好,他父母雙雙死于車禍,他父母欠了一屁股債,沒有親戚願意收養小南,他和我一樣,去了孤兒院。”
“大志是孤兒院院長,在外界看來,大志是一個慈善家,一個為了孤兒奉獻一切的人,但他暗地裏卻是一個人面獸心的人,他把我們這些孩子當作賺錢的工具,讓我和小南為有特殊性癖好的同性戀提供服務。我們有一個固定的客戶,他是江州城著名的大律師江大牙。”
“我和小南給江大牙服務過幾次,江大牙答應給我們每人500元,還要給我們介紹工作,可是他說話不算話。”
“你們這次就是為江大牙的事情來的?”明缜問。
“是的,我和小南去了江大牙的江南律師事務所,江大牙不但不見我們,還請保安把我們趕出去。我們氣不過,準備報複江大牙。”
“這簡單啊。”明缜說,“你們把江大牙是同性戀曝光了就行。”
“這樣倒是好,只是大牙曝光了,我們的不光彩不也曝光了嗎?”
“這倒也是。”明缜說,“你們打算怎麽報複江大牙呢?”
“我們打聽到江大牙老家是在鳳凰村,江大牙有個女兒,叫桐桐,江大牙每年暑假都把桐桐送到奶奶家。”
“你們要對桐桐下手?”明缜驚呼道。
“對啊,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小東說,“只要江大牙把1000元給我們,我們就立即把桐桐放了,絕不會傷她半根汗毛。”
“桐桐家在哪?”
“就在你春姨家隔壁。”
“我怎麽沒有印象啊?”
“桐桐那時還小,恐怕你記不得。”
“桐桐幾歲?”
“今年8歲。”
月亮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它緩慢從山腳下的田野中跳躍着移動,在柳枝和夜鳥的映襯下,月亮又大又圓。有一只孤獨的大雁在高遠的夜空中發出悲鳴,它經過圓月時,留下落寂的背影。
明缜有些醉了,他的靈魂正在飄離□□,但又飄得不遠,若即若離,一種空虛感籠罩了他。他很累,但他很想和小東他們再聊些什麽,但終于什麽也沒有說,就走到夢的邊界。青石板很涼,睡在上面并不舒服,小東他們不知道從哪裏搞到幾床破棉被,小東他們把棉被鋪好,把明缜擡上去。棉被大概被太陽曬過,有一種盛夏的味道,還有小孩的尿臊味。
山腰的風并不大,但沒有蛀蟲叨擾。夏蟲開始了吟唱,蟋蟀夏夜的演奏家,其音律豐富,音域寬廣,抒情和詠嘆是它們的常用技法。螽斯剛有些不同,它應當是唱老生的,聲音哄亮不說,還有些粗犷的味道,它們粗聲大氣地唱。
月到山腰時,夏蟲也歇息去了。
明缜又夢到了圓月經過老宅的明瓦,照在床單上印着的沾露欲滴的葡萄上,這些葡萄他數過,一共有24枚,他聽到春姨勻靜的呼吸,在這呼吸聲中他又夢到明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