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雪夜(一)
第001章 風雪夜(一)
魏永熙十八年,冬。
洛陽城內積雪未消,又刮了一夜的寒風,徹底趕走了路上的行人。唯有小院內的幾株梅花還能遭得住這般摧殘,在風吹雪壓之中仍舊暗香流轉,風姿卓然。
忽然一聲慘叫驟然劃破了長夜,驚得梅花枝頭雪落紛紛,猶如玉屑飄飛。
這聲痛呼實在過于凄慘持久,聽得廷尉府內守夜的侍衛都不由自主地皺眉,配合着窗外鬼哭神嚎似的風聲,更是叫人心底越發不安。
侍衛們各自看了眼,如今早已過了子時,平日裏來巡查的大人已然回去,他們相視幾輪,心照不宣地準備講些閑話打發時光,也好消除心底的恐懼。
新來的率先道:“這是審誰?”
年長些的嘆了聲:“前些日子試圖行刺丞相的那位。”
新來的大吃一驚,想不通這天底下還能有誰這般膽大包天:“行刺……丞相?丞相得罪了誰——”
一邊的瘦高個碰了他下:“小點聲,丞相的事不是你我能問的。”
新來的又道:“那方便說一聲,是誰在審麽?”
“還能是誰啊,”年長者道,“源大人呗。”
他們口中的人名叫源尚安,算起來年紀也不比這新來的侍衛大上多少,可他已然是當朝丞相眼中的得力下屬,世人口裏為虎作伥的鷹犬走狗。
原因無他,丞相把持權柄多年并非一心為國,也為了一己之私做過不少見不得人的髒事,朝野上下自然難免非議其人。
至于跟着他的人,那自然是卑躬屈膝的走狗。
新來的不免好奇,又多了句嘴:“源大人到底怎麽了?”
年長者道:“還能怎麽,忠心耿耿辦事,冤殺無辜,滿手鮮血罷了。”
像是配合着他的話語一般,遠處的囚室裏倏忽又傳來一聲凄厲慘叫。
新來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免齒冷:“年紀輕輕,做事怎會這般狠絕無情。”
邊說着邊在腦海中勾勒出來了個禍國殃民、賊眉鼠眼的小人形象。
餘下兩人雖沒有年輕人那股憤世嫉俗的熱血,神色間卻也隐隐透着鄙夷之意。
這時,忽有一人開口道:“你們三人穿得也不多,夜裏站崗也不覺得冷?”
年長者臉色一變:“源大人……”
三人當即行禮,新來的更是險些一個哆嗦,只見那身着玄色長袍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然結束了審問,悄然走上前來。
這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眉飛入鬓,一雙瑞鳳眼略略上挑,氣度很是溫和從容,瞧上去似乎是個文人雅士,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簡直和窗外的雪一樣顏色,總透着一股病态。
新來的侍衛怔了怔,實在沒想到奸佞小人會是這般模樣。就在他正以為源尚安要為剛才的議論動怒責罰之時,後者卻是擡手一揮,示意人端上來兩盆炭火。
他複又和年長者簡單交代了幾句,聲色同人一樣溫潤,聽得新來侍衛腦中一麻,竟有點恍惚,人走遠了也沒察覺。
“他當真……”新來侍衛撓了撓頭,“當真會濫殺無辜嗎?”
瘦高個飛速道:“當初清河王便是他設局毒殺,一代賢王啊,冤屈而死七竅流血,你說呢?”
三人俱是一陣沉默,最後新來侍衛看似很懂地總結了一句:“人果然不可貌相。”
對于這些議論源尚安未曾聽聞,就算聽見了也不會有任何反應。他來洛陽四年之久,已然練就了心如止水的本事。
身後小吏抱拳道:“那刺客您看……”
源尚安走下石階:“明日一早讓他家裏人過來收屍吧。”
“是,”小吏知道他受丞相重視,因而起了獻殷勤的心思,“我送大人回去?”
“路上風雪重,不用麻煩了,”源尚安溫和道,“你今晚還要守夜,盡早回去吧。”
“那好,大人一路小心。”
馬車停在了門外,管家道:“二公子,我來接您回去。”
“這樣的小事您又何必親自來,”源尚安道,“我自己都能走回去。”
管家嘆了口氣:“我不放心吶二公子,您也知道,您如今受丞相重視,可背地裏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都盯着您呢。”
這話不假。
四年前源尚安被一道聖旨找來了京城洛陽為官,雖然是個小小的八品秘書郎,卻少不了要和權貴們打交道。一次當朝丞相來此地視察,無意間發現源尚安此人對答如流,氣度出塵,加上他在京城根基尚淺便于拿捏,于是起了點愛才的心思。
事實證明丞相的眼光不差,源尚安辦事穩妥從無差錯,話也說得格外漂亮,令人倍感舒心。自從調入廷尉府協助查案之後更是破獲了不少陳年舊案,令天子大為滿意。
但正如幾名侍衛所言,丞相亦有私欲,這些年來為了地位穩固,沒少幹構陷忠良冤殺無辜的事。
而源尚安正是替他幹髒活的那條臂膀。
三年前清河王遇害之後,他作為佞臣走狗的風評便急轉直下,甚至有江湖豪傑糾結義士,揚言要取他性命告慰忠良在天之靈。
原因無他,清河王生前淡泊名利性情文雅,加之又喜好交友,平日裏往來之人甚多,風評一向良好,就連當朝天子也不得不承認他幾近完美無瑕。
可正是這樣一個舉世公認的大善人,三年前竟然被一道聖旨殘忍賜死,飲下毒酒含恨而終。
洛陽城裏當即一片嘩然,街頭巷尾的聲音都是在暗自為忠臣鳴不平,而除了替清河王喊冤叫屈之外,另一種聲浪也越來越高。
找到兇手!
當今天子本是賢明之君,如何會戕害忠良?定是有小人從中作梗,以讒言蒙蔽了皇上的耳目。
恰巧宮中流言傳出,說是清河王之死乃是有人蓄意而為,此人利用職務之便誣告陷害,天子誤以為清河王下毒謀害自己,這才錯殺了一代賢王。
只言片語相互拼接,人們總算找到了幕後真兇,時任嘗食典禦的源尚安。
有道是三人成虎,衆口铄金,時至今日源尚安到底做了什麽已然不重要,他究竟出于何種目的陷害旁人也不重要,人們只記得他是個殘害忠良的奸人。沒人記得他也是年少成名,也曾是北境草原的翩翩公子。
因此也不怪管家格外小心。
源尚安微微朝後靠了靠,反而寬慰起了管家:“敦叔不必太過擔心,無非是些牢騷罷了,廷尉府戒備森嚴,也不是随便什麽人就能闖進來的。”
就算闖了進來,離得手也相差甚遠,不然今夜天牢裏也不會多一個哀哀叫喚的刺客。
故而源尚安并不會憂心忡忡。
可管家卻是惴惴不安道:“二公子有所不知啊,最近那些匪徒膽子甚大,半路截殺的事絕對幹得出來。”
源尚安在廷尉府工作許久,對案件格外敏感:“是出了什麽事?”
管家還未搭話,車簾猛地被寒風吹開。北風呼嘯之音仿若地底冤魂嚎哭悲泣,聽得源尚安不由自主心下一凜。
他猛然掀開車簾回頭望去,疑心有人暗中跟随。
可雪地裏除了車轍之外再無其餘腳印,寒風令源尚安忍不住嗆咳了幾聲,只得暫時放下車簾。
“您繼續說,”源尚安側過臉去忍住咳聲,“具體出什麽事了?”
管家神色緊張:“是一個月前,您舊日相識陶大人,他已經——”
“不幸遇害”四個字還未出口,馬車便猛地一停。
源尚安和管家跟着一晃:“……怎麽回事?”
駕車侍衛唰然一聲拔刀,随之而來的是劍客落地之聲,兩方刀劍當即撞在一起,铮铮有聲。
侍衛喝道:“有刺客!”
管家登時臉色一白,伸手下意識地就要護人:“二公子當心!”
趁着侍衛和劍客纏鬥不休之時,另一同夥飛速趕到車廂一側,噌地拔劍就朝裏頭紮去,噗嗤一聲貫穿了車簾。
雪地裏一片混亂,衣衫被鋒刃劃破,堪堪擦過皮肉,源尚安一把推開了管家:“敦叔當心!”
長劍距離心口只差毫厘!
管家臉色慘白,失聲道:“二公子!”
鮮血滴滴答答地滾落,淌濕了車廂的木板,皮肉破爛之聲竟有震耳欲聾之勢,管家大張着嘴,竟是說不出來一個清晰的字。
身側是源尚安不知疼痛般地用左手牢牢攥住了劍尖,令刺客動彈不得,掌心被鋒刃劃出來了可怕的裂痕,正啪嗒啪嗒地滴着血珠。
他本就不是身體強健之人,疼痛和失血一瞬令他唇色蒼白,止不住地發抖。
那刺客并不甘心,感覺到了阻礙之後,腕上用力又要朝深處刺去,源尚安卻喝道:“刺殺朝廷命官,輕者斬首示衆,重則滿門抄斬。我若死在今夜,廷尉府一定徹查到底,到時候你們誰也逃不過!”
聞言,刺客似乎有一瞬猶豫,然而下一刻前方鏖戰的侍衛被主謀一腳踹翻在地,他三兩下劈爛了車門,舉劍喝道:“奸賊,受死吧!”
生死之際管家就要撲倒源尚安,為他抵抗這致命一擊,不料源尚安強撐着伸手攔住了他:“敦叔萬萬不可。”
他複又道:“你若要尋仇殺我一人便可,何須傷害無辜。”
蒙面刺客當即冷笑質問:“源尚安,你當初殘害忠臣之時怎麽沒想過他們何其無辜?!”
“他們難道便沒有在意之人了嗎?”刺客又道,“我今夜便先殺這兩人,再殺了你,也好教你明白明白,失去在意之人到底是何種滋味!”
眼看長劍就要當頭落下,管家下意識地閉了眼不忍再看。然而源尚安當即飛撲過去,只聽砰然一聲巨響,他竟是按着刺客一并滾入了雪地之中。
另一人拔劍要砍,侍衛此刻也緩了過來,立即持刀迎接。管家慌忙下車要追,只見源尚安和那蒙面刺客在雪地裏滾了幾滾,二人身上俱是沾滿雪屑。方才那只受傷的手還将落雪染出了嫣紅之色。
然而看清了人之後源尚安卻是一愣:這刺客年紀不大,最多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
他剛剛将人按倒在地,摁住少年脖頸的手微微一滞,似乎想起來了什麽。
可惜少年刺客果斷利用了源尚安一瞬間的心軟,擡手舉劍就要照着他後心刺去。
管家暗叫不好,立即飛奔過去就要攔下這一劍。
好在源尚安反應迅速,攥住了那少年的手腕,左手上的血沿着五指緩慢流入少年的頸肩,源尚安顫聲道:“你……”
他于心不忍又不可置信:“你是清河王之子……你是世子殿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