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雪夜(二)

第002章 風雪夜(二)

趁這空隙管家飛速奔來,猛地從人手裏拽下來了長劍。

巷子口的另一處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原是管家安排接應的侍衛長和剩下兩名侍衛提劍而來。為首者清冷俊美,武功極高,三兩下便将同夥打翻在地連連叫喚,随後一劍直指那少年的咽喉。

侍衛長神色冷淡,略微颔首,以簡單的手語道:“來遲了,還請公子治罪。”

源尚安松開了手,一把将人拉了起來,低聲道:“看到了麽,魯莽刺殺的結果只會是全軍覆沒。”

少年憤恨咬唇,轉過頭逞強道:“源尚安,你要殺便殺,何必啰嗦!我不怕死!”

侍衛長眉心微動,長劍立時擡高了幾寸,不許少年再前進半步。

源尚安嘆了口氣:“我不會殺你。來人,帶他們回府上,我要親自問話。”

管家和餘下兩人點頭應了,源尚安示意把兩名刺客先押上馬車,自己則和侍衛長步行回去。

源尚安道:“今夜的事麻煩師兄了。”

被他喚作師兄的人略微低頭,并不過多言語,似乎在用神情表示這些都是份內之事,不必道謝。

師兄指了指手,顯然是擔憂源尚安的傷,他搖了搖頭:“只是劃破了皮肉罷了,不必擔憂。”

話雖如此,可他畢竟也是肉體凡胎,如何不痛。

不過好在痛覺能叫人保持清醒,源尚安原本連夜審案就有點疲倦,此刻手上的疼痛反而能叫他分外集中精神。

洛陽裏有人想殺他。

這并不是什麽秘密,源尚安也曾到訪過茶樓酒館,聽過不少新鮮話本,其中便有兩三冊借古諷今的。他是何等聰慧之人,說書人三言兩語過後,他就知道這評書裏的內容是在指桑罵槐了。

戲文和話本裏的奸佞小人受盡萬人唾罵,最後要麽是被明正典刑,要麽是被豪傑義士結果了性命。

無一例外都不是善終。

但罵歸罵,真正敢憑借一腔孤勇去刺殺奸佞報國之人畢竟少之又少。個中原因也很簡單,沒有人會輕易拿着全家性命冒險。

可是今夜的事——

源尚安還沒來得及細思,梅亦久便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胳膊肘,而後翻出來了一瓶金瘡藥和手帕,示意自己先清理血跡而後塗藥。

源尚安搖頭笑了聲,有點無奈,他這個師兄從小便不善言辭,開了口也往往詞不達意,因此很多時候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他輕輕擦幹手上血,邊走邊抹藥,和梅亦久一并回了府邸,随後昂首示意把人帶進自己的書房。

那少年被管家帶進來的時候還罵罵咧咧個不停,一見到源尚安便更是怒火中燒,恨不得掙脫束縛沖上去和他同歸于盡。

梅亦久冷冷看了他一眼,噌的一聲拔出劍來,橫在了他眼前,他這才略微收斂了些,規規矩矩地站好了。

“師兄收劍吧,”源尚安搬來了圓凳,“我和他們兩人好好談談。”

那少年不肯坐下領受好意,源尚安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他道:“清河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最年長者名喚沈靜淵,年方十二。”

沈靜淵別過頭去不肯承認,源尚安眼神示意管家把劍拿來,又道:“這佩劍曾是清河王之物,我一看便知。殿下既然打算刺殺,為何不做得更隐秘一些?”

“……隐秘?”沈靜淵忽地冷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甚至帶上了一絲沙啞哭腔,“我為何要偷偷摸摸?我做事向來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源尚安,我就是要你死于我父王的劍下,為他報仇雪恨!”

源尚安道:“今夜幸虧雪大,路上沒有更多人。否則一旦鬧到陛下那裏去,殿下以為自己躲得過這一劫嗎?殿下想快意恩仇,可也該為自己的手足兄弟考慮考慮。無論事成事敗,他們都免不了要受你牽連。”

沈靜淵哼了一聲毫不理睬。

源尚安輕聲一哂,又道:“殿下可不要被什麽人當成刀子使了。能對我的行蹤如此了如指掌,想來殿下背後定有高人指點,下了一番苦功夫吧。”

“沒有別人的事,”沈靜淵果斷否決,“是我自己要殺了你。”

眼見沈靜淵什麽也不肯交代,源尚安便想從他帶來的那名近衛身上突破。他轉頭道:“你家主子一時頭昏腦熱也就罷了,可你犯不着跟着他一塊冒這個險吧。”

他緩步上前,繞到了那名刺客近衛跟前:“你可不要忘了,你家主子怎麽着也算是皇室宗親,皇上看在這血脈的份上,還有可能饒他一命。可你沒有這樣的身份,事情一旦敗露,無非死路一條。”

近衛緊閉着眼一聲不吭,只是臉頰兩側肌肉抖動得厲害,源尚安頃刻間看出來了什麽,喝道:“來人,他要服毒自盡!”

話音未落梅亦久眼疾手快,當場伸手從近衛口舌中扯拽出來了一枚黑色丹丸扔在了一邊。

他動作太過迅疾,那近衛不由自主地猛咳了陣,源尚安眼神示意管家給他送杯水緩緩,而後又道:“你有這樣的忠心,的确精神可嘉,可是恐怕用錯了地方。除了白白搭上自己一條命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用處了。”

話雖然是說給近衛聽的,可明顯也有勸沈靜淵的一層意思在。

“我師兄跟随父親習武多年,早就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高手,”源尚安看了看沈靜淵又看了看那近衛,分明是一副哀其不幸又怒其沖動的模樣,“方才只要我想,一聲令下,你們絕不可能活着來到這裏。”

沈靜淵猛地擡眼:“源尚安,我是大魏宗親,你怎麽敢殺我?!你——”

源尚安打斷了他:“殿下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個濫殺無辜的小人嗎?我有什麽不敢的。”

沈靜淵一陣錯愕,下意識地要朝後退卻。

源尚安道:“來人,把這近衛帶下去。”

他話音未落,沈靜淵驀地喝道:“源尚安,你敢殺他!你敢動我府上的人我現在便自盡,我死在這裏你解釋得清嗎?!”

“好,”源尚安臉色一沉,“那就給殿下一把匕首,恭送殿下上路!”

梅亦久當即拔出短刃,當啷一聲扔在了沈靜淵面前。

他呼吸急促了不少:“源尚安,你……你當真是膽大包天,罪不容誅!”

“殿下害怕嗎?”源尚安撿起來了匕首,寒光映着他不複溫和的眉眼,“可是這樣的事一旦鬧大,不僅是殿下,還有更多的人要被逼上死路。”

沈靜淵方才的驕傲頃刻間被擊了個粉碎,他低着頭脊背顫抖,一時間無話可說:“我、我……”

源尚安知道他已然明白了後果,語氣便緩和了下來,他道:“這幾日風雪交加,殿下便暫時歇在我府上吧。”

沈靜淵頓了頓:“你……”

源尚安輕輕一嘆,略微俯身和他平視:“出了這個門,這世上就不會再有人願意為殿下遮掩今晚的刺殺了。”

管家和梅亦久帶人先離開了,須臾後管家返回,還帶來了一碗藥和紗布。

“二公子,兩個人我暫且安置在側邊的卧房了。”

源尚安點頭,接過紗布纏上了左手:“吩咐下去,今夜的事誰也不要外傳。”

“我明白。”

“至于我這只手,”源尚安又道,“若有人問起,你們就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花瓶劃傷的就是。”

說完,他這才坐到了躺椅上緩了一口氣。管家吹了吹藥,忙端上道:“二公子趁熱把藥喝了,而後盡早歇息吧。”

源尚安無奈地看了眼濃黑的藥汁,有些苦惱道:“我不想喝這藥了。”

又苦又澀,還帶着股要命的酸味,直教人惡心。是以源尚安每每喝藥都覺得自己仿佛在受折磨。

管家勸道:“這也是為了您的身子好,不然身上難受,夜裏也沒法休息。”

源尚安嘆道:“出了這樣的事,今夜我如何還能睡得着覺?”

管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關上了房門,謹慎道:“這刺殺的确蹊跷,二公子可要我明日一早去和丞相那邊旁敲側擊透點消息?”

源尚安卻道:“什麽也不要說。”

“二公子……”

源尚安道:“他年紀太小,我不希望丞相一黨的人趁機為難他。”

“再說了,如今我在明敵在暗,自是不能輕易打草驚蛇。”

管家方才還懸着一顆心,聽到源尚安這樣說之後忽地又松了一口氣。

聽他這樣說,那便是想到了辦法。

源尚安笑意淺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十成十的把握談不上,不過是盡力一試罷了。”

他坐姿極正,哪怕身體抱恙也不會躺得歪七扭八,這是自幼便養成的風度儀态。

源尚安道:“我要說服丞相,将我調去東宮。”

管家不大明白:“這是為何?”

他如今正得丞相信任,繼續留在身邊才是上策,才能更進一步,這個時候怎麽偏偏要玩激流勇退那一套?

源尚安像是看出來了管家的所思所想,他道:“敦叔,依您看,我大魏的當朝丞相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管家阿爾敦一瞬如鲠在喉,他想說些什麽,卻最終因擔心隔牆有耳而作罷,“丞相的所作所為,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輕易評論的。”

“是嗎,”源尚安道,“我倒是聽說,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覺得高相一手遮天,殘害忠良。聖上一直被他蒙在鼓裏,不知實情,以至于忠臣蒙冤,民生凋敝。”

這其中蒙冤而死的忠臣裏,不乏皇室宗親,也包括了沈靜淵的父王。

“至于我這樣為丞相辦事的人,”源尚安又自諷般地笑了聲,“自然是奸佞小人的走狗鷹犬,毫無骨氣只會曲意逢迎。”

阿爾敦沉默了少頃,而後勸道:“二公子,這些閑言碎語您不必放在心上。”

源尚安道:“事關生死,怎麽能不放在心上。”

阿爾敦顯然沒聽懂,源尚安又道:“敦叔,朝堂之上有那麽多看不慣丞相的人,如今陛下又疾病纏身,倘若一日宮車晏駕,太子踐祚,您覺得新帝會如何處置高相?”

阿爾敦愣了一下,随後恍然:“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和世族走得近,多半容不下高相,要拿他開刀。”

“是啊,”源尚安道,“等到了那個時候,丞相一倒,我也要跟着受牽連。我看要麽是不明不白地死在牢獄裏,要麽是猝死在回鄉或是流放途中。百年以後編纂魏書,多半也要将我列為佞幸,受後人無數唾罵。”

“這……”阿爾敦眼眸顫動,一顆心又提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源尚安輕聲一笑:“無須擔心,我自有活路。”

阿爾敦應了聲是,源尚安起身走到桌邊,又道:“對了敦叔,我請您暗中調查的那個人,查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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