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雪夜(三)
第003章 風雪夜(三)
阿爾敦從懷中翻出來了一沓紙:“都在這裏了。只是畢竟是軍營,許多事也不好打聽。”
“沒問到多少有用的?”
“那倒也不是,”阿爾敦道,“只是流言蜚語混雜,一時叫人搞不清楚誰是誰非。”
“流言蜚語之中也可能暗藏線索,”源尚安道,“不妨說來聽聽。”
話雖如此,阿爾敦神色間卻還是有點猶豫。
源尚安端詳了下,大致猜到了什麽:“怎麽,莫非是些不大好聽的話?”
“無妨,”源尚安又自嘲道,“只當是轶聞趣事,說來聽聽罷了,我還怕這些嗎?”
他來京城洛陽已有四年之久,早就練就了面對流言蜚語還能心如止水的本事,旁人的議論向來不會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阿爾敦喉結動了動,猶豫了半晌總算艱難開了口:“聽到的消息說是、說是大公子生性放蕩,最喜同京城裏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處,因此也招惹了不少人。至于其他則是說大公子不好相處,心性冷酷殘忍,一向睚眦必報。故而京中有人議論說他,一點……一點也不像将軍之子。”
不過具體是怎麽個招惹法,阿爾敦則沒有細說。但他的意思源尚安已然懂了,無非是想說欠下了不少風流債。
源尚安摸着下颌,神色略有玩味之意:“好個生性放蕩。”
阿爾敦不知此言何意,只聽見源尚安又追問道:“既然他是風流浪蕩之人,那不知他具體招惹了哪家的姑娘,或者最喜歡去哪座青樓楚館,敦叔可否報上幾個名字來?”
“這……”
阿爾敦支吾了陣,終究是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源尚安輕笑道:“說他風流成性,可是連個具體人名地名都沒有,我看多半當不得真。而且您沒發現嗎,所有的流言都是些不好的話,未免太刻意了。”
街頭巷尾的議論本就如此,個個都說得頭頭是道,但往往禁不起細究。人們談論起來也往往只是圖一時新鮮,沒有那麽多精力去追求真相和細節。
因此也給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機。
“那這麽說來,這些都是有人刻意造謠,毀壞大公子的名聲了?”
源尚安卻有不同想法:“未必。”
“我兄長是個謹慎的人,同時也很有趣,”源尚安笑着提筆在紙上塗畫着什麽,“我倒想看看這傳聞中驕奢淫逸的少将軍如今是何模樣。”
阿爾敦想了想道:“三日後大公子應該就要随着奚将軍班師回朝了,到時候陛下會設宴接待。”
源尚安點點頭,提筆又在紙上添了些許細節,松開手的那一瞬阿爾敦才注意到畫上是個年輕男子。
只見他身騎白馬,彎弓搭箭,正欲射向空中孤雁。這青年一身褐色獵袍,長發散落,五官秀美而冷峻。他平淡冷漠的目光正緊盯着獵物,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雕塑。
“這是……”
源尚安道:“十多年不見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麽模樣,方才根據您所說,簡單勾畫了幾筆罷了。”
這人正是南征軍中的長史、源尚安的養兄源素臣。
十五年前,他奉陛下旨意前往洛陽做質子,至此兩人便再未見過面。
源尚安方才聽阿爾敦說了一陣,卻怎麽也無法把這麽個人和記憶裏神采飛揚的少年聯系到一塊。
但十五年了,想必是物非人也非了。
他身邊恐怕沒有幾個真正靠得住的人,日日提心吊膽地活着,只怕原本沒瘋也要被硬生生逼瘋了。更何況源尚安知道,源素臣身上還牽連着整個家族的興衰,甚至是數百人的性命。
這一切容不得他錯。
不過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不敢懈怠之人,也不止他一個。源尚安自嘲地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哪怕是面對自己的心腹管家阿爾敦,源尚安在布局時也不敢把所有安排全部告訴他。
源尚安和畫像上的人對視了片刻,竟難得地生出來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不論如何,這樣仰人鼻息的日子不能繼續下去了。他要搏出一線生機,搏自己的,也争源素臣的。
只是不知他眼裏的自己又會是什麽模樣,會和自诩清流的人一樣,也覺得自己是個必須鏟除的奸佞小人嗎?
源尚安眸光微沉,那雙灰藍色的眼眸裏此刻倒映着燭光,仿佛生生不息的心火。他伸手摸到畫像上的人臉,指尖在紙上有片刻停留。
“敦叔您說,若要與人結盟,最穩妥的辦法是什麽?”
阿爾敦仔細想了陣:“利害相關吧,若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自然得同舟共濟。以利誘之,或者以武脅迫,這二者最常見,也最簡單。”
源尚安把畫像卷了起來,又笑道:“我看其實還有第三種辦法。”
“聯姻,結為夫妻。”
“這……”
“實不相瞞,”源尚安道,“我離開敕勒川前,爹爹就和我說過,說是見到了我兄長,除了要記得和睦友愛之外,也要勸勸他盡快娶親成家立業。”
“只不過他一直都沒答應,我寫信問他他也只是說暫不着急,爹爹找的那幾戶人家他都沒點頭,”源尚安又道,“以他這個年紀,不少人可都已經兒女雙全了。”
阿爾敦不确定道:“大公子莫非心有所屬,但将軍他不大願意?”
“我也不知道,”源尚安笑了聲,有點無奈,“不過他如今做了誰的女婿,日後就少不了幫誰辦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确實應當謹慎些。再說了如若做不到兩情相悅,對那姑娘也不好。”
“不過說起婚事,二公子您不也……”
不也同樣未曾娶妻嗎?
但源尚安有個再好用不過的理由,身體不适。也因此他雖然得了不少好評,卻始終沒有哪一家同他定了婚事。
至于源素臣是什麽情況,源尚安暫時也不敢篤定。他三年前就以從軍為由婉拒過婚事,如今得勝回朝,此事過不了多久勢必再提。
源尚安眼下要和他結為同盟,就得确保源素臣不會上了別人的船才行。
“我暫時沒那個念頭,”源尚安道,“再說了要是真定了和別人的,只怕高相也不高興。”
畢竟當初丞相也曾想把家中侄女嫁給他,只不過源尚安找了理由婉拒,總歸沒讓雙方尴尬。
“這倒也是。”
源尚安看了眼更漏:“時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去一趟丞相府,世子殿下的事暫不要外傳,至于我兄長那邊,還要麻煩敦叔提前聯絡。”
“是。”
“對了二公子,”阿爾敦道,“聽說城東最近多了家風評不錯的醫館,您看——”
源尚安苦笑搖頭:“我這是心病,尋常草藥哪裏救得了啊。”
“二公子……”
源尚安閉上眼睛略略昂首,阿爾敦知道那是讓自己退下休息的意思。
此刻已近夤夜,窗外風雪将歇,源尚安卻沒有一點倦意,只在卧房裏找了張木椅坐下閉了會眼。
京城洛陽的風雪到底沒有漠北更盛,下了一夜都不至于蓋過小腿,風吹在臉上也沒有邊境那般寒意透骨。
源尚安聽着徹夜的風吹雪聲,全然無法安心入眠。
他仿佛一瞬變回了少年,兒時的自己也曾這般踩過邊疆冷硬的積雪,仰頭望見幾匹駿馬飛速越過茫茫雪原,猶如離弦飛箭。
忽然間,有個頭戴氈帽的少年從馬背上一躍到了源尚安跟前。
那少年一身褐色大氅,神采飛揚,豐神俊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裏好似閃爍着晨曦般的光芒。
源尚安眼前倏忽一亮:“哥哥。”
那少年摸了把他被風雪凍紅的小臉,又拉起源尚安的手,哈了口熱氣不住揉搓:“怎麽也沒戴個氈帽就來了。”
說罷他把頭頂的貂皮帽摘了下來,一把扣在了源尚安頭上,任由風雪揚起額角的碎發。
暖意倏忽而至,那少年又捏了把源尚安的臉:“等明年你長高了,我就教你騎馬,跟我們一塊到草原上狩獵去。”
源尚安滿心歡喜地應了他:“好,我等你來教我。”
他讓教書先生幫着自己挑選了一匹白馬,又做了新的馬鞍馬鞭,還備下了一整罐的奶酒,打算當做“拜師禮”。
先生就笑他,說那又不是外人,是你哥哥,怎麽還這麽正式。
源尚安沒說話,只是抱着那罐酒,要等他回來。
他等來了草原的烈風,等來了紛飛的大雪,卻唯獨沒等來信守承諾的人。
永熙三年,當今天子繼位後不久,便宣布召源素臣入京為質。
源尚安自此再沒能見過他,而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五年。
源素臣這三個字,才是他的心結,他的病根。
他聽了一夜的風吹雪聲,腦海中全是斷斷續續的舊日圖景,睡得極不安穩,天剛剛透出點亮光便醒了過來。
翌日清晨源尚安離去前還不忘交代管家好生照看沈靜淵,他叫上侍從帶了禮物,兩人一同乘車前去。
清晨的相府還有些冷清,掃雪的仆從倒是一早就開始忙活,源尚安哈了口熱氣搓了搓手,在朱紅的大門前站定,沖着開門的随從行禮道:“晚輩廷尉丞源尚安,拜見丞相大人。”
他向來不會空着手來,加上又很懂送禮之道,每回必定捎帶上些相府下人喜歡的小玩意兒在身上,主打一個見者有份。因此丞相府中人各個都說他的好話,也願意他來,見着人便喜上眉梢。
“哎呀,二公子可真是太客氣了,”相府的仆從一見源尚安手裏提着茶葉胭脂,還有小孩子們喜歡的布老虎便笑得格外開心,“快請進——你們幾個趕緊去吧裏屋的炭火燒起來!”
兩人繞過回廊時正撞見了小厮,後者喜笑顏開道:“二公子又來了啊。”
源尚安道:“大清早就這麽高興,碰上什麽事了?”
“嗨,還不是二公子您太客氣了,”小厮道,“您不知道,我們一見到您就覺得像過年了似的!”
三人俱是一陣歡笑,仆從引着源尚安入屋,叫人奉上了茶水點心:“您稍後片刻,我去請丞相。”
源尚安道了聲有勞了之後坐下等了會兒,須臾後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立馬起身相迎,可看清來者之後卻是一怔。
“韓大人怎麽……和崔大人一起來了?”
這人是白鷺閣主事崔潛,丞相的心腹之一。而白鷺閣名義上是直屬于皇帝的密探組織,閣中人嚴禁結交朝臣。因此崔潛也多少會避嫌,甚少親自前來拜訪。
而如今他親自登門造訪,必定是有大事相告。
白鷺閣一向以無孔不入聞名,源尚安不免心跟着一懸,擔心崔潛知道了自己為沈靜淵遮掩刺殺的事。
崔潛冷冷打量了他一眼,随後道:“最近出了件大案子,難道源大人還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