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歸人(一)
第004章 未歸人(一)
源尚安故作不解道:“天子腳下皇城根前,不知是何等的人或事,才能夠被稱為大案?”
崔潛道:“半路劫殺朝廷命官,難道還不算是大案嗎?”
源尚安心下一緊,呼吸也随之加促了幾分,他擔憂崔潛知道了什麽,卻又不能在面上表露。
“何人敢如此膽大妄為,還請崔大人明示。”
崔潛道:“兇嫌尚不知是誰,但膽敢對陶大人下手,可見此人心思歹毒,若不能及時查辦,必成大患。”
陶大人……莫非是禦史臺的那位陶禮?
源尚安略微松了口氣,看來沈靜淵的事崔潛暫時還不知情。
不過聽起來這案子比自己如今面臨的要嚴重許多,陛下得知之後也不會輕易姑息。如今已是歲暮,不久便是新春,想來一個好年又是過不成了。
唉,真是一點也不想熬夜早起而後沒日沒夜地悶在廷尉府幹活。
崔潛又道:“源大人不是在廷尉府麽,怎麽瞧大人的樣子,卻像是對此事完全不知情?那我倒是好奇了,源大人每日都是怎麽辦得差?”
源尚安不慌不忙道:“廷尉府受理案件皆有流程,若無陛下或是丞相明示,我們自然不該擅作主張,您說是嗎崔大人?”
兩人目光交錯的那一瞬源尚安便看出來了崔潛眼中的不善之意。他知道自己得丞相青睐一事早就引起了同黨之人的嫉恨,崔潛不會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但一味的謙恭忍讓并非他之所願,而且也會叫人以為自己是個好欺負的面團,往後日子都不好過。
一直跟在崔潛身後的韓允就算再遲鈍,此刻也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不甚和諧,他勸道:“故卿吶,崔主事也是擔心有小人意圖不軌,我們這才令人提前調查了一番。”
“韓大人的意思自然是好的,”源尚安道,“只是我等如今都在丞相門下共事,力該朝一處使,心也該聚在一起才是,否則豈不是叫丞相徒增煩憂。”
崔潛冷哼了聲,卻又知道嘴上說不過源尚安,只得暫時側過臉不去看他。
門外仆從通報聲打斷了三人的對峙,高紉蘭随着人走近,源尚安率先行禮道:“下官給丞相請安。”
崔潛和韓允也齊聲行禮問安,高紉蘭略一拂袖道:“都坐吧。”
他首先看向崔潛:“崔主事不常前來,此番拜訪必有要事相告吧。”
崔潛肅然道:“丞相,五日前司州溪頭村的村民向當地官府報案,說是在耕地中挖出來了一具屍體,當地官府核驗之後,發現死者正是禦史臺的陶禮陶大人。下官覺得此事重大,因此不得不親自前來禀告丞相。”
“什麽,竟有此事?”
“是,”崔潛道,“下官不敢隐瞞,陶大人遺體被發現時身首分離,臉上還有數道血痕,可見兇手行事歹毒狠辣。此事若不能盡快徹查,來日必成心腹之患。”
說罷,他起身拜道:“下官懇請丞相将此案徹查之權給予下官。”
高紉蘭一陣思索,而後看向韓允和源尚安兩人:“你們怎麽看?”
“丞相,下官贊成崔大人所說,兇手手段殘忍,且知道埋屍拖延時間,絕非尋常土匪馬賊所為,”源尚安道,“盡早拿住幕後主使,也是保全丞相安危。只是……”
高紉蘭側頭看他:“只是什麽?”
“只是崔大人畢竟歸屬白鷺閣,若非聖上旨意不得擅自行動,”源尚安又道,“崔大人有此心自然是好,只是下官擔憂來日有人據此诋毀,即便行事坦蕩,也不得不防小人。”
即使他心裏對于假日辦案一萬個不情願,這案子也得落在廷尉府手裏。
白鷺閣向來以行事殘烈為名,閣中七十二道酷刑更是見者心驚。加上崔潛的秉性,此案若是落入他手必定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到時候要再牽扯多少人進來便不是源尚安一個人能控制得了的。
崔潛卻還想再争一争:“丞相……”
高紉蘭颔首思忖少頃道:“故卿一向心思細膩,辦事穩重,說得也不無道理。兇殺案不涉及謀反通敵這樣的大事,也沒有輕易動用白鷺閣的道理,反倒容易落人口舌。”
“故卿,此案廷尉府該怎麽做便怎麽做吧,若真發現了不軌之徒再交由白鷺閣審訊也不遲。”
源尚安起身拜道:“是,下官明白。”
高紉蘭複又看了崔潛一眼,後者已然明白,只好和韓允一并行禮道:“丞相保重,下官等先行告退了。”
等人走了之後,源尚安才恭敬問道:“不知丞相還有何吩咐?”
高紉蘭抿了口熱茶:“前日那刺客呢?”
源尚安道:“受不住拷打,已然咽氣了。”
“死了?”高紉蘭兩手端着茶盞,從熱氣氤氲裏擡眸深深看了源尚安一眼。
“死了,”源尚安道,“昨夜處理的屍首。”
兩人眼神一度交鋒,高紉蘭試圖從他的眼底看出些什麽來,但源尚安很快便又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是下官下手太重,還請丞相責罰。”
高紉蘭默然少頃,只道:“你還是那麽滴水不漏。”
“丞相,請恕下官多言,”源尚安又道,“如今陛下龍體不見好轉,少不了有心懷叵測之人,丞相需得早做打算,以免來日受挫啊。陛下尚在,他們便敢行刺,如若太子登基,他們豈不是更加氣焰嚣張?”
高紉蘭點了點頭,随後又嘆了口氣:“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懂,但是……”
源尚安上前一步,面色冷肅:“丞相,盡早拿兵權在手,以防不測。”
四年來他甚少這麽和高紉蘭說話,從前哪怕是提建議也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高紉蘭最初對他另眼相看也是因為覺得他風姿卓然、儀态端嚴。
他這般嚴肅,必是覺得事态嚴重不容再緩。
可高紉蘭眉頭一皺,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
“……陛下……陛下并非羸弱之君,”高紉蘭道,“況且軍中之人難以結交。”
心随之一提,源尚安知道到了時候,他忽地躬身一拜道:“丞相若是信得過下官,那麽下官有個絕佳人選。此人久居于人下,雖有滿懷壯志但無處施展,譬如潛龍在淵以待天時。”
高紉蘭問:“何人?”
源尚安道:“正是下官的兄長,源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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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回來了?”阿爾敦關切道,“如何,一切可還順利?”
源尚安道:“又鬧出來了一樁命案。”
說到這裏他便有些苦惱,昨夜其實阿爾敦本來也要說陶禮的事,奈何他的心思被刺殺打亂了之後便一直在沈靜淵身上。若是能提前問問情況,今早也不至于險些被崔潛為難。
他自幼便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即便在外人看來已然做得面面俱到,他卻總還是習慣性地去回想個中問題。
源尚安略微颔首道:“那樁案子便是敦叔您昨晚沒能說完的事,過兩天等屍首運來,應該就要被廷尉府接收查辦了。”
“哎,”他複又嘆了口氣,以拇指揉了揉眉心,連日熬夜加早起已經讓他疲倦不堪,“我看吶,今年的春節又是休息不成了。”
阿爾敦道:“這說明丞相重視二公子,是件好事。”
源尚安趴在兩臂之間,半閉着眼睛,聲音滿是倦意:“不,丞相還是起疑心了。”
阿爾敦一驚:“……什麽?”
“他若是真的信得過我,就不會多問一句那刺客的下落。”
刺殺之時阿爾敦不在,事後也只是聽梅亦久大略說了一通,因此只知是高紉蘭宴請源尚安之時忽有一人翻越圍牆,拔劍行刺,當場便被侍衛拿了下來。
當然該表現的時候源尚安自是不會落下,據梅亦久所說,源尚安反應極快,當即擋在了高紉蘭跟前,高呼保衛丞相,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下屬模樣。
阿爾敦道:“那刺客不是死在牢裏了麽?”
“他還活着,”源尚安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動,“我只是給他灌了迷藥,讓他昏過去罷了。”
阿爾敦心頭一震:“那……”
“您放心,丞相暫時不會動我,許多事還都需要我來辦,眼下這個關頭自折羽翼沒有好處,”源尚安又道,“只是我兄長那邊需要遞個消息,他回京之後丞相多半要想方設法檢驗他一番。”
阿爾敦又勸道:“二公子要不用些早膳,而後再歇息會吧?”
源尚安無奈嘆氣:“我想歇也歇不了啊。”
他随手朝門外一指,阿爾敦順着指引望去,但見一名十五六的少年從馬車一躍而下,頗為歡喜地向院內奔來,面上難掩興奮道:“先生!”
“二公子,這……”
源尚安無可奈何地坐了起來:“丞相把他小兒子托付給我了。”
只是這個孩子和尋常人不一樣,天生有些心智不全,十五六了還和五六歲的孩童差不多。高家也不是沒有找過名師或者大夫,但終究沒有什麽大作用,直到有一日高紉蘭發覺這孩子莫名喜歡纏着源尚安,才動了讓他來帶的念頭。
高應麟一把上去抱住了源尚安:“先生,我爹同意了,說我這幾日都可以待在先生這兒。”
他身量比沈靜淵高大了不少,興許再過個一兩年就要比自己高了,方才那一下相擁差點叫源尚安跟着一個趔趄。
源尚安摸了摸他的頭,給他系好了錦袍的紅繩,收起滿心無奈哄道:“你這兩日做什麽去了,怎麽這樣高興?”
“張伯帶我去聽曲啦,”高應麟笑嘻嘻道,“那幾個姐姐唱得特別好聽,像小鳥似的。就是、就是衣服穿得好少,這麽冷的天她們也不怕凍着嗎?”
源尚安有些尴尬,聽到沒怎麽穿衣服之後更尴尬了,這仆從哪裏是帶高應麟去玩,多半是自個兒想去青樓楚館嫖妓吧?
“阿麟乖,”源尚安略微蹲身和他平視,“不能這樣打比方,這地方不好,下次別去了,他要是再敢帶你去,你就告訴你爹你娘。”
高應麟不解:“可是他說男人就該去這兒……”
源尚安輕咳了聲:“你不要被他帶壞了,我們阿麟是聽話的好孩子。”
高應麟有些失落,源尚安趁這個空用口型示意阿爾敦收拾出一間房來。
他抿了抿唇:“先生,那我下次再想聽歌該去什麽地方呢?”
“這個嘛……”
他還沒回答,高應麟便又想到了新主意,眨着眼睛道:“對了先生,你會不會唱曲呢?”
源尚安愣了下:“……啊?”
阿爾敦沒忍住咳了聲,明顯是想笑。
源尚安努力耐心道:“阿麟,先生沒有專門修過聲樂,怎麽會唱曲呢?”
“可是我想聽先生唱唱,随便唱個什麽都好嘛——先生不是鮮卑人嗎?”
“……是啊,怎麽——”
高應麟笑道:“那就對啦,我聽說草原上的人都很能歌善舞的。”
源尚安:“……”
他又纏了一陣,源尚安被弄得實在沒辦法,于是只好道:“那好吧。”
源尚安輕哼了前調,憑着零零碎碎的回憶用鮮卑語輕輕道:“阿幹西,我心悲,阿幹欲歸馬不歸……阿幹身苦寒,辭我大棘住白蘭,我見落日不見阿幹……”
他還沒唱完,高應麟便怔怔地打斷:“先生……你、你好難過啊。”
源尚安其實沒察覺到自己神色心緒的微妙變化,反問道:“是、是嗎?”
阿爾敦知道始末緣由,可卻也無法跟高應麟解釋,只得在一側輕嘆了聲。
高應麟道:“先生,這首歌唱的是什麽啊?”
“是一對兄弟,”源尚安帶高應麟坐下,平和解釋道,“阿幹嘛,就是鮮卑語裏兄長的意思。這對兄弟鬧了矛盾,彼此争吵,于是哥哥就索性離開了故土,一去不回。這首曲子便是弟弟思念之時所寫。”
高應麟卻不急着坐下,而是道:“那先生,他們兩個最後見上面和好了嗎?”
源尚安頓了下:“應該……沒有吧。”
高應麟嘆氣道:“那好遺憾啊。”
源尚安想安慰他幾句,不料高應麟忽地牽起來自己有些發涼的手哈了幾口熱氣,随後不住揉搓:“先生不要難過,這幾日我都會陪着先生。”
“阿麟要在這裏待幾日啊?我怕府上準備不夠。”
高應麟握着源尚安的手,沖府門外道:“先生不用擔心,爹說都準備好了。”
源尚安回頭看去,但見一高一瘦兩名健壯仆從向自己略微颔首致意,随後拎着幾箱東西進了門。他心底一寒,莫非高紉蘭是在用這個辦法監視自己?
眼下沈靜淵還在府上!決計不能叫高紉蘭的人發現!
源尚安神色略微停滞了下,一瞬有些懷疑這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先天心智受損。
他松開了高應麟的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