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歸人(二)
第005章 未歸人(二)
源尚安轉身和顏悅色道:“兩位辛苦,這麽早就要過來,還沒用早膳吧。正巧我叫廚房備了些,兩位若是不嫌棄的話待會兒一塊用飯如何?”
說罷遞給了阿爾敦一個眼神,後者立馬殷勤道:“今早做了些漠北常見的吃食,不同于洛陽,幾位不妨嘗嘗鮮?”
兩名仆從彼此互看一眼,顯然沒有察覺到這是源尚安的緩兵之計,于是笑道:“那就有勞二公子款待了。”
源尚安伸手道:“三位請,我去拿些酒來。”
阿爾敦将人帶到了另一間屋子坐下,趁這個空源尚安到了卧房,謹慎敲門道:“世子殿下?”
沈靜淵才醒沒多久,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床上,聞言哼笑道:“既然來找我,怎麽不直接進來,怕我刺殺你嗎?”
源尚安只當他是小孩子脾氣,并不放在心上,推門而入後便道:“丞相派人來了,世子殿下和那個侍衛還是盡快從小門離開吧。”
沈靜淵不慌不忙,一點也沒有要動的意思:“你昨夜不還是義正詞嚴地說要我留在你府上防止意外嗎?怎麽今天就要趕我走了?”
源尚安道:“情況有變。”
沈靜淵剛剛醒來,此刻只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睡袍,一頭長發也沒來得及梳理整齊,随意地散在腦後。他生得白皙俊雅,一雙眼眸高傲倔強而又閃爍着寒意,雖然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已然有了一種不容人輕易冒犯的威嚴。
他抱着雙腿,微微偏頭看向源尚安,言語戲谑:“我倒是很好奇,如果我執意不肯走,你會把我怎麽樣?”
“事關殿下安危,還請殿下慎重些為好。”
沈靜淵輕笑:“發現了又如何,都說你巧言令色,連這些小場面你都應付不了嗎?”
源尚安一時間無話可說,這孩子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難自己。
見他不說話,沈靜淵又道:“還是說你如今已經失寵于丞相,他不再信任你了?要真是這樣,那我倒是很好奇呢,如果他發現你竟然和刺客攪在一處,會把你怎麽樣呢?”
“殿下,你……”
礙于身份之別,源尚安終究不能和他說太重的話。他原本就連續數日沒有休息好,此刻再被沈靜淵這麽一激不免氣上心頭,源尚安側過臉,極力壓抑着嗆咳聲。
沈靜淵眸光一暗,沒想到他會是個病人。
他轉過身,兩腳蹚上布鞋,嘴上卻還是不肯說些好聽的:“少做些虧心事,說不準你的病還能有起色。”
源尚安扶着門框緩了一陣,道:“殿下若真想殺我,就該謹慎些。否則不過是些無謂的犧牲罷了。”
沈靜淵冷哼道:“人命在你眼裏只值得無謂二字是嗎?”
眼看他執意不肯走,源尚安也不願和他争辯太多,只是起身從衣櫃裏又找出來兩三套小些的衣裳放在了床頭:“殿下既然執意不肯走,那就委屈殿下當幾日我遠方而來的侄子了。”
說罷他轉身要走,沈靜淵卻叫住了他,似是不滿:“你這個人居然一點也不會生氣,真是神奇。”
他方才一連串說了這麽多,無非就是知道自己動不了源尚安分毫,但又不肯叫殺父仇人好過,只能從言語上刺激他一下,叫他氣急敗壞罷了。
到底還是些小孩子喜歡玩的把戲,上不了臺面。
源尚安并不回頭:“我沒有必要和殿下置氣。殿下若想對付我,下回還是換個更高明些的辦法吧,如今這些完全不夠看。”
“你……”
沈靜淵氣他不成,自己反倒像是又被擺了一道。
這人看起來除了病弱之外毫無軟肋,令他只覺得無從下手。
源尚安剛出門拿酒阿爾敦就迎了上來:“二公子我來吧。”
他壓低聲音道:“世子殿下不肯走,高應麟離開前盡量別叫他出門,他要什麽讓人送來,若被瞧見了就說是我的侄兒。”
“是。”
源尚安有些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又道:“晚上記得把我前幾日調好的那瓶安神香拿來,今日我要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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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适逢雪晴,永熙帝自覺比往日精神好了些許,又恰好臨近除夕,便令光祿勳宴請百官,順帶也是慶賀南征軍平定氐族叛亂、班師回朝之喜。
今日難得出了太陽,沒有前些日子那般寒冷難耐,源尚安喜歡暖和些的天氣,這樣身子骨多少能好受一點。
然而他正要入座,前頭的宮女便一個不小心打翻了酒壺,晶瑩剔透的液體頓時灑滿了坐墊,把這錦緞織成的華貴之物澆了個徹底。
坐是定然坐不成了,掌事太監哎呦一聲,揚起手來就要打人:“叫你們辦差的時候長點心,怎麽我的話你都當了耳旁風了是不是?你眼裏不光沒我,也沒有源大人,你好大的膽子!”
那宮女撲通跪下,嘤的一聲哭了起來:“公公饒命,奴婢知錯了。”
源尚安略略看了一眼,她只是幹嚎,不見淚滴,哪裏是真的因為害怕而哭,不過是演一場戲而已。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為難自己,坐墊弄成這樣換也不好換,坐也沒法做,但若真要追究這起“無心之失”,一來證據不足,二來又叫人覺得他氣量太小,三來聖駕在前,因為這點瑣事鬧一場實在說不過去。
這事注定只能不了了之。
源尚安須臾間便想通了這一切,他伸手攔住掌事太監:“罷了,無心之失而已,公公何必動怒,叫人再換一個來就是了。”
掌事太監滿臉歉疚:“大人有所不知,今兒個來的人多,上哪兒再找個墊子去?”
源尚安望着他笑,心知他是在跟自己裝糊塗:“這也不打緊,待會兒宴席開了我一個人站着便是,公公站着給我上菜,我也站着接,叫文武百官都看着。”
“……這、這哪能啊源大人,”掌事太監賠笑,“這不是折煞我了。”
他自是沒想到源尚安不會輕易退讓認下這次啞巴虧,一瞬僵持住了。
恰在此刻,後頭忽地傳來個清朗的男聲,這人三步并兩步上前,一下便拉住了源尚安的手,滿心歡喜道:“師兄,你怎麽在這兒?”
源尚安驀地回頭:“你怎麽也來了?”
這人一襲碧色長袍,上繡以精巧的花鳥圖案,一看便知家世出身極好,是個無憂無慮的貴公子。他瞧起來不過十七八歲,俊秀面容上還帶着幾分風流靈巧的少年氣。
葉杪笑道:“是爹叫我來的,說正好也讓我見見世面。”
和源尚安不同,葉杪出身京城世族,自幼便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世家公子。若非父親當年曾在漠北做過幾年的太守,葉杪也不可能有機會和源尚安成為同門師兄弟。
幼時他有什麽不懂的詩文全都是源尚安手把手教的,因此師門上下這麽多人裏,葉杪獨獨喜歡圍着他轉。
源尚安笑道:“你會喝酒嗎就來了?”
“我怎麽不會?我的酒量決計比師兄要好,”葉杪正想和源尚安打趣幾句,低頭便看見了他一片狼藉的坐席,“你們這是做什麽?辦差的也不知道長點心,我師兄就該被你們這樣糊弄麽?我告訴你們,你們少幫着背後的主子仗勢欺人,下次再叫我見着,我便叫爹禀告聖上革了你們的職。”
掌事太監立馬跪了下來:“葉公子息怒、息怒,小的知錯了、知錯了……”
葉杪哼了聲,轉頭又道:“師兄,既然如此,你不如到我那邊坐吧。”
“這……”
源尚安想到葉家交好的都是世族出身的朝臣或是些自诩清流的名士,自己頂着個佞臣鷹犬的名號過去只怕要遭人白眼。
但他知道葉杪的好意,也不想讓他失望:“好吧,那還委屈你要和我擠一塊了。”
葉杪笑道:“和師兄在一起怎麽會委屈呢?”
源尚安也微微一笑,兩人一并前行,到時正聽一衆纨绔子弟閑來無事談天說地。
“聽說這次鎮北将軍的長子也要跟着奚将軍一塊回來?也不知道這位是個什麽樣的人,就怕他不是盞省油的燈。”
“兄臺這消息可就落後了吧,我可是聽說人家比咱們會玩多了,連皇族裏的昌樂郡主都對他一見傾心,他去軍營怕也不是真的從軍,是為了躲那些風流債吧。”
“真的?啧啧,”有人憤憤不平,“待會兒我倒要看看他長得是何模樣,憑什麽博得美人歡心。”
“嗨,要我說你們打聽了一圈,可都沒打聽到點子上,”另一人側身神神秘秘道,“你們怎麽忘了,他是那個誰的哥哥!”
源尚安。
這名字大家心知肚明,但由于早就在心中和這等奸佞小人劃清了界限,平時提起他自然是心照不宣地不直呼其名。
“哦,這倒是,你不說我還忘了。”
“哈哈,這怎麽能忘,諸位我告訴你們,馬上估計有好戲看了,我聽說他這個哥哥,暗地裏其實和他不對付呢。”
衆人一聽到八卦逸聞便來了興致,湊近道:“柳兄,是怎麽個不對付法,你不妨詳細說說?”
“這就說來話長了,”柳弘道,“當年源将軍征讨西北,助我世祖皇帝一統北境,如今丞相跟前的那位,其實就是他戰亂後從廢墟裏撿回來的。源将軍對這個撿回來的小兒子萬般疼愛,反倒對長子沒有那麽上心,甚至當年陛下要求他交出族中子侄作為人質,他也沒忍心選小兒子,而是叫大兒子去了京城。諸位,這一去可是十五年。”
“你們說說,你們也評評理,若你們是源素臣,自家爹這樣偏心,你們心裏頭難道一點怨言都沒有嗎?”
“嘶……這還真是,我若是源素臣,定是不會給他們什麽好臉色看。沒鬧翻天就已經算是體面了。”
又一人拍手道:“那不是正好嗎?奸佞小人橫行無道,痛快了這麽多年,也該叫個人過來治治他!”
“就是,咱們管這恩恩怨怨作甚,直接看好戲便得了!”
衆人一陣哄笑,葉杪臉色難看至極,源尚安卻拉住了他,不聲不響地走近,微笑道:“諸位說什麽呢這樣開心,也說給我聽聽?”
領頭的柳弘冷不防被他一吓,輕咳了聲:“……喲,源大人怎麽過來了。”
剛才還嘻嘻笑笑的纨绔子弟此刻猶如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面上尴尬無比。
源尚安讓葉杪先坐,自己也緊跟其後,神情自若:“不怎麽,閑來無事,打算陪諸位坐到散席罷了。”
柳弘面上神情登時如同生吞了蒼蠅般扭曲:“你……”
源尚安擡手給自己倒了杯酒:“柳兄不是想看戲嗎?那我怎能辜負柳兄的一番好意,自然是要親自前來讓諸位好好看看。”
說罷還做了個請的手勢:“來,諸位繼續。”
柳弘等人互相看了幾眼,悶頭不說話了,都知道那些個酷刑不是跟自己開玩笑的。
葉杪低頭忍着許久才沒笑出聲,他知道師兄總有辦法。
前頭響起了樂聲,是永熙帝在宮人侍衛的簇擁下到了宴席,源尚安跟着人起身下跪,複又在一聲衆愛卿平身後回到了坐席。
葉杪叫人多拿了套衣裳當坐墊,他還特意讓人弄了件厚衣服,坐上去時反而比旁人更加暖和。
源尚安道:“也就只有你對我這般上心了。”
葉杪道:“師兄過去待我好,我都記着,這不算什麽。”
兩人又簡單聊了幾句,只可惜這坐處離天子太遠,源尚安聽不清永熙帝和近臣們說了些什麽。
源尚安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聽見後方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距離聖駕不到半裏的地方停了下來。
領頭的将軍跪拜在地,朗聲道:“微臣奚世寧叩見陛下。”
他身側方才還站着的高大青年也随之跪下:“下官源素臣叩見陛下。”
源尚安五指一顫,酒液險些跟着灑落。
身後将士旋即沖着永熙帝山呼萬歲,聲浪陣陣。源尚安聽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後兩臂抖得厲害,差點不受控制地直奔向他。
源尚安喉間哽了哽,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回來了。
永熙帝笑道:“你如今得勝回朝,朕也有一恩典要予你。”
他給了身側太監一個眼神,後者立馬會意,高聲道:“宣廷尉丞源尚安觐見!”